一直到下班,陶琪的情绪都很低落。
她一向以为自己和两个下属的关系很融洽,她很少摆老板架子,在工作室赔钱的时候也从不拖延他们的工资,还经常给他们放带薪假。
在她心里,肖耿是个老实勤奋的好徒弟,而乐莎莎聪明嘴甜很崇拜她。
然而没想到,她以为单纯忠厚的肖耿实际上嘴损如刀,一心想跳槽,还拿她的作品去作弊;人美嘴甜的乐莎莎,私下里对她毫无敬意,还动不动就嘲讽她。
原来她一直生活在世界光明的那一面,从未想过,在她看不见的阴影处,到底藏着些什么。
她有些汗颜,活到二十九岁了,才发现自己浅薄无知。
也许,这就是她的老师艾连纳说的,她调的香水里少了的那些深刻的东西吧。
这个世界,有什么是真的呢?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甚至鼻子闻到的,都有可能是陷阱和谎言。
她还能相信什么呢?
陶琪没精打采地垂着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空布满了灰,空气湿乎乎的,像还没来得及干透就匆匆上身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
突然,一股烤面包的香味穿透晦暗的空气,似松软的、刚刚晒过太阳的大棉被,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
陶琪的心情瞬间被这味道照亮了,那焦甜温暖的香味像鱼钩上的饵,钩着她径直走进一家粉蓝色装潢的甜品店里。
提拉米苏、栗子蛋糕、抹茶曲奇、橙香舒芙蕾、海盐蛋糕、巧克力焦糖布丁、草莓慕斯、香草奶油泡芙……甜蜜的香味搭配诱人的造型,能令被两个孩子吵爆头的家庭主妇也瞬间恢复粉红少女心。
一定得买点什么,才对得起这场令她嗅觉愉悦的约会。
陶琪心里盘算着每种甜点的卡路里,踟蹰不前,几乎听见脂肪们正偷偷潜伏在她腰间窃窃私语,垂涎欲滴地窥视着面前高热量的美味。
忽然,她想到了那个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向她伸出援手的老邻居邵教授。
老先生英伦绅士一般的做派,在阴冷黑暗的危险边缘,带给她亲人般的关怀,令她不至于当场情绪崩溃。
于是,她在闪闪发亮的食品柜里打量了一圈,点了一个六寸的红丝绒蛋糕。
红色丝绒质感的蛋糕与雪白的奶油裱花组合,呈现出迷人的嫣红光泽,隔了包装盒,陶琪都能闻到香草和可可粉的甜香。
甜品只要不是给自己吃,买起来就毫无负担。
她拎着包装精美的蛋糕,一路哼着歌往回走,这块六寸的小太阳驱散了一整天的阴霾,令整条路都变得芬芳愉悦起来。
进了小区,陶琪没有回家,直接绕去了隔壁的单元楼。
邵教授虽然住在陶琪隔壁,可并不像沈肃那样,和陶琪在同一单元楼里门对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脸庞圆润不乏精明,腰上系着条碎花围裙,手上还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水里捞起来。
她见到年轻漂亮的陶琪,愣了一下,又“哦”了一声,显然认出了她是谁,但脸上的表情更困惑了:“你是隔壁的……”
“我找邵教授,请问您是?”陶琪客气地打断女人的问话,她已经从中年妇女的打扮和气质上,猜出她的身份。
“我是这家的保姆陈阿姨。”中年妇女见陶琪笑得可亲,便也放松警惕,探头冲里面大着嗓门喊了一句,“邵教授,有人找。”
“你等等啊……”陈阿姨将身后的房门推开一点,好显出一点热情好客来。
很快略微滞缓的脚步声响起,邵旬之出来了。
即便在家里,他也打扮得很得体,咖啡色法兰绒衬衫外罩了件亚麻色休闲西装,驼色灯芯绒长裤熨得笔挺,脚上趿的麂皮拖鞋质量上乘,简直能穿着出街。
她甚至闻到了房间里淡淡的橡木香,干燥、古朴又沉厚。味道扑上鼻尖的瞬间,恍如置身橡树林,脚踩铺着厚厚枯叶、橡果和绿茸茸苔藓的土地。这是Diptyque橡木香氛蜡烛的味道,陶琪立刻感受到香气传递出来的智慧、勇气和健康的生命力。
她其实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厚重的香味,但此刻在邵教授家闻到,她却觉得再没什么比这个味道更适合祛除黄梅天的阴寒潮湿了。
她对邵教授的好感指数立即飙升。
什么样的老人既懂得用最经典的古龙水4711,又会用Diptyque最冷门的一款香薰蜡烛呢?
她有点好奇地往邵教授脸上打量。
邵旬之只和陶琪打了个照面,阴沉了一整天的雾霾就被门口这个年轻女人的艳光驱散了。连他上了年纪、略显晦暗的眸子,也随着陶琪的笑容亮了起来。
他的脸就像被严冬摧毁的大地,因为春风吹度,消融了冰雪,探出了嫩绿的生机与粉红晨曦。
但他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把主动权让给了陶琪。
“邵教授,我给您带了个蛋糕。昨天晚上多亏了您帮我……”陶琪点到即止,并不把话说得过分殷勤。
邵旬之立即冲着陶琪温和地笑起来,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顽皮地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该是我谢谢你。我这把年纪,还能当一次护花使者,太荣幸了。快请屋里坐吧!”
陶琪“扑哧”笑了出来,这老先生真好玩儿。
她并没有接受邵旬之的邀请,和老人有什么好聊的呢?
她笑眯眯地拒绝:“不了。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改天我再来拜访您吧!”
邵旬之目光微敛,但嘴角笑意不减:“欢迎你随时来我家玩,我儿子在国外,家里就我和保姆,不用讲什么规矩,心情不好的时候,和我这个老头子聊聊天、吐吐槽也很不错。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年轻人发的牢骚,我过耳就忘!”
说完,他还促狭地冲陶琪一笑。
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殷切渴望,甚至刻意讨好,都令陶琪眼睛发涩——空巢老人和空巢青年在孤独面前都是一样的。
在大城市汹涌的人海中,他们就像一点脆弱的烛火,不得不努力挺直脊背,在寂寞的光与影中摇曳。
“嗯,改天我早点下班,陪您喝下午茶。”陶琪郑重承诺。
“我的伯爵红茶香味很正,配红丝绒蛋糕最妙不过。”邵教授几乎是在诱惑。
陶琪忍不住笑了,被他的孤独给打败了。
陈阿姨关了门,径直去厨房准备晚餐。
她很庆幸陶琪没有进来坐,不然她还得给她泡茶倒水、端点心。做完晚饭,直到睡前都是属于她的私人时间了,能溜回家去给儿子洗两件衣服。
邵旬之拎了蛋糕盒,微佝着背,走到书房的桌子前。
他小心翼翼解开蛋糕盒上的粉红绸缎,手竟然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像少年时代,第一次解开心爱女孩文胸的背扣。
淡黄色的包装盒被揭开,露出红白相间的丝绒蛋糕。
他取了小木勺,轻轻挖了一大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他含住那一点醇厚的奶香,丝滑的蛋糕在唇齿间慢慢融化,少女柔嫩的舌尖也带着这种绵软的质感。
有多久没接受过甜品的安慰了呢?
自从他的血糖变高,心脏罢工,保姆就在儿子的叮嘱下,对他严防死守。
其实,倒不是因为她特别尽忠职守,而是因为她懒得照顾他的味觉。
每日乏善可陈的健康餐成了他死气沉沉的生活中的一部分,连他一向灵敏的味蕾也跟着一餐餐寡淡的饭食麻木起来,就像他日益迟钝的行动力。
然而此刻,久违的香滑甜蜜让他觉得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打发了。
如果不是连天的梅雨令他的骨骼肌肉一寸寸酸胀疼痛,如蚂蚁啃噬,他甚至想要坐到钢琴前,弹一曲《快乐的农夫》。
嗯!他得再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让隔壁那个香甜可口的姑娘走进他的生活,照亮他为数不多的日子。
陶琪刚走进家门,解下脖子上的丝巾挂在衣架上,电话就响了。
她接起来,是顾敏。
“亲爱的,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陶琪心不在焉地打开冰箱,想要翻找一些可以充作晚餐的食物。
“有个女的死了。”
“死就死呗,关我什么事儿?天天都有人死。”陶琪一点也没有想要八卦的欲望。
作为大龄单身创业女性,陶琪使出洪荒之力也才勉强能照顾好自己。他人如何,实在不是她能够操心的。
在她心里,家里马桶堵了,也比外面死了个她不认识的人严重。
“杀死那个女人的凶手有可能是个连环强奸案的惯犯。最近很不安全,你昨晚不也被人袭击了吗?”顾敏叼着嘴里的烟,猛吸一口,扔下个重磅炸弹。
陶琪被炸得脑子嗡嗡作响,有点反感地道:“你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遇到个抢劫的罢了。”
“抢劫也很可怕好不好!你赶紧上网看看,今天最火爆的新闻就是这个了。”顾敏催促着。
陶琪不得不打开手机,腾讯新闻、百度头条还有微博热搜,都在谈论这个事儿,网上铺天盖地都是现场照片。
她隔着屏幕,仿佛都能闻到那个斜歪在墙角,像一堆破抹布似的女人散发出来的青灰色死气。
她背脊一阵阴寒,硬着头皮把新闻读了一遍。
媒体的嗅觉很敏锐,尤其是那些像顾敏一样专跑政法新闻的记者,他们有内线,很快就从女死者被残忍剥掉十个指甲的线索上,抓住了重点。
联系到之前发生的那几起剥掉受害人指甲的连环强奸案,记者们都疯狂了。
因为新闻管制,他们不敢详细登载之前的案件,怕泄露未侦破的案件细节,但现在早有好事的围观者把现场照片发布得满网络都是,媒体便没了忌讳。
跑口记者们约好了,各凭本事,最大限度地挖掘此事的新闻价值,纷纷发了头条。反正法不责众,总不可能把所有媒体都灭口。
“你让我看这个干吗?”陶琪漠然道,她又没有被强奸。
“我们领导派我跟进这个案子,非要我从警方那再挖点内幕。”顾敏殷勤地讨好着,“亲爱的,周允好像就负责这个案子,你能帮我找他探探消息不?”
“不能!”陶琪郁闷地说,“我昨晚才臭骂了他一顿。”
“啊?为什么?他昨晚不是还送你回家了吗?”顾敏不甘心,“可见他还是关心你的。”
“关心个屁!”陶琪郁闷极了,“他骂我衣着暴露,招蜂引蝶,恨不能亲手把我捆了浸猪笼。”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顾敏厚着脸皮,“他肯定对你余情未了。”
“余恨未了还差不多。”陶琪悻悻地说,“照你这理论,家暴男个个情深似海。”
“那你就看在我对你的爱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分上,从周允那帮我探听点消息。”顾敏软磨硬泡,拿出对付男朋友的韧劲,“昨晚是谁放我鸽子?又是谁害我担心?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现在补偿的机会来了。”
“我……我看情况吧。”陶琪不肯一口答应。
“反正我这个月全勤奖拿不到,我就吃你的喝你的,还要穿你的衣服,每天抹最难闻的香水到你家睡。”顾敏耍无赖地要挟道。
“随便你,最好走一路臭一路,熏跑未来十年的桃花运。”陶琪怪笑一声。
“你还想不想以后跟我抱团养老了?”顾敏使出撒手锏。
陶琪哭笑不得,只得敷衍着先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陶琪先去洗了个热水澡,将从工作室和大街上沾染的味道冲洗干净,整个人才从紧绷的工作状态中解脱出来,要知道并不是所有香料原精都是好闻的,有些甚至能让人当场呕出来。
她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重新打开冰箱,盘算晚上吃什么。
她想给自己做一盘奶油蘑菇意面,却发现黄油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