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少男少女文摘修订——名人小语
5811400000023

第23章 地鳖虫

何满子

发财梦虽归破灭,但我现在藉此还可以夸夸口:我养过地鳖虫,我也下过海的。

忽然谈起地鳖虫来,并非“多识山川鸟兽草木之名”的意思,而是这幺么小虫曾经与我有过一段患难因缘。这段因缘落在契诃夫这样的大作家手里大概是一篇喜剧的材料,落在我头上是这可怜虫没有投着好主儿,我竟把它投入忘川了。要不是这回又和它打了照面,因缘际会地触了机,可能就不会再想起它。

近来忽然天降灾祸,患了髀部神经痛,夜间尤其疼痛难挡,非止痛片抑止不能入眠。情知这不是死人的病,拖延着懒得上医院。连痛10天,有增无已,只好去就诊。医生说,大概是腰椎骨质增生,压迫得神经末梢循环不良所致。拍了X光片,果然被他说中。接着是找骨科大夫,说是要牵引并以红外线照治。天天上医院吃不消,平生又最怕住院,这事惊动了一位朋友,送来了一个治骨刺的验方,十来味药之中就有一味地鳖虫。啊!有你!这才记起了它和我的这段因缘。

话说那时我很想发财,有生以来第一次梦想发财。我被红卫兵押送回籍,剥夺一切,靠工分吃饭。我妻吴仲华则因早些年的一项规定,叫做“双职工劝退”一人,也就是正值三年所谓“自然灾害”,政府要减少开支,通常叫做裁员的那种事;她是1958年因本单位名额未满补划上的右派分子,虽已摘帽,改成摘帽分子,自然理当不劝而退,也回到了乡间原籍。一家四口,两个女儿上学,这个自力更生实在艰苦。苦力的干活我俩都不中用,只能记一般农民的半数工分;而年终结算,每十分工也仅得二三毛。全年拼死拼活也只能勉强偿付全家的口粮钱,现金收入分文全无。她的弟妹虽也来点支援,但专靠旁人接济不是事,何况那年头谁也不富裕,老拿人的钱于心也不安。活了半辈子这回才懂得了钱的重要和挣钱的艰难。吴仲华于是从报纸上看到了养长毛兔有出息,缚鸡无力,对付驯善的长毛兔大概是胜任愉快的,便攒了几元钱到市集上去抱回了一对安哥拉种。从此便早晚到田间山麓采兔草来喂养,也真多识了不少山川鸟兽草木之名。每隔两三个月拔一次兔毛,从收购站换回两三元钱,这是当时惟一的自挣的现金。兔毛要拔而不能剪,剪则不但分量少了,而且收购价格也低;人兔相衡,只得委屈兔子。兔子虽不反抗,但拔它的毛毕竟是疼的,每拔一绺,它就痉挛抖索一下,使拔的人也为这善良的小生物的吃苦而深为歉疚。而且日复一日地要跋涉山野采草,不间晴雨,也颇辛苦;更不说扫笼清肥,麻烦一大堆。所以梦想找一个什么方法发点财,正是这种情势下被逼出来的。小人喻于利,穷到这般地步自然也当不成君子了。

这时忽然听说养地鳖虫可以发财,虽然不知道此虫属于动物中的哪类哪门,哪纲哪目,反正既是小小虫儿,总比动如脱兔的牲畜要好对付。说是收购价钱既高,每斤值10元左右;而且繁殖极快,短时内就能成万成万地滋生;加上饲料也只须麸皮米糠、瓜皮菜屑就能满它的意,不必户外去辛苦寻求。人们也沸沸扬扬地传来让人头脑发热的消息:哪家哪家养了两年地鳖虫就盖起了新房子,哪家哪家娶媳妇就靠地鳖虫赚的钱,说得有声有色。我们虽不想造房子,娶媳妇,但能弄点钱疗一下贫,总是巴望的,于是决心发发财看,主意立即打定,去买母虫。

好不容易筹了5元钱,到邻村去购买发财之源。先向卖主请教养育之法,那人说了十大好处,什么养法简单,繁殖快,工本轻,得利厚之类;说是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有个麻烦,要注意把出售地鳖虫的单据统统留下。何以故?他举了一个例,说某家本是穷光蛋,忽然发了财,盖起了房子,当地干部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正,前去盘话,幸亏此人存着出售地鳖虫的单据,一笔不缺。当即捧出票据,干部用算盘子嘀嗒嘀嗒一拨,伸出了舌头,竟有七八千元之多。这在现在,此人就等于百万“大款”了。

这席十大好处一项缺点之说,听得我们热血沸腾,精神陡涨,脑里顿时显出一幅钞票滚滚而来的景象。连忙付钱带回一百只地鳖虫,卖主还格外克己,成虫之外,加送虫卵10枚。虫卵形如蜣螂卵,如细微的豌豆荚。说是每一卵荚里可以孵出五六只幼虫。如此说来,等于买100只加送50只,宛如布店大廉价的足尺加五,自然千恩万谢,如获至宝地喜冲冲捧了回来,这下发财有望了。

后来才得悉那位地鳖虫卖主是个巧舌如簧的鬼精灵,颇有设计广告词的天才。他前些年自制发酵甜酒酿的酒药发卖,生意兴隆,向人介绍他的酒药,也是十大好处,一项缺点,那缺点是他的酒药做出来的酒甜得过分,黏嘴云云。

闲话休表。欢天喜地捧回了财源后,事不宜迟,立即找出一只大瓦缸,如法铺好半缸细土将100枚孽畜投入;10枚虫卵则另用一小钵收养,因为倘放入成虫缸,孽畜们是要把自己下的蛋也吞吃的。从此每隔一两天就向它们奉上炒过的米糠和麸皮,瓜果皮,菜皮,小心侍候。

几天要翻缸一次,用筛筛出虫卵,拣出另养。果然,这些家伙是多产作家,生殖力旺盛,每次都可以筛出几十百把个虫卵。小钵里孵出了幼虫再投入大缸,两个月以后已不再能逐个点数,100枚母虫已经发展成好几千了。左右邻居也都想发财,好吧,大家富裕,就30、50地送人;还在信封中装了几个寄给朋友,请他们也发发财。只有远地的陌生人闻讯来要,对不起,请付钱,总算卖掉了100个,也效法原卖主,兼带送卵10枚,这回就把母虫的成本收回来了。

可恶的是,这孽畜光会生儿育女,就是自己不长肉,抓一把到秤上一称,毫不压秤,一市斤得千把个。看看缸里这一大家子,顶多也不过斤把重。更可恶的是,这孽畜毫无虫道主义,同类相残;这是在一次翻缸时发现了很多被咬啮得只剩半个躯体的牺牲者才省悟的。它们一面增殖,一面却在窝里斗,消耗大半。可以想见,繁殖的密度愈大,它们扑逐厮杀的机会也愈频繁,你不可能也没有那么多的缸来分养,以减少杀伤。我们的心就冷了半截。

地鳖虫是中医骨伤科药物,生药铺里销得不是很多,养的人家一多,供过于求,物资收购站就杀价了。出售时要先用开水烫死,然后晾干,干到手触时索索作响才合格。据说经过这番手续,分量要大打折扣,只能落个六七成。我们的发财梦却远不止这个折扣,说实话,已基本破灭。邻居人家养了些时也泄气了,我们养了半年,也就心灰意懒,没有劲去服侍它,听它去自生自灭,直到离开乡下,也没有卖过一次成虫,连缸送给了一个邻居。折腾了半天,本钱总算没有拆掉。

发财梦虽归破灭,但我现在藉此还可以夸夸口:我养过地鳖虫,我也下过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