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没有事·情发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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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狗夜行

靠近窗户的位置有一张白色的铁质小圆桌,在桌子上有一个圆形的铝合金烟灰缸和一个方形的烟灰盒,一包硬盒“黄金叶”香烟,一个有叶子图案的方形不锈钢盒子,一本诗集,一把小刀,一双男人的手。

窗户外挂着一个铜质的铃铛,一直在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架飞机在灰白色的背景前匀速飞过。

这已经是这个下午的第五架飞机了。

那双手打开了不锈钢盒子,里面放着一小袋干枯曲卷的花和一小盒烟纸。他从中拿出一朵,用小刀切下一些,切碎,再抽出一根香烟,取出里面的烟草,把它们混合在一起铺在一张烟纸上。打开那本诗集,把其中一首的最后一行撕了下来,把它卷成烟头。

他卷好了这只烟,并且伸出舌头在烟纸上舔了一下,叼在嘴里,打着了打火机,深深吸了一口,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烟雾慢慢地从他的嘴里飘出来。又吸了一口。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烟,吸了一口,“前天我按照你说的方法,很早就躺下睡了,十二点多的时候,我想起来抽支烟,后来我喝了一杯速溶奶茶,你知道,那玩意一年的销量连起来可以绕地球好多周,可是我在喝它的时候,感觉特别糟糕,好像一切都是假的一样,连孤独都是。两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比约克给我打来的,她让我帮她写一个三百字左右的个人简介,说今天下午要用,然后我让她把电话拿给列侬,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那时候洋子也跟他们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是谁我不知道,只听到她们在跟他说话,好像是巴尼,反正我不认识,他们跟我说最近他们四个刚搬到一间屋子里一起住,还要我过去跟他们一起,然后我用半小时帮她写好了简介,你知道,简介这东西实在太难写了。后来我就喝掉最后那点野火鸡,在沙发上一直坐到早上七点。睡觉前我终于关掉了手机,可是下午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没有一个未接电话。”

我又吸了一口,对着玻璃窗慢慢吐烟,我想念温泉。“刚才到你家楼下的时候,我碰到了霍金,布尔乔亚和艾玛,他们正打算去看米勒的电影放映会,主演是阿拉贡,霍金说这是他认识我以来看到的最差的脸色,我跟他们说我已经在马桶上蹲了一整天,先是艾玛甜蜜地拥抱了我,然后是布尔乔亚,她跟我说,‘布考斯基,祝你健康。’她们都是好姑娘。祝你健康,卡佛。”

我吸了一口后掉转烟头递给他,“前天我回家拐到楼下那片小树林的时候,路灯就一盏盏亮了起来,我注意到的第一盏是就在我身边的那盏,因为它是最开始亮起来的,而且它们和我的身高一模一样,你不知道,那太神奇了,我不得不想到巨大的萤火虫。”

“不要相信神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普通的事情。”他把烟吐在一只乌鸦雕塑上。

我看着窗外,“每次坐在这里,我都觉得像是在希区柯克的电影里。”

“那个十字路口,特别像是《西北偏北》。”他说。

又一架飞机缓缓飞过,降落在远处正在建设的高楼后面,在那个十字路口的西北夹角处有一个小广场,上面的灯已经亮了起来,可能是雾霾实在太浓了。

“来首冲破迷雾的音乐吧,卡佛,像一束光那样的。”我说。

“不,亲爱的。让我们对这迷雾臣服吧。去面对它!”他说。

“迷雾是从我们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我们都是一颗颗烟雾弹,掉落在这颗星球上,等我们身上的迷雾全部散发出去后,我们就会死去。”我说。

我看着那些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如同被黏在蜘蛛网里的萤火虫。

“那个广场的灯看上去是一个完整的图案,是一只蜘蛛。”我说。

“迷雾地带的八爪章鱼。”他说。

“旋转木马。”我说。

“地球上的星星。”他说。

我盯着看了一会,“是的,星星。”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烟吸了一口,抬起头,把烟雾慢慢地吐进头顶的那个白色灯笼里,“前天我和霍金在路边打车,是下弦月,只有一颗星星,霍金说月亮和星星中间有一个天枰,它们一样重。我看了一会跟他说,月亮会更重一些,因为感觉它随时都会滚落下来,他同意了我的观点。”

“现在,那颗星星正挂在月亮下面。”他说。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妈妈的电话。“嗨,妈妈。”

“艾伦,回家吧,钥匙就在窗台上。”他起身去换了音乐。

我呵了一口气在玻璃上一边在上面画画一边和妈妈说话,十来分钟后我放下了手机,看着我画出来的那个图案,“刚才一切都像是动画片一样,我觉得我已经掉到你的音乐里了,从欢快到低沉再平缓结尾,伤感得快哭了。”

“我听出来了。”他说,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摸了摸眼睛,闭上,一会后睁开眼睛说,“是大提琴吧。”

他也闭上眼睛,说,“是中提琴和大提琴。”

我们都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打了个响指,我睁开了眼睛。

“现在,该吃点东西了。”

桌上的东西已经换掉了,我们围着小圆桌站着,他他帮我摆好一双筷子,我帮他摆好另一双。他把一罐豆腐乳放在左边,我把一罐橄榄菜放在右边。他旋开了那罐橄榄菜,我旋开了那罐豆腐乳。他切下一小块芝士某在面包片上,把餐刀递给我。他夹了一点豆腐乳,我夹了一点橄榄菜。

我们很快就吃满足了,桌上已经放上了两杯红酒。

“呕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吐出的不是食物,是身心的不舒畅。”他说。

“我已经很久没办法呕吐出来了。”我说。

“你得尝试忘记自己。”他说。

“这段时间我一直想去剪头发,前天我已经走到理发店门口了,可我还是拐进边上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然后就忘了这件事。”我摘下帽子,把它放在沙发上。

“头发是有记忆的植物,我一直觉得,是头发在控制着我的生活状态。都是每次我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才会想去换一个发型。”他说。我喜欢他现在的发型,虽然看上去好像少了点什么。

“你说的有道理。”我说,“我突然想,我可以去开一个理发屋,不同的发型会是不同的生活,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布考斯基,你已经三十一岁了。”他笑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看到电视机旁放着一个盒子,“那就是你新买的那顶帽子吧?多少钱?”

“2000.”他说,“对了,你还没看过这顶帽子吧,我给你看看。”他走到那个盒子前,打开的时候又合上,“算了,算了,这样太傻了。”

我笑着喝了一口酒。

“我现在在想,当时我为什么要买这顶帽子,等我找到女朋友后肯定不能戴这顶帽子了,我也没办法戴着它找到女朋友,太显眼了,被人注意的只是这顶帽子。”他说。

“是啊,那时候你就没办法偷偷看中一个女的然后带着她藏起来了。”我说。“所有的一切都将暴露在这顶帽子下。”

“对了,我跟你说过去年我去爬山的事了没?”他说。

“我不知道,再说一次吧。”我靠在了椅背上,看着他的脑袋,他的头发像是长久以来都戴着一顶帽子。

“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刚刚结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后来我听说有一座无名山上有一座无名庙不错,于是我就坐火车去了那里,我在山脚下吃饭问路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姑娘,她跟我说沿着一条路一直走,在半山腰会看到一座道观,里面有一个道士,可以在他那里吃点东西,他会告诉我接下来怎么走,她还跟我说,她开了一家客栈,晚上下来没地方住的时候可以去她的客栈住,并给我留了她的电话。之后我就开始爬山,那里的空气真好,我也不着急,那时候我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就是往上爬。中午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姑娘说道观,道士正在一块悬崖边上的石头上打拳,我就在一边看着,他收工后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和他一起吃点粥,我说好,然后他让我帮忙烧火,他跟我说了很多他的故事,分开的时候我问他去山顶上那座庙的路怎么走,他跟我说了三句话,他说,你就走吧。我转身的时候他说,你不会丢的。在我往前走的时候他说,你找得到路的。于是我就继续往上走,越靠近山顶的时候风就越大,在快到山顶上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从没看过那么开阔的风景,好像我走来的路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突然间觉得特别感动,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好像已经悬空了一样,然后有一阵风吹走了我的帽子,那顶帽子我已经戴了五年,我最喜欢的帽子,但是我只能看着它慢慢地向山下飞去。”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给自己的被子里加了点酒,我也把杯子移了过去。

“后来呢,你去追那顶帽子了吗?”

“没有,我也没有继续上山顶,只是原路返回……”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你在下山的路上捡到了那顶帽子。”我打断他说。

“这个想法不错,当时我也应该那么以为。”他说,“等我走到那座道观的时候,那个道长说我可以留宿,我呆了一会,就决定继续往下走,我给那个姑娘打了个电话,晚上就住在她的客栈了,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一个人。”

我喝了一口酒,等他继续说。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火车回来了。”他说,“然后我就把长头发给剪了。”

“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刚刚结束,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后来,我听说有个地方不错,我就去了。我没有到达那里,路上一直有些事情发生。后来我就回来了,发现所有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我闭上眼睛听着音乐。

“在那顶帽子被吹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好像一下就变轻了,好像一切都跟那顶帽子有关,它就像是一朵乌云被风吹跑了。”他说,拿出了那个烟盒,那本诗集和那把刀。“现在帽子又回来了,那时候其实我刚跟伊莉莎白分手,我们互相折腾了大半年时间,我快疯了,她也快了,她现在已经疯了。这本诗集就是她送给我的,前天我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它想用它来卷烟头的时候,才想起这是她送我的书,也在那时候发现,这是她自己写的诗,在认识我之前。”

我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烟,“前天我也往山里跑了一趟,开车带我去的是罗伊,还有一个新认识不久的姑娘,她叫凯瑟琳,她看上去像个混血儿,可她说自己绝对纯正。她非要坐在副驾上,说是视野好,可是一直在玩手机,她并不知道罗伊有女朋友了,罗伊一直问我喜不喜欢她,我说还不知道。”

“这事情听上去有点乱,那个姑娘的名字听上去有点熟。”他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就是的那个索菲亚的朋友?”

“就是她,那个第一次拍片就吻戏一条过的姑娘。”我说,“喜欢电影,文学和艺术。说想要和我们一起玩,我们就去找她了。”

他不接话,等着我继续往下说。

“我们先在她家附近的公园里逛了一圈,拍了几张照,不过没什么意思,然后罗伊说往西边开一开看能不能找到一片安静的树林坐一会,可是去的时候他已经跟我说,他忘记带地毯了。之后我们就一直往西边开,开始的时候钻进过一条死胡同,一段废弃的铁路,一个废品收购站,然后我们就上道了,沿着江边开了一段时间我们就进了山。我们问罗伊有没有什么目的地,他说也没什么主义,反正就先往西边开看看有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我说开到能看到夕阳的地方,他说那太远了,但是并没有停下来。我从他们两个的中间一直看着前面的路,突然预感到我们会开到这条公路的尽头处,那里会是一个断崖,然后我们就在那里停下来,我跟他们这么说了,他们都说我的想法太浪漫了。然后我继续看着前面的路,不停地拐弯拐弯,我突然又觉得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永远不会有尽头,我们会这么一直开下去。一会后,罗伊突然说,这条路是开往拉萨的,那个姑娘突然兴奋起来,放下手机说,所以我们是在去往拉萨的途中吗!罗伊说,这条路叫做步行者的天堂。我没有去看窗外,风景无外乎就是风景,我说,所以我们都坐在车上。那个姑娘还在兴奋中,唉阿,我们是要去拉萨了阿,好激动。那我们就去拉萨吧。我说,他们又都不说话了。一会后,姑娘说,布考斯基,唱首歌吧。我咳嗽了几声,没有什么可以唱的。然后罗伊给我们说了一个我们都听过的笑话。最后又沉默了有半个多小时,我都忘了罗伊放的是什么歌了。姑娘突然说太无聊了,罗伊说可以把她绑在车顶上。我赞成他的这个主意,我说那样事情就可以开始了,我提到了天生杀人狂,然后我们聊起了电影,姑娘说了那一整天里最有意义的话,她说,失控是个很重要的元素。我们都承认这一点,之后我们开始聊车祸。罗伊说他有一个朋友前段时间被车撞死了,还有一个朋友的爸爸去年撞死了一个人。那个姑娘也说了个亲人的车祸故事。我说我遇见过的车祸里有个排行榜,第三名是我一个朋友喝醉后开摩托车,头被一根铁丝割掉了。第二名是我跟两个老婆婆一起过马路,一个老婆婆走到对面的时候被车撞死了,另一个吓得往后退,也被反向来的车撞飞了。而排名第一的是在老家,我和一个朋友开车去省城,路上有一个陡坡,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在骑小三轮车,一辆大压路机从坡上开下来的时候把她压死了,后来只能用铁铲去铲那小女孩的尸体。”

“听起来真可怕。”他说。“我想起你之前说你舅舅也撞死了人。”

“是他被车撞死了。”我说,“听完我说的车祸后,罗伊说,交通事故还挺多的。那个姑娘说,我们聊这些还挺平淡的。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有一只黑狗从路边闯了出来,罗伊来了一个紧急变道,可我们还是很冷静,继续往前开了一会,罗伊说,那是命运的启示。姑娘说,所以你应该开得慢一点。罗伊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放慢速度。我们谁也猜不出罗伊到底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他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他掉了好几次头,一次是前面封路了,一次是开进了一个度假村,可是那个度假村说这个季节不营业,不让我们进,我和罗伊就各自在村口撒了一泡尿,趁我抽烟的时候,罗伊发动汽车慢慢往前开,我一边跑一边拉开车门跳了进去。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三叉路口放慢了速度,那边有几个路牌,往右边的方向是一个水库,姑娘说那个水库很美。不过罗伊开上了左边的那条路,过了有半个小时,我们路过了一个水库并停了下来,我和那个姑娘扩过路边的灌木丛去看那个水库,聊到我去过的她一直想去的一个高山湖泊,我拍了两张她的背影就再也没动过那相机了,罗伊说他很累,不肯下车。我们继续往前走,拐个弯看到悬崖边上有个很大的观景台,是看那个水库的最佳位置,不过我们谁也没说要停下来。再后来,我们碰到了几辆警车碰到的关卡,警察检查了我和罗伊的身份证,姑娘一直都很紧张,她没有带身份证,不过警察并没有查看她的。过了那个关卡后,我们都感觉到累了,我问罗伊要把哪里定位终点,罗伊说了个地名,我打开手机地图查了一下,那个小镇在我们身后三十里处。最后我们在一个小镇上挺了下来,决定找点吃的,那是我见过的最简陋的一个旅游景点,就在马路边,所有的建筑都是新的,厕所又好几个,都很高级,但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有营业的餐厅,罗伊点菜的时候,我和姑娘走到外面抽烟,我跟她说到了大麻和邮票,她说最近想写一个剧本,碰到瓶颈了,说想抽点大麻,我答应了她,一会你给我卷一根我带回去。”我停下来倒了半杯水。

“我现在就给你卷一根。”他说。

“吃过饭往回走的时候,天一下就暗了下来,罗伊说他觉得特别困,我们一直让他先靠在路边休息一会,他打着盹却不肯停下来,我让那个姑娘陪罗伊多说点话,最后罗伊又给我们说了一个鬼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我们说我们都听过这个故事了,可是罗伊还是把这个故事讲完了,然后他说,你们都听过这个故事了啊。在他又给我们说了一个都听过的神话故事之后,他终于把车停在路边休息了,我和那个姑娘下车抽烟。突然间就变得特别冷了,在马路的对面是一块山壁,上面有一个村庄,我特别喜欢那盏路灯,看了好久,我忘记我和那个姑娘聊了些什么,我们一直走到悬崖边上,然后就都不说话了,那个时候我特别想亲她,她应该感觉到了,开始不说话了,就一直站在我的边上,嘴唇越来越饱满,一会后她先回车上去坐着,我又在外面抽了两支烟,罗伊才醒过来,路上我们又迷了一次路,幸好我坚持要下去问路。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昏暗中行驶,没有任何的路灯,罗伊的车开得不慢,但还是被后面的远光灯闪了好几次,在第三辆车超过我们之后,它一下慢了下来,罗伊开始笑,傻逼了吧,不敢开了吧,前面两部车明显就是这条路上的熟客。他跟我们说,跟在别人后面的时候一点都不怕,因为前面的车可以给它照明,当你以为自己可以更快一点,开到第一辆的时候就立马怂了,因为前面只有一片黑暗。”

“确实是这样的。”他说,“所以你们三个人几乎就在车里呆了一整天?”

“后来,又有一条狗从我们的前面闯了出来,我问罗伊是不是之前的那条黑狗。罗伊说,狗一般都会有自己的地盘,但他又马上说,狗确实有可能跑出这儿远地地方,然后再回去。”

“这是一种启示。”他说。

“就像那顶帽子会被你捡到吗?就像那条狗,它应该在一个地方呆着吗?”我说。

罗伊卷好了大麻递给我。

“过了好久,罗伊突然说,刚才那是一条白狗。”我说。

“Nice。”他打了一个响指,“过了好久罗伊突然说那是一条白狗这个还行。”

我把剩下的水喝光,看了看窗外,有一架飞机的尾灯正在慢慢闪烁,“我知道那篇小说要怎么写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应该是我今年最后一次骑自行车了。

在两条路的夹角处有一座发光的屋子,在路灯下,我透过窗户向内望,一张双层铁架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一个崭新的时钟。两个裹着军大衣的年轻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都睡着了。我骑着自行车来回经过这座屋子,试图能骑到第三条路上去。屋内的两个人并没有做梦,他们在明亮中睡着了,我在路灯下来回骑着自行车。这倒像是某个人的梦境。黑暗中的一切都如同废墟,地面上的一切。天上有很多星星,一颗人造卫星在闪烁,慢慢移动,像是另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夜行人。一辆运着火车车厢的大卡车挡住了我的视线。坐着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在屋外的角落里撒尿,他发抖,转过身来,睡眼朦胧,一边拉上拉链,一边看着我,疑惑并且警惕,好像是遇到了一个盗梦贼。他打开门,“起来,别睡了。”我开始逃跑,骑上了另一条离住处更远的路,“别睡了。”我说着,“别睡了。”拐了一个弯,在两条路的夹角处,有一座发光的屋子,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我牵着自行车走过几条寂静的巷子,走进路边一个开着灯的小卖店,我想买瓶水,买包烟。走进去后发现店里没有人,这里并没有其他的房间,我还是对着店里面喊,“老板,老板。”没有人理我。我站了好一会,突然觉得特别尴尬。看了看地上的矿泉水和玻璃柜里的烟,默默地走出去了。外面还有三个店面开着。一个饭店里坐着几桌人,在那边喝酒,夹菜,没有声音。老板不在那里。美发厅里有四个年轻人,一个男孩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一个男孩坐在洗头池边上看手机,一个男孩坐在镜子前的理发椅上看手机,一个女孩站在他的背后,看他的手机。第三个店铺里有好几辆自行车和电动车,三个男人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边打扑克牌,都夹着烟,都不说话,只有那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老板也不在那里。

我把自行车放在楼道,上楼回到住处,把钥匙插进锁孔,突然想起下午说的一句话,“我的钥匙在锁孔里自杀了。”

我慢慢转动钥匙,门开了,我的电脑还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