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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吴绝传 卷九(一)

十有二年春,齐国书帅师伐鲁。五月,会鲁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馈賂。甲戍,大败齐师于艾陵。秋,杀伍子胥。

夫差十二年。

春色正浓,吴国上下也是一片喜气。夫差决意再度伐齐,陈兵于市,吴人皆极受鼓舞,以为吴国兵强,便千里攻伐,亦无所惧。就连越王勾践都率了群臣入吴朝觐,除备厚礼献与夫差且一至国中诸士,还献了三千勇士,助夫差伐齐。勾践自动来朝,夫差自是大喜,吴宫之中,礼乐连天,好生热闹。

典礼过后,夫差将勾践的随臣,都迁到都城外的巫欐宫去住,却将勾践一家留在了吴宫之中。友念及旧事,又因兴夷也是越国太子,便常常去与他作伴。这一日二人又在园中散步,地也伴在一旁。如今三人都已成人,头上皆束了高高的冠,日光斜照,将他三人的身影拉得极长。友想起前事,但觉时光如水,一时感慨起来,轻声叹道:“我还记得我们小时的事情,一晃之间,已过了这许多年了。”兴夷便道:“我那时多亏有太子庇护,才得无虞啊。”想起一人,问道:“怎么不见韩重呢?他不再跟随太子了?”友便说道:“韩重志向极高,一直想去中原求师。我对那鲁国的孔丘子甚是仰慕,去年便遣他去了。或者再过两年,便可回转。”兴夷就道:“那孔丘的名声我也听过,传闻此人极博识多艺。想我吴越之地,在周室边陲,未谙周礼。太子遣韩重师从孔丘,当真是有远见啊。”友笑了一下,还未答话,地就冷冷说道:“我听闻楚国曾有个楚庄王,遣人去周室询问天子九鼎的重量。兴夷太子对周礼如此感兴趣,想来也有意中原了?”兴夷便笑道:“王子真会说笑。我越国乃是小国寡民,哪里敢存问鼎中原之心?吴国强大,此次北伐中原,倘全胜而归,当可霸中国而存周室了。”地“哼”了一声,还想再说,却见友面带责备盯着自己,便将头转向一边,不去理兴夷。

友便说道:“你此次带了琼玉一起来吴,我尚未好生谢你。本来琼玉归家于礼不合,但你也晓得我们兄弟姐妹感情自小就好,父王也常念着她,你带她同来,我委实感激。”立定脚跟,给兴夷长长一揖。兴夷连忙回礼,说道:“琼玉思家也甚,我本来就该带她回来。”正说着,就听笑如银铃般传来,可不正是琼玉和紫玉两个?春光正媚,吴宫当中百草千花,都是含芳带翠,琼玉和紫玉二人,一衣白,一衣紫,颈围玉玦,发簪香花,翩翩在花丛之中,笑语连声,看到友三人,盈盈相唤,友和地都含笑看着她们。兴夷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琼玉,瞧她笑得开心,心里不知不觉叹口了气,想道:“我带她同来,原也是要她开心。怎么看她开心了,我倒烦闷起来?”

琼玉和紫玉已走到近前。兴夷见琼玉一只手背在身后,忙问道:“你的手怎么了?”琼玉一笑摇头,紫玉却道:“刚刚姐姐被花刺扎到。”兴夷“哎呀”一声,一把将她手抓过来,却见她中指果然细细的渗出血珠来,慌忙凑到嘴边去吮。琼玉面上一红,道:“我没事的。”兴夷却正色道:“春毒最甚,马虎不得的。不如我带你去将手洗净,再擦些膏粉。”琼玉见友和地都是含笑看着他们,紫玉更是双眼亮晶晶的盯着她看,面上红晕更甚,道:“哪里需要这般大动干戈?”友见兴夷一脸焦急,不觉笑道:“你便同他去好了。”琼玉轻轻“嗯”了一声,兴夷便给友一个长揖,又对地也是一下,友和地也急忙回礼,兴夷便牵了琼玉走了。紫玉对着他二人背影,“噗哧”笑出声来,道:“这兴夷对姐姐怎这般紧张?”友便叹道:“只要他是真心待琼玉好,我也就放心了。”兴夷和琼玉的背影已经不见,友却仍是对着那方向看着。紫玉却忽的想到:“但不知日后可会有人那般对我?”倏地想到韩重,面上不觉一红,人也呆了。

地却说道:“那兴夷自小便阴阳怪气,今日怎会如此谦恭?大哥你要多注意此人。”友这才回过头来,说道:“你当我不知麽?越国对我如此谦卑礼下,但我听闻兴夷自归越国,就仿了我欐溪宫的样式建了舟室来造船,伍大夫屡谏父王要以越国为腹心之患,我真怕他所言不虚啊。”地冷笑道:“怕他做甚?他越国敢有二心,我第一个向父王请兵,灭他越室宗庙。”友看他一眼,说道:“父王执意伐齐,我苦劝不听。以我吴国之力,连年来千里北上,库府早就空了。少些征伐,总是好事。其实我吴越两地,共处五湖,风俗亦同,何苦争来夺去?”地又道:“待我吴国成霸中原,他越国还敢来犯麽?”友道:“纵霸中原,又能如何?”地不觉皱了眉,又忍不住笑道:“大哥,你怎的总是这样?”友也是一笑,却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数日时光,转瞬即过。勾践率众朝吴,礼仪完毕,也就要离开。吴城蛇门之外,排了十数辆车,风萧萧,旌旗呼喇喇的响。勾践宽袍高冠,躬身立在蛇门之内,身后站了兴夷和越国诸臣。夫差也领了友和地及吴国一众大臣,与勾践作别。勾践长揖到地,一连三拜,对夫差道:“下臣拜别。愿大王北上,服四夷而朝诸侯也。”夫差哈哈一笑,将他搀住,说道:“你此次备礼前来,从寡人一至国中诸士,皆有所赠。如今国中上下,哪个不感你恩泽?”勾践慌忙说道:“大王兴兵,下臣本该来贺,份所该当,不敢称恩。下臣所献那三千勇士,也是为给大王前受矢石,死无所恨矣。”说着又要下拜。夫差扶住他,笑道:“你之心意,寡人早知。时候不早,你赶紧上车吧。”勾践便道:“待大王凯旋而归,下臣再来朝贺。”领着兴夷及一众大臣,给夫差拜别,各自上车。

兴夷跟在勾践身后,上了第二辆车。琼玉坐在里面,看兴夷进来,对他微微一笑,兴夷便坐到她身边。车行起来,琼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到侧面车窗的帘幕,却将手停在那里,怔怔出起神来。兴夷便握了她的手,一起把车帘揭开,吴城外水泽纵横,一时都在眼前。琼玉将手缩了回来,轻轻叹了口气。兴夷便将她整个人揽住,柔声道:“又不是再不能见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琼玉在他怀里侧仰着头,直直的看向兴夷,若有所思。兴夷笑道:“怎么?”琼玉便轻轻说道:“你待我好,我自然知道。但在我父王兄长面前,却大可不必那般刻意。”兴夷面上一紧,揽着琼玉的手臂也不由得僵了,讪讪说道:“你说什么?”琼玉一只手,轻轻抚住兴夷胸口,说道:“我知道你是怕父王大哥他们对你有疑虑,但只要我开心,他们自然知道你待我好,何须那般行事,但凡我皱个眉头,你都要做出紧张的样子。”兴夷面上一热,放开琼玉的身子,冷冷说道:“我越国乃是下臣,行事自然要多几分小心。”琼玉轻叹一声,低声道:“你委实不需如此防范。”兴夷不说话,面上仍是冷冷的。琼玉又道:“你若真要如此小心,又为何在会稽城外大兴舟室来造船?”兴夷吃了一惊,怒道:“你同你父王说了什么?”琼玉被他喝斥,心里一酸,说道:“你连我都不信麽?”兴夷方松了口气,想到适才的语气,不觉有些后悔,又来揽住琼玉,勉强笑道:“我自小喜欢造船,你又不是不知道。”琼玉也是勉强一笑,看着兴夷道:“是麽?”兴夷不敢看她,调开眼光,忽伸手又掀开车帘,恰见一片红菱,便笑道:“其实吴中景色,与我越国甚似。”琼玉道:“吴越风俗相近,地气相接,大家若能和睦共处,岂不甚好?”兴夷烦躁顿生,蓦地回头,却见琼玉面容沉静,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温柔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琼玉便轻轻握住他一只手,兴夷心头一动,反手将她握住,轻轻一拉,又将她拉入怀中。车行越来越快,吴城也越来越远。

夫差立在城门之上,看着越国的车辆越行越远,不觉低低叹了口气。友在他身边,听得真切,便道:“孩儿看那兴夷对琼玉甚好,父王不必过于忧心。”夫差便转头看着友,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看群臣都立在后面,便率先步下城门。一面走,一面说道:“寡人昨日昼卧有梦,醒时却觉恬然而怅。不知何人可解寡人之梦?梦中寡人入章明宫,看到两只鑗,虽蒸着东西下面却没有火;又有两只黑犬南北相嗥,且宫墙上还殖了两柄鋘。谁人可解寡人此梦麽?”伯嚭听得,抢先说道:“大王此梦甚美,正应在伐齐上。两鑗蒸而不炊,是大王圣德气有余也。两黑犬嗥以南北,射四夷已服而朝诸侯也。两鋘殖宫墙者,农夫就成田而耕也。大王此梦,当真美煞。”夫差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果如太宰所言,自是好梦。”却听有人冷冷一笑,心中生厌,看将过去,果是伍子胥,待要不理,伍子胥却已说道:“依我看来,此梦大是不吉。”夫差猛地停住,道:“噢,伍大夫有何高见?”伍员便道:“入门见鑗蒸而不炊者,是大王不得火食也。两黑犬相嗥,乃喻阴匿也。两鋘殖宫墙,征兆越军入吴国,伐宗庙而掘社稷。”

诸人听伍员此言,都不觉大惊。夫差就冷笑道:“此次勾践入朝,国中上下个个欣喜,看来唯有伍大夫不喜啊。”伍员便道:“那勾践上至国君,下至诸士,都备有厚礼,自然人人欢喜。但他越是如此厚礼卑下,越是要迷我心志,对我有所图谋。”这番话,夫差听了不知多少遍,甚是不耐,拂袖转身便走。伍员呆了一呆,只得随众人跟上。友听了伍员的话,心中却增忧虑,暗自想道:“其实伍大夫的话未必无理,总是要防他一防才好。嗯,待父王伐齐回来,我再慢慢劝他。”

夫差便登上车,一径回到宫中。众臣散去,伍员心中烦闷,也不归家,一路又向城西而去,出了阊门,顺水乘舟,渐渐人烟稀少,房屋罕见。伍员将船停靠水边,步上一个小小的山坡,翻过此坡,眼前便见一座土房,左右并无邻舍,房前却圈起一块小小的园地,植有半高的青苗。伍员一径走到房前,轻轻叩门,听得房中响动,便走进去,房中一人,葛布粗衣,正迎上来,同伍员相对而揖,口中说道:“这几日吴中热闹非凡,我便料到你早晚会来访我。”伍员便一声长叹,道:“长卿啊,今日我方知你当初先见之明。”原来那人正是孙武。

两人便即入席而跪坐。孙武给伍员盛了一小盏酒食,笑道:“此是乡人所酿酒醪,看你可能食麽?”伍员看都不看,一下灌进口中,立时皱了眉,道:“酒味未免太足。”看着孙武,忍不住说道:“我这几次,都见你面色不好,你还是少饮这酒为妙。”孙武却只笑道:“我得你庇护,苟活至今,已然是侥天之幸,何苦还要憋屈?”伍员就道:“倘过些年王孙回来,你就一副老弱的样子见他麽?”孙武捻须而笑,道:“上次听你所言,齐人败我吴军,齐营之中,必有王孙。”双眼熠熠发光,“我之所能,已尽教了他,日后见与不见,倒不要紧。”伍员微微一喟,孙武又道:“大王这几年,倒不太追查王孙下落了?”伍员哼道:“大王一心要在中原称霸,自然顾不到先太子遗孤。”孙武便道:“当年你我二人全力辅助先王,岂不就是为了这一日?”想起前事,不觉悠然出神。伍员却道:“我只怕吴国才霸中原,就被越国侵了进来。”不知不觉又饮了一杯,将酒盏重重一顿,皱眉不语。

孙武便问:“勾践走了?”伍员颔首:“我屡劝大王,要先灭腹心之患,再霸中原不迟。怎奈——”叹口气,说不下去。孙武道:“如今大王连你的话都不听了麽?”伍员叹道:“当年终累太子过世,众公子争位,我苦劝先王立夫差为太子。待他得位,还要以吴国分我共治,我不肯受。如今却只听谗言,不我顾兮。唉,当初你说他刚愎自用,后事难知,我还不听。今日方知,到底你有先见之明。”孙武看着伍员,说道:“大王既已弃你,朝臣又多掩口,你何苦眷恋?”见伍员把眼望着自己,又笑道:“似我这般自在闲人,比之龙逢、比干,不亦乐哉?”伍员却道:“你道我是要做龙逢、比干麽?唉,我实在是抽不开身。”孙武也是一叹,道:“但若有一日,大王无情——”伍员霍地双目圆瞪,沉声道:“倘有那一日,我也定要人在我墓上种上可做兵器的梓树,悬我眼在吴东门之上。这吴国都城,本是我为先王所造,纵我死了,也要看看吴国的下场。”孙武见他宁死也不肯走,心中微微吃惊,但素知他性子执拗,劝也难劝,便又舀了两盏酒醪出来,道:“罢了,今日得乐,先且乐他一下。”伍员也不语,只同他一并饮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