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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吴绝传 卷八(一)

十年春,王二月,葬杞僖公。夏五月,王女归越。十有一年春,王二月,公会鲁伐齐。齐候阳生卒。五月,葬齐悼公。冬,楚公子结帅师伐陈。吴救陈。

夫差十年。会稽。

初夏五月,流萤方起。琼玉嫁到越国,还未几日,将将完了婚嫁之礼,这一晚才得休息。见这越宫之中,香花簇簇,月色维新,宫墙掩映,不觉抚琴而歌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才唱两章,想到从此之后便要久居此处,尚不知将来如何,一时心中惴惴,歌不成调,琴也歇了。琴声才停,就听有人说道:“怎么不唱了?”抬头望去,兴夷当门而立,一身暗紫色丝帛长袍,腰围玉带,头束高冠,身形挺拔,面色微黑,双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琼玉面色微赧,又将头轻轻低了下去。

兴夷就走到席间,对着琼玉坐下,细细看着她。一别五年,此时琼玉正是如花般年纪,低首含羞,如露滴新荷,烟笼寒梅。兴夷忽想起当年她到石室中相访,日光下一身白衣似雪,凛然不可侵犯,今晚却如月下娇花,脉脉含情,一瞬时光如水,不觉恍惚起来,良久方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我这鹊巢,终于等到你住进来了。”琼玉心头一跳,不觉抬眼看他,暗道:“他在一直等我麽?”兴夷见她双眼如梦似雾,罩住自己,喃喃说道:“我这几年,从不曾听人弹琴,刚刚听你之声,如闻天籁,怎么不唱下去了?呀,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真是贴切。”琼玉出嫁,夫差遣车百辆相送,兴夷亦率了百辆来迎,故有此话。琼玉仍是看住他,却抚琴歌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唱至“成之”二字,声音渐低,琴音却缠绵起来。兴夷也是心神动荡,见她十指纤纤,抚在琴上,忍不住伸手将她握住。

琴声顿歇,琼玉却看着他手,问道:“你的手怎的这般粗糙?”兴夷面色一变,陡的松开她,淡淡说道:“你自小养在宫中,怎会明白。”琼玉见他态度突然疏离,不觉怔了一下,不知如何说话。却听兴夷又冷冷问道:“你父王可好?”琼玉轻轻颔首,心中却是暗惊,想道:“莫非他仍在怨恨父王?既然如此,何必请婚于我?”但觉心里一酸。又听兴夷问道:“你大哥可好?”琼玉又点了下头,说道:“当年你逃离吴宫,大哥谎称你病死石室,父王才未追究。”兴夷自归越宫,早从父母口中得知此事,闻言只是淡淡说道:“真难为他苦心若此了。”想到自己那一路艰辛苦难,又想到君罗死在自己怀中,暗恨泛起,双拳紧握,面色也不由激动起来。

琼玉心中着慌,不知他为何面色又变,又恼又屈,暗道:“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他怎的立时换了个人一般?他几时变得如此不可捉摸了?”忽见兴夷双目如电光般射过来,莫名所以,正色道:“你若有话,不妨直我对讲,何苦这般作色?”她端坐席间,烛光将她笼住,兴夷不知怎的,竟觉她遥不可及,忽起了丝自惭形秽之心,面上一热,粗声说道:“你可知我是如何从吴宫逃回来的?”琼玉恍然大悟,暗道:“他定是路上吃了很多苦,刚刚想到,一时失态。”怜惜之心顿起,略倾过身子,将他双拳一并握住,柔声道:“你可是吃了很多苦?讲给我听啊。”兴夷见她双目如水,直看到自己心中,似将那些怨恨之气,一瞬洗去,不觉长长叹了口气道:“过去的事了,以后慢慢说吧。”琼玉盈盈一笑,道:“好呵。过去的便不要想了,但望今后——”忽觉扭捏,说不下去。

兴夷又叹了口气,暗道:“过去之事,哪能说不想便不想?”但见她粉面含春,心头一跳,方才之事,尽都忘了,只是问:“今后如何?”琼玉又是盈盈一笑,却不说话,美目盼兮,巧笑顾兮,兴夷不觉醉了,移至她身边,将她整个人拥到怀里,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但望今后,你我二人可得长厢厮守。”琼玉埋在他怀里,心头如鹿乱撞,又羞又喜,说不出话来,只得轻轻“嗯”一声。兴夷将她紧紧拥着,一时但觉人间天上,别无所求。月上梢头,长夜却才要开始而已。

夫差十一年。临淄。

杨柳依依,车行辘辘。齐候阳生的车架,出了齐宫,逶迤着向城东行去。正中间一架牛车,宽大厚实,阳生稳稳的坐在里面,季琴伴在他身旁,长眉淡扫,目光冷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阳生看看帘外,笑道:“今日天气甚好,那陈恒邀寡人过往宴饮,也真选得好时候。”见季琴不语,便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你自入齐宫,鲜少笑容,可在思家不是?今日寡人特意带你同去赴宴,难道你也不开心麽?”季琴不说话,只是略微摇头。阳生便蹙眉道:“你若在怪寡人前年伐鲁,但一待你入宫寡人便将鲍牧夺过来的讙及闡两个邑还给了鲁国,你纵心中不平,此时也该罢了。更何况若非寡人早早结束征伐,也不致令吴王不满,使得他们如今围我南鄙。唉,寡人所为,皆是为你,你竟连笑一下都不肯麽?”季琴就道:“我自小性子就冷,长是如此,无谓开不开心。”阳生心中烦躁,霍的抓住她手臂,怒道:“怎么,对寡人也要一直冷下去麽?”季琴便看着他道:“我本性如此,你要我改了性子逢迎你,我可做不得。”阳生见她眨也不眨回望自己,目光既清且冷,心中又爱又恨,忍不住长叹一声,松开她手臂,不再说话。

一时到了陈氏的宅子,外面早有许多人等在那里,以陈恒为首,个个轻袍缓带,饰物昭彰。这陈恒乃是陈乞的儿子,自去年陈乞病死,齐国诸大夫便以陈恒为首。此时见阳生的车停住,陈恒便率先走过来,车夫将帘掀开,陈恒便将阳生扶下车,长揖到地,一连三次,余人也一同行礼。阳生受了他们的礼,季秦也由人扶着下了车。

陈恒就道:“近来国中多事,吴国又围我南鄙,大王连日操劳,故请大王出来散心。筚门闺窦,还望大王不要嫌弃。”阳生就笑道:“你也忒谦了。”携了季秦就向前走,走上中间那条直通正堂的路。诸人见阳生竟携了季秦并排而行,那季秦看似也坦然受之,不觉都露出些诧异的神情,看向陈恒,却见他只微微一笑,然目光如海,深不可测。

众人便跟着陈恒,从两侧的路走到堂阶,待阳生进去了,方才鱼贯而入。阳生见这庭院阔大,却少香花异草,厅堂高深,但乏雕龙纹虎,暗自想道:“这陈氏已近国中首族,父王也曾赐过他们许多土地,又曾同鲍氏分了国、高二氏之家,不料他们在城中的住处,倒全不奢华。只怕他志不在此,寡人堪忧啊。”携着季秦,在堂中正首坐了下来。陈恒诸人也都列坐两侧。便有人捧了酒壶给众人斟满。

陈恒就笑道:“传言吴楚之地,好饮甜酒,我族中有人,取了吴人的法子,加以变化,酿成新酒。今日此宴,专请大王来品。”阳生大是好奇,端起酒樽,见那酒色泽清冽,笑道:“幸得此时不需祭祖,不然连寡人也饮不到上好清酒。”祭祖用酒,要取酿酒时最上面最清澈的一层,下层的酒才能给人饮,到普通百姓,就常常只能吃些酒糟而已。阳生就将酒樽凑到鼻下,但觉一股清香幽幽传来,暗中叫好,正要饮,却听季秦道:“这酒好。”侧头一看,她手中的酒樽已然空了。阳生忙饮了一口,立时连连道好:“虽是香甜满口,但又后力不断,果然是不同一般的好酒。”斜眼去看季秦,却见她竟然唇边含笑,颊上飞红,有说不出的娇媚动人,心中大悦,一口再饮掉杯中余物,笑问:“这酒可有名字?”陈恒道:“还未曾命名。”阳生就说:“不若称它美人笑。”众人对看一眼,便都拍掌称善。

酒过一巡,陈恒便道:“大王元年,曾请吴人共同伐鲁,但伐事未止,我便退兵,还将夺来的邑地还与鲁国。那吴国记恨,以我失信于他。如今来攻,不知大王作何想法?”众人便都把眼去瞧着季秦,季秦却浑然不觉,自己捧起一樽酒,慢慢饮了,唇边又露出微微的笑意。阳生却被挑起心事,恨恨说道:“自晋国内乱,我齐国便是中原霸主,如今竟被那吴国欺凌,父王几十年心血眼看要白白流走,当真是痛煞寡人。”陈恒便问:“大王可有意发兵,与吴人决战?”阳生皱紧眉头,说道:“吴人近年极骁勇能战,连楚国都曾兵败于他,被迫迁都。只怕我齐军也未必能敌。”长叹一声,“诸大夫可有退兵之法麽?”陈恒微微一笑,道:“这退兵之法,我等倒是议了一个。”阳生大喜,说道:“当真?”陈恒便道:“今日请大王来宴,一是为大王宽心,二是要与大王商议此法。不如宴饮过后,我再详细道来。”阳生听他说的沉稳,想是万无一失,心中如去大石,一时畅快,便只连连饮酒。

音乐也响起来。中原雅乐,清丽绵远,声势阔大。陈恒又道:“我门下有士,擅长舞剑,不如请来为大王助兴?”阳生连连道好。便有一人持剑而入,短衣长裳,给阳生行过礼后,便随音乐而起。那乐也忽然变了,一时茫茫如水,一时煌煌如山,那舞剑的人也随着乐拍时快时慢。阳生看得兴起,一面和拍,一面饮酒。季秦忽然说道:“我也来玩玩。”阳生一愣,季秦已步下堂中,翩翩起舞。众人皆呆住,舞剑的人也停下,音乐却不敢停,随着季秦的身影荡漾。季秦舞到兴起,冲阳生展颜一笑,阳生方始回神,叫了一声“好呵”。那舞剑的人悄悄看向陈恒,见他微微颔首,方才重新开始。阳生心道:“今日带她出来,果然是好,但愿此后她不再那么冷冰冰了。”但见她裙带飘扬,舞剑那人却将一柄剑舞得神出鬼没,伴着季秦,两人竟然配合得十分协调,乐声如蛊,动人心魄,阳生不觉连连饮了几大杯,忽举了酒壶,也摇摇撞撞步下堂来。众人皆是大惊,一起站了起来。

阳生却浑然不理,只是对着季秦走过去。季秦见他来了,又是凝眸一笑,拉着他旋转起来。两人的衣带飘飘扬扬,纠缠在一起,舞剑那人见阳生也来,舞得更加起劲,人也同他二人忽远忽近。音乐瞬间又变了,急管繁弦,紧迫逼人。阳生越舞越快,眼前只见季秦如花笑靥,忽隐忽现,耳边无声,身旁无物。乐如怒涛,波波汹涌,剑似惊虹,气翻江海。但听“噗”的一声,音乐嘎然而止,剑气忽地隐没。季秦软软瘫在地上,一身淡蓝衣裳,染上点点红斑,仿佛乍盛的桃花。阳生双目凸出,一声不吭,直直向后倒下,胸腹之间,正插着那柄剑,手中兀自紧紧攥着酒壶。

陈恒便道:“吴兵是你招来的,自然要你去退,这便是退兵之法。”舞剑那人走过去,在阳生鼻间一探,再把剑拔出来,走到陈恒身边。陈恒又道:“不料事情如此顺利。倒是多亏了季氏夫人,连我都疑是我们事前有约。”众人便都笑出声,这才忙碌起来。乐手散去,诸大夫三三两两,议论纷纷。陈恒又吩咐道:“准备国葬。并令人送信与吴王,说国君已死,请他退兵。”就有人答应着。忽听一声长笑,诸人把眼望去,季秦瘫在地上,一手指向陈恒,大笑不已,声音凄厉刺耳,诸人都不免皱起眉头。陈恒又道:“先王贪恋酒色,误国误己,齐人杀之,并立长子为王。季氏已疯,将她囚于王陵封地吧。”就有人来驾了季秦起身。季秦也不挣扎,只是笑声不止,由着人将她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