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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吴绝传 卷七(一)

八年夏,会鲁于鄫,征鲁百牢。秋,鲁伐邾,八月已酉,入邾,以邾子益来。邾茅夷鸿自请救于我,从之。九年春,为邾伐鲁,盟,归邾子益于邾。夏,齐伐鲁。楚子西召王孙胜于吴,使处楚境,曰白公。

夫差八年。

秋已过半,吴国天气却只稍稍转凉。友的宫室外面,周围秀木扶疏,香草环绕,中间就是宽敞的院子。庭院尽头,立一双耳壶,腹阔颈长,有十二、三寸高,壶口却只两寸许。庭院另一头摆设几凳,上有三鼎,都盛着食物,此时还袅袅的有烟升起。另有一壶酒,并几个酒觥。友和地并立在庭院中央,各人脚下几支竹箭,箭长三尺有余,无镞无羽,正在投壶为戏。但见友从地上拾起一支箭,对准壶口,挥臂投出,箭在空中划了弧线,轻巧落下,却恰恰插在那壶身的一只耳朵上。只听咣咣两声,却是一侧的侍从击磬为乐。韩重也立在一旁,便高声叫道:“中耳洞,十算。”却是给他们计分。地就笑道:“大哥这箭好巧。”友也笑道:“凑巧而已。”要知这壶口虽小,中之不易,但耳洞更细,若专中耳洞,则更加困难。

地也弯身拾起一支箭,扬臂投出去,但听破空之声划过,箭便直直落入壶中。那壶腹里装了许多黄豆,箭便稳稳的插在里面。鼓声顿作,韩重也高声叫道:“第一箭中,十算。”友便笑道:“你年初随军出征,在军中历练,光力气便就不同。”其实才过一年,地连身量都长了许多,如今和友并立,已高出寸许了。地也笑道:“我亦欢喜军中生活。闻听鲁国伐邾,邾子请救于父王,倘若父王有意救邾,我还要说服父王让我再度伐鲁。”

友手中执了一箭,缓缓说道:“只是这几年连年征战,只怕国中负担过重,不宜再战。”地怔了一下,说道:“这几年不是连年丰收?”友摇头道:“好在是丰年,不然更糟。旁的不说,光是欐溪城中的船,便怎样都造不够。其余如何,可想而知。”地不说话,友又续道:“此次伐鲁,听说太宰伯嚭向鲁征了百牢?”地道:“不错。初时鲁还不肯,但惧我吴军之威,最终还是献上百牢。”瞧友面露不豫之色,便道:“大哥啊,现时我吴国力强,要鲁国献我百牢,又如何?”韩重在旁边听到,心中暗道:“周礼祭祀,最多不过十二头牲口,向鲁国征讨一百头,不也太霸道了些?大王想霸中原,四处示恩,才放了越王勾践。可又纵容太宰恃强凌弱,岂不惹人诟病?”便听友说道:“纵我力强,强征百牢亦于礼不合。十数牢足矣。”

说话间,紫玉也来了,人还未近,声先嚷道:“两位哥哥在这里投壶,也不叫我来玩。”走近了,一身湖色衣裳,秋风起兮,衣袂翩翩。看见韩重,冲他一笑,韩重便只一味瞅着她。地就笑道:“你女孩子家,玩什么投壶。”紫玉嗔道:“女孩子便只能玩斗草吗?”这斗草也是吴中游戏,可多人执花草互竞其意。“我偏要投壶。”地便摇头笑道:“你都这么大了,还如此任性,日后嫁出宫去,可怎么得了?”紫玉吃了一惊,道:“什、什么?”韩重也不觉惊着,将眼盯住地。地见紫玉满面惊惶,哈哈笑道:“琼玉明年就及笄了,再过两年岂不轮到你?”紫玉把脚一跺,恼道:“关我何事,地哥哥你又胡说笑我。”转脸看着友,满面娇嗔。友便笑道:“地是与你说笑,你别恼他。”紫玉却令人倒了一觥酒来,道:“哪可说说就算。要罚酒。”地便笑道:“好,好,我满饮此杯给你赔罪。”接过酒觥,一饮而尽。紫玉这才破颜而笑,将眼偷偷溜向韩重,见他双眼茫然瞪着前方,不知想些什么,便从地上拾起一支箭,说道:“我要同你们比赛。”作势就要投出去。

地道:“你女孩子家,年纪又小,哪有力气投那么远?”紫玉箭已出手,果然离壶尚远便即落地,见友和地都是笑吟吟看着她,双眼乌溜溜一转,拍掌笑道:“有了。”通通跑到韩重身边,拉着他走过来,道:“我让韩重替我同你们比。”韩重便看着友,友就笑道:“好,都依你。”韩重也取过几支箭,抱在胸前。紫玉拉拉他的衣袖,道:“你这个样子,不好投啦。也像哥哥他们放在地上啊。”见韩重又去看友,便道:“不然我给你拿着。”友就道:“今日兄弟们玩耍,不须恪守那些礼数。”韩重这才把箭放到地上。原来这投壶本是中原游戏,多是公子王孙们的玩艺,礼数甚多,身份高的人可将箭放在地上,随投随取,身份低的人就只能抱在怀里而已。

地就说:“那就开始好了。”另外着人代替韩重计算分数。紫玉忙道:“我们先。”韩重展臂而投,箭去如飞,正中壶心。友和地都不免看着他。紫玉拍掌笑道:“好啊,第一箭就中,是不是有十算的?”就听旁边有人高声叫道:“第一箭中,十算。”鼓声也跟着响起。紫玉大喜,说道:“若是下面三箭连中,还可另加五算的。”韩重见她笑得开心,也不由精神抖擞,捡起一支箭,就要继续投。

此时却有人来传,夫差要见友和地。他二人连忙正衣弹灰,才要走,友见紫玉意犹未尽的模样,便对韩重道:“你陪紫玉再玩一会儿罢。”韩重答应,悄悄看向紫玉,见她也是满面喜色。友和地便即离开。紫玉就将韩重手中的箭拿过来,却不投,只悄悄问韩重道:“你猜父王叫他们什么事?”韩重摇了摇头,道:“我却不知。但这些日子,大王为是否伐鲁很是伤神,决断不下。或者传召太子和王子,也和此事有关?”紫玉“噢”了一声,双眼乌溜溜一转,又问:“那你猜父王最终会不会伐鲁?”韩重看她一眼,低低说道:“兴兵远征,劳民伤财,还不知要伤多少性命,如此大事,哪里就可以随便猜猜的?”他虽低声道来,紫玉却听出他话中嘲讽吴王之意,心中不悦,嘟着嘴不理。韩重却未在意,仍自顾自想着此事,续道:“大王要示恩于邾,多半会兴兵。”紫玉“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会猜。”将手中的箭掷到地上,“我不玩了。”抬脚要走。韩重一惊,才省起紫玉恼了,想要拉住她,奈何周围礼乐司赞都在,不敢伸手,只得跟在她身后,轻声道:“我随便说说,你莫恼啊。”紫玉停住,转身看着韩重,见他色有惶急,忽的一笑,道:“你陪我投壶。”韩重喜道:“好呵。”

紫玉便走回去,捡起箭,想要投,又止住,向前连走了好几步,才停下来,扭头对韩重说道:“我在这里投。”韩重一笑点头。紫玉用力一甩手,看那箭却擦着壶腹落在地上,大是懊恼。韩重把那箭拾起,走到她身边,扬臂做投壶状,同她说道:“不要甩手,挥动整支手臂,看准了才出手。”紫玉依他模样挥臂投箭,箭果然落入壶中。但听鼓磬齐鸣,连响了好几声,热热闹闹,仿佛连中几箭一般,心中欢喜,笑道:“成了。我再来。”韩重便去捧了一堆箭来,一支支递了与她,见她兴奋得满面娇红,也不由满面笑容,忽想到地适才所言,心下一沉:“那话虽是玩笑,但迟早有此一日。到那时,我岂非再见不到她了?”紫玉此时恰好一箭未中,鼻尖皱起,貌甚懊恼,韩重看在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娇俏可爱,风乍起,但觉心里寒意顿生。

友和地相伴走入夫差正殿,见夫差正坐堂上,双眉锁得甚紧。伯嚭和伍子胥一人一侧,列坐堂下,见他二人进来,便都起身。伯嚭面白须长,伍子胥却是须发半白,然而根根挺直,好似全身无时不在使力。友和地同夫差见过礼,便傍着夫差坐在一旁,伯嚭和伍子胥也就重新坐下。

夫差便道:“邾国的茅夷鸿来向我们请救兵,道那邾候已被鲁国虏了去。我吴国倒是救也不救?”友和地都是吃了一惊,鲁国还未发兵时,邾国已遣了人来向吴国请求庇护,不料转眼巨变,连国君都不能保了。友见夫差眉头紧锁,声音也略露疲倦,暗中叹道:“这两年连年发兵,父王也甚操劳,实在辛苦。”

伯嚭便道:“救邾还在其次,那鲁国夏天才与我们订了休兵之盟,转头就去伐邾,我们若不出兵,国威如何能立?况那季孙氏伐邾全无理由,他恃强凌弱,我们兴兵救邾,亦可为天下传扬。”话音未落,伍子胥便道:“太宰这话说的奇怪。那鲁国与我们订盟,又非盟誓永不伐邾,如今与我们何干?吴国真正之敌,乃在越国。长途兴兵,耗损国力,倘若越人趁机来袭,又待如何?”伯嚭便叹口气道:“伍大夫还是要针对越国之事麽?”但见夫差亦面露不耐之色,便续道:“那勾践自从归国,年年向我们献礼问候,口称上国,何时有一点不恭了?更何况越国国小力弱,岂能攻我吴国?”伍子胥便冷笑道:“他要报夫椒之仇,自然要恭敬待我,暗中筹备。他这几年,不断进献宝物美女,那是迷我眼目,惑我心志,正是另有所图。当初原不该留他性命,既然留了,亦不该放他回去。如今放都放了,就得防备他来复仇。这几年吴国年年兴兵,越却养精蓄锐,此消彼长,他来攻之日,还会远麽?”

夫差神色大变,道:“寡人释勾践归国,乃是施恩于越,并彰天下。如今天下皆言寡人鸿恩,倒是寡人的不是了?”伍子胥道:“大王此言差矣。即是施恩,也要防他来犯,不可一味兴兵耗损国力。”夫差拂袖道:“寡人在议是否救邾,你总说越国作甚?”伍子胥双眼圆睁,道:“正因越国近在股肱,邾、鲁诸国远在江北,才不可——”夫差截断他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伍子胥恨恨咬牙,硬将嘴边的话吞回去,转眼看到伯嚭,见他面露一丝微笑,心下恼怒,须发更觉贲张。

夫差便转过头去看着友和地,地便看着友,不敢抢先说话。友斟酌说道:“救邾虽然能显我国威,但近来年年征战,国中委实难以负荷。欐溪城造船已难完成,国中百姓亦得与他稼穑的时间。鲁国伐邾,不能算违了与我之盟,此仗能不打还是不要打了。”夫差“嗯”了一声,道:“我亦是犹豫于此。明年还要开通邘沟,连通江、汉,若再发兵,寡人也担心国力难支。”地闻言心里一喜:“这江、汉连通,我们的战船便可一路驶到齐国去。”友也喜道:“江、汉两水一通,便我国中灌溉、运输,乃是大事,当在伐鲁之上。”夫差又叹道:“话虽如此,但我吴国近年来破楚败越,前攻陈而后盟鲁,如今邾国来请,若出兵伐鲁,当是扬威中原,显名诸侯的好机会啊。”

伯嚭也道:“正是此言。想我吴国自太伯建国,数百年来,几曾有此威名赫赫之时?那鲁国乃诸侯之长,今次他伐邾不义,邾来请我,正是绝好机会。吴国成霸中原,岂不指日可待?”见夫差眉头松动,便知说到他心里了。双目滑过伍子胥,见他面色恼怒,微微一笑,道:“伍大夫怕越国乘便来袭,也是顾虑。太子担忧国力耗损,亦极有理。不如向越国征收粮食葛布,补我不足,损他积蓄,那越国惧我上国,必然肯纳。岂不两全?”夫差大喜,双掌一击,道:“此法甚好,就依太宰所言。明春便发兵攻鲁救邾。”友暗叹不已,地却赶紧说道:“不知父王要遣哪位将军?让我也去吧。”夫差便笑看他道:“你今夏才同太宰等人会鲁于鄫,还不够么?”地道:“今夏未有大战,孩儿还未学得战事征伐。”夫差便叹道:“难得你有此心。好,至明春再议。”地就知夫差已依了大半,心中甚喜,表于颜色。夫差看看他,又看看友,心道:“友儿心地宽厚,又不喜征战,要地儿多在军中历练,日后也好辅助于他。唉,友儿心地太宽,若我在时,能成霸中原,以他的仁心厚名,精于国事,倒可守得霸业。”如此一想,心下顿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