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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吴绝传 卷六(一)

七年春,伐陈。秋七月庚寅,楚子軫卒,越女陪葬,子章立。齐陈乞弑其君荼。公子阳生立。

夫差七年。城父。

这一年的天气,暖得甚早,开春未久,江北已然回苏。这一日清晨,天色才只蒙蒙亮着,便有一个少年,身着短布褐衣,在田里锄地。虽说天暖得早,到底春寒料峭,又是清晨绝早,那少年的身子早冻得硬邦邦的,一面锄地,一面不时地停下来搓搓双手。锄了不知多久,天已大亮了,忽听身后断喝一声“阿兴”,赶紧回身,却见一四十余岁的农夫,扛着个锄头,将眼瞪住他,状似极愤怒,不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听那农夫说道:“你这是锄的什麽地!”几步跨过来,就在阿兴身边弯下腰,手里锄头翻飞,片刻之间,身前尺许的地已经翻开了。阿兴不由得看看自己那片,有的地方泥土裂开,有的地方翻出碎泥,深浅不匀,宽窄不一,当下又羞又愧,低头无语。那农夫又道:“你自己说自小务农,我才带你回来,可瞧瞧这些时日,你除了会喂牛,什麽都干不好。这地你锄了几日,一点用都没有!你到底懂不懂农活的?”阿兴一急,尚不知如何分辩,就听一个声音在喊:“大叔早啊。”

农夫和阿兴便回过身去,却见田边有一群人,年纪不等,皆长袍束冠。中间一老者,六十许年纪,相貌清矍,颔下一缕长须。这农夫忙见礼道:“孔先生早啊。”那老者便笑道:“哪里有你们早,到底农家辛苦。”农夫见他们伴着牛车,便道:“孔先生要走了吗?”那孔先生颔首不语,看看阿兴,又道:“这小哥做事努力,你莫急,可慢慢教他。”那农夫连忙答应,阿兴趁机便道:“天气还冷,地太硬,过几日就好了。”岂知那农夫回头又是一声断喝,道:“还冷?再晚连播种都赶不上了!你到底种没种过地?”阿兴低头不语,那孔先生只是看住他们微微笑着,农夫声音就低下来了,续道:“哎,今年未必好过啊。赶着天气好,谁晓得连军队也趁机开出来。往年就是打仗,多数也要等到春半。”阿兴猛地抬头:“是陈、蔡在打仗?”心中却想:“吴国乃是近邻,怎容得他们厮杀?糟糕,如此说来,吴军也要来了麽?那我岂不是要赶紧走?只是没有盘缠,如何能走到楚国去?”原来此处靠着城父,正位于陈国与蔡国之间。这陈、蔡都是小国,原本一直听命于楚,这十几年来吴国强盛,便附庸于吴。

农夫瞪了阿兴一眼,想要骂他,却又看了看那位孔先生,便只说道:“是吴王带了兵,在攻陈国。”阿兴大惊失色,几乎跌倒,农夫瞧他一眼,奇道:“你怎如此害怕?”那孔先生身边就有一人说道:“小哥莫怕。其实不止吴王,楚王业已来了,就在城父。日前楚王已着人来请夫子,有夫子在,还未必就会怎样。”阿兴又是一惊,盯住那人问道:“楚王当真就在附近?”声音都自微微发颤。那人笑道:“我何必骗你。小哥认识楚王麽?”阿兴讷讷不言,这几人就哈哈笑出声来。谁知那农夫却自顾自叹了口气道:“多一国军队,还不是多打几仗,有什麽分别?”众人笑声顿止,那孔先生深深看了农夫一眼,道:“你说的极是。”转向弟子:“我们走吧。”他的弟子们便蹙着他上车,一路行去。阿兴呆呆瞧着他们一行,心里只是想到:“楚王真在城父不成?那位夫子似非寻常人物,所言当可信得。城父距此至多一天路程,几时这大叔出门,我带点干粮自去城父,岂不是好?”忽觉身后一痛,脚下一个踉跄,只听那农夫喝道:“赶快干活!”暗自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锄头,跟着那农夫做事。

过二日,阿兴正与农夫一起在田间劳作,却听田边辘辘车声,一人喊道:“大叔,我想向您问一个人。”阿兴腿下一软,整个人仆倒在地,脸贴着泥土,好一阵,才慢慢爬起来,满脸的黑泥,也不用手去抹,缓缓看向田边。只见一少年站在那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黑色麻衣,头发束在脑后,额前短发齐眉,面如温玉,眉目清秀。赶紧反转过身,背对着他,暗自惊道:“怎麽韩重会跑到这里?莫非太子也随吴王出征了?”原来这阿兴正是兴夷。自逃出吴宫,生怕有人追他,不敢南向入越,只是往北往西,一心要到楚国,只因他长姐乃是楚王夫人,可托庇护。

韩重问道:“大叔,这里可有一位姓孔的夫子?”那农夫便道:“有啊,带了一群弟子,在这里住了些时日。但你来得不巧,他们前两日才走。”韩重急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那农夫偏头想了一下,忽扬声喊道:“阿兴,他们可是说去城父见楚王?”兴夷心头一跳,胡乱点了点头。那农夫便指着城父的方向道:“向那边去了。”韩重迭声道谢,匆匆上了车,一路赶去。兴夷这才舒了口气,伸手要抹脸上的泥土,猛然间看到手上已经布满老茧,想到韩重温朗的模样,心下顿时一痛。

韩重一意向前。“料不到楚王已经先行请去了孔夫子,我便能追上他们,又能如何?也罢,只待我将太子相邀之意告与孔夫子,待他们从楚国返回,能到吴国,也不枉我此行。呀,城父距此甚近,怕已不及。”心下焦急,催车更甚,忽而想到:“若是乘舟,怕不能快些?”他居吴多年,熟悉水路更甚陆路,自己都浑然不觉。念及舟船,不由想到:“我们随大王伐陈,已有月余,紫玉在宫中,岂不要闷死了?”思及吴中水暖山柔,甚是怀念。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赶路,却见前方聚了一群人,皆葛衣短裳,手执锄、耙、棍、杖不等,看来都似农夫,便把车停下,走将过去。

这一群怕有数十人之多。忽听一人说道:“诸位大哥,你们困我们在这里也有两日了,费去许多功夫,这又何苦?如今正是春耕时分,不如回去劳作,来年尚有衣食。”韩重循声看去,原来这群人对面还立了一人,长袍素冠,身上绣着青白的花纹,正对这群农夫说话。就听农夫中一人道:“这位大人,你莫再难为我们。我等奉令而行,若有差池,也担当不起。”那人便道:“我们已一整日未进粒米,我们的夫子年事已高,如此下去怎么熬得住?不然你们放我一人出去,找些粮食回来。”便又有一农夫道:“大人们令我们看在这里,不准你们一个走掉。你要出去,那是万万不能,但若有人来寻你们,我们却也管不了。”那人怒气勃发,斥道:“这岂不是要活活饿死我们?”那些农人便不敢言语,面面相觑,忽一人将手中长棍重重一杵,喝道:“你当我们愿意看着你们吗?左不过你们这些卿士大人的恩怨,倒来难为我们。”横起长棍,做势就要杀来。那人丝毫不惧,仰天笑道:“我从夫子多年,早不好勇斗狠,今日被逼至此,罢,罢,就杀个痛快好了。”将袍尾一甩,跨向前来。旁边几个农人慌忙拦出那执棍之人,忽一人瞧见韩重,指着他道:“你快求求这小哥,看他肯不肯帮你。”韩重满心惊讶:“难道此人是孔夫子的学生,是何人敢将他们困在野外?”那人看看韩重,又看看那群农夫,还未及说话,就听人叫道:“子路兄,夫子叫你回去。”

这却是一个青年人,也是一样的束冠,面容消瘦,一身青色的麻布衣裳,含笑看着子路。子路恼怒未消,尚不肯走,韩重忙道:“我来此专为寻访孔夫子。”子路大喜,说道:“如此,我带你去。”便跟住那青年人。韩重便问:“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子路恨恨说道:“必是那陈国与蔡国的大夫们,唯恐夫子见了楚王批评他们的所做所为,才使人将我等困在这里。”正说着,只听有人歌道:“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琴声洋洋,如江如海,韩重循声看去,一位老人徒坐于席,正抚琴而唱,先前那青年人便径直坐到他身边,周围尚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或来回走动,除那老人和青年人之外,个个面上都是焦急犹疑之色,心中想到:“这位老人定是孔夫子了。他们被困于此,已断粮一日,却还能从容弦歌,当真了不起。”琴声摇曳而止,孔子叹道:“可惜礼崩乐坏,纵世有《文王操》,亦无人肯听了。”子路就说:“请问夫子,君子也有穷急之时麽?”那老人捻须笑道:“往昔在郑国,曾有人说我累累如丧家之狗。如今看来,真是不错。君子自然有穷急之时,不过小人却永无宁日。”

子路不语,孔子又道:“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子路啊,我一贯的主张不对吗?却为何今日被困于此?”韩重便想:“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民非野兽,却被驱于旷野。不想孔夫子今日也至此境。”子路沉吟道:“莫非是我不仁,旁人便不信我?或者是我不智,旁人便不听我言?”孔子笑道:“倘或仁者便得众人信任,那伯夷、叔齐又怎会饿死首阳山?倘若智者必能服人,那王子比干又怎会死?”韩重又想:“这话也是。但这位孔夫子周游列国,却不能推行他的主张,这却如何?”但见孔子侧头向他身边那青年人道:“颜回,你说呢?”颜回便道:“夫子之道若是不修,那必是我们的错。可如今夫子之道至大,然天下不容。但夫子一以贯之,推而行之。道既已大修,国不能用则是国丑,反而更能显得夫子的作为。”孔子便呵呵笑道:“回啊回,你若有钱,我必给你做府宰去。”

韩重却在心里一意想道:“道虽不行,一以贯之。呀,这却是何等样的胸襟。大王总说鸿恩高义德行远播,却又因为陈候曾经抵触先王来攻打陈国,比起这一以贯之,所差何其远也。”忽听孔子问道:“这位小哥是谁?”赶忙拜揖下去,口中说道:“我名韩重,着吴国太子之遣,特来拜谒先生。”孔子便微微颔首道:“吴王正在陈国边境麽?”韩重面上热辣辣的只是点头。孔子便叹口气。子路抢着说道:“夫子,那群野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我们走,亦不肯放我出去觅粮,当务之急,请这位小哥代为觅粮吧。”韩重忙说:“我来之路,便有农家,定可觅得粮食。我愿代为驰驱。”孔子便起身来,对韩重揖道:“如此,有劳你了。”韩重哪里敢受他的礼,忙不迭的拜将下去。

韩重就又折返回去,那群农夫果然不去拦阻于他。他循来路而返,不久又见到先前的农家,看到那一老一少还在田间劳作,便从车中一跃而下,叫道:“大叔,你这里有没有干粮,卖我一些?”那农夫奇道:“还没有多少功夫,你的干粮都吃完了吗?”韩重跌足叹道:“不是我,是孔夫子一行被人困在野外,已经断粮一天啦。”那农夫“哎哟”一声,赶忙说道:“孔夫子可是个好人,是谁那般心狠,要断他们生路?”韩重并不答,只一叠声问他:“你可有粮食,暂且全卖给我。”瞧那农夫只是不语,心里更急,一侧首瞧见兴夷,却见他侧身垂首,看也不不看自己,心里顿时一动:“怎么两次见到此人,都是满脸的黑泥?”忍不住上下打量于他。

那农夫道:“我这里纵有粮食,也只一点而已。他们一行十数人,怎样都不够。不如你从此向西,有个大户人家,主人名范丹,从他那里买粮,想要多少,便有多少。”韩重一喜:“当真麽?”那农夫便道:“你驾车去,不一时便可到。范家房舍连成一大片,十分容易找。”韩重略一思量,又问他道:“可否我将钱与你,请这位大哥帮我去买粮,再送去给前面夫子。我便可去找人来救他们。”说话间,又不住的打量兴夷,“你放心,那些人虽不晓得什么来头,却也只是困住孔夫子一行人而已,对旁人却不会罗嗦。”话还未落,兴夷便粗声说道:“你自去买粮,我可去城父通知楚军。”仍侧身不去看他。韩重大是惊讶,不料乡野间一个农家少年,竟自愿去见楚军,诧道:“你有何把握可请来楚军?”兴夷嘎着声音说道:“孔先生走前,说是赴楚王之约,如今他有难,楚王自然会救。我不过送个信,有何难?”

韩重听他说得有理,暗自思量道:“吴军距此甚远,我再快,一来一回,怕也要十数日,况且大王并不知太子遣我来此,待要说服大王发兵救孔夫子,还不晓得要多久。楚军近在咫尺,太子又曾说楚王本有意邀请孔夫子,想是肯救的了。只不知这少年能否搬来楚军?嗯,给夫子送粮,应不需多久,便他请不来楚军,我即刻回去与太子商议,也就是了。”如此一想,便对兴夷一揖,道:“如此多谢大哥。请问大哥姓名?”兴夷却不理他,把锄头一丢,就往农舍走去。韩重虽觉此人奇怪,但他有要事在身,却也不欲多事,只同农夫道别,架车西去了。

兴夷得了此话,哪里还等得,也不管那农夫问他,只说去去就回,一径就向城父行去。才不过大半日,就已看到楚营了。由不得大喜如狂,发足全力奔过去。才到营边,早被一队巡逻的兵士截住。

兴夷倒不慌张,站定了说:“我乃楚王旧人,你们带我去见。”那队兵士登时哄然而笑。兴夷便从怀中摸出一块玉壁,淡淡说道:“将此物交与你们大王,自然得知。”他这番气宇从容,倒让那些兵士怔住,彼此对望,便有一人将那玉壁接了过去。但见它通体晶莹,确是块从未见过的上等美玉。众人略作商议,便着一人带着玉壁离开。

不多时,那人返回,引了兴夷往营内走去。兴夷四下观望,但见营幕密集,往来人众却少,隐隐有种静穆,暗道:“这楚军来此,不是为了救陈候的吗?怎么没半点阵仗的气息?”忽而听到摇曳的乐曲声传来,凝神静听,乐声甚微,如鼓如琴,便更惊讶:“难不成楚王现时还在作乐?”正想着,就见面前一顶白色帐幕,那兵士通传过,就将他带了进去。

帐幕中央,摆有一席,一人面南而跪,头上顶着高高的方冠,鬓边垂下两条带子,面白无须,看到兴夷,微微一笑:“就是你自称大王故人吗?”兴夷瞧他一身狐裘,腰间丝带缠了许多圈,便知此人必是楚国贵戚,忽想到方才那兵士称他“令尹大人”,心头了然,就道:“想是子西大人了。”双手环拢,身子却只微微一躬。

那人正是楚国的令尹子西,见兴夷竟喊出他的名字,不免略吃一惊,又见他用上卿对下卿的礼来见他,对他的身份更是惊疑不定,说道:“这玉中心有孔,看起来是吴中之物。莫非你是吴王遣来的?”兴夷冷笑一声:“带孔的玉壁,就只吴宫才有吗?”语声未落,就听身后一声低唤,一个细细的声音说道:“你,你究竟是何人?”回转过身,帐幕中进来一个女子,一身丝绸,通体明亮,长眉秀目,唇若含珠,手中擎着兴夷的玉壁,眉间还有一粒红痣,登时扑将过去,握住她双臂叫道:“大姐,大姐,我是兴夷啊。”那女子正是越王勾践的女儿,嫁与楚王熊轸为夫人,小字君罗。她细细看着兴夷,暗自嗟呀:“我远嫁十年,竟连弟弟都不识了。”不觉滴下泪来,将兴夷抱住:“你真是兴夷麽?”兴夷辛苦多时,终于见到姐姐,喜之不尽,话也说不出,只是紧紧攥住她,流下泪来。

两人相泣一时,君罗忽然放开兴夷,对子西盈盈一礼,道:“多谢大人令我姐弟重逢。”子西微微躬身,道:“夫人多礼了。既然是越国王子,就由夫人安排。只是大王近来身体不适,又在战中,还是莫要打扰到他。”君罗连连点头:“我理会得。”便带了兴夷离开。兴夷跟着姐姐,想到:“这楚王征战途中,还带着姐姐,想是对她十分宠爱。”心里更是喜不自胜。

一路随她入了帐幕,两个人又忍不住相对而泣。君罗细细抚着兴夷,含泪说道:“你我姐弟,竟还有重逢之时。”见他面色黝黑,双手粗糙,泣道:“你受苦了呵。”兴夷辛苦一年,终于见到亲人,哪里还耐得住,将他这几年经历一一道尽,末了说道:“现在好了,我终于见到姐姐。楚王如此宠爱于你,你带我见他,先借上三军,待我将这里的吴军杀个稀烂。再请楚王同父王订盟,共击吴国,倾国灭家之仇,三年羁绊之恨,何愁不报!”说至最后,语声高昂,恨不能马上架车出征。却见君罗只是垂首而泣,不由奇道:“难道你不想助父王报吴国之仇?”君罗轻轻摇头,仍是不语。兴夷忽想到方才那令尹子西叫他们不要吵到楚王,心道:“那令尹纵是上卿,也不该吩咐姐姐见不见楚王。难道楚王竟受他挟持?”便道:“莫非姐姐有难言之隐?”

君罗仍是垂泪:“楚王待我再好,我仍只一介姬媵,济不了事的。大王好时,还常召见于我,如今他病了,我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兴夷便问:“他病的厉害吗?”君罗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见都见不到他,如何能知?但这些时日,营中一直在祭鬼神,巫乐不断,看起来大王是病得不轻。”兴夷暗道:“真是不巧。”却笑笑说道:“也不须急,待楚王病好,你再替我安排。”君罗幽幽叹息,说道:“前些日子,祭祀大人说是黄河作祟,要大王祭河。大王却说楚国之望,只在江、汉、睢、漳,不该去祭河。呀,大王不肯祭,我却恨不能替他去。”兴夷见她面色幽深,似笼了无限哀愁,便笑道:“姐姐你何苦如此心急?”君罗摇头道:“你哪里晓得楚国的习俗。”欲言又止,“罢了,你劳苦多时,先去休息吧。但愿大王早日康复,我也可以替你筹划。”

兴夷便在楚营呆下。过两日,忽想起那被围在城父野外的孔子一行,“那老儿看似和善,我且救他一救。”要去找子西,才发现根本见不到他,亦找不到人可以传话,连君罗也莫可奈何,不觉暗恨:“如今越国势弱,姐姐尚是楚王宠姬,他们也敢如此怠慢于我。他日我助父王兴国,看这起人还敢小觑于我?”想到孔子,“不是我不救他,我也无法。”谁知又过几日,孔子一行人便已到来,想是楚王久候不至,又令人去寻,才得解救了他们。兴夷远远看着,见孔子时常出入楚王帐幕,暗恨又起:“有朝一日,定让楚国也向我越国称臣!”

如此留在楚营,一晃已经数月,楚王病不见好,楚兵也就不动,却听得传言,吴军已取了陈国两邑。兴夷左右无事,也只得按捺性子日日与君罗作伴。忽一日,有人来传,令尹子西要见君罗。君罗沉默良久,方才起身。兴夷在楚营日久,已知此事必不寻常,执意跟随。

进入子西帐幕,却见里面尚有数人,都同子西一样的裘衣峨冠,列席而跪,见君罗进来,俱都起立,子西便道:“夫人可知,大王已在弥留之际了。”兴夷大惊,君罗却丝毫不见讶异,只是淡淡一笑:“这么快麽?”子西便指着身边一人道:“大王已将王位传于王子子闾了。”子闾乃楚王叔父。兴夷把眼望他,见他年事已高,暗暗奇怪。那子闾便道:“大王执意传我,我推脱数次,终不能免,只好答应。但父位子继,乃周之礼,我心始终不安。近来同令尹大人商议,决定立王子章为王,夫人意下如何?”兴夷心头一跳:“这王子章不是姐姐所出?”不由一喜,看向君罗,却见她面色惨然,奇道:“为何姐姐反而不喜?”

君罗低声说道:“章儿还只是小孩子,如何能担此任?”一人便道:“夫人放心,有我等在,定当好生辅佐。”君罗凛然一笑:“我自然信得过子期大人。”子期将眼移开,竟似不敢看她。君罗又低声说道:“事已至此,我只求两件事。”子西便道:“夫人尽管说。”君罗指着兴夷道:“一是要将我兄弟兴夷好生送回越国。”子西颔首:“此事绝无问题。”君罗忽地滴下泪来,道:“我那章儿,年纪还小,望诸位大人好生照顾于他。”子西也不觉目中含泪,道:“王子既立,便是楚国大王,我等自会尽心尽力,夫人放心。”将头偏到一旁,续道:“此是楚国之礼,我等亦无可奈何。”

兴夷心下大骇,叫道:“你们要做什么!”君罗垂泪对他:“我命如此,谁也不怪。”兴夷心头一紧,但觉手脚冰凉,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君罗忽地奔向席间,席上有一三足酒樽,虎鹤纹身,熠熠生辉,她举起酒樽,一饮而尽,身子就软软地瘫在地上。子西诸人皆背转身子,兴夷就扑将过去。但见君罗唇边已流下殷红的血迹。兴夷大恸,擎着君罗,拼命给她拭着血。君罗握住他的手,缓缓说道:“我命如此,该葬大王。你回去越国,定要好好助父王兴国。”兴夷这才哭出声来,叫道:“姐姐,姐姐,你为何这样傻?”心中又悲又痛,但觉整个身子都要炸开一般,恨不能将子西那几个人全部杀掉。君罗紧紧握住兴夷的手,喘息说道:“我早知此日,不须难过。但你,你,你定要好好辅助父王。”兴夷将牙一咬,硬生生压下悲嚎,说道:“姐姐你放心,我定不让旁人再欺负我们。”君罗轻轻一笑,忽咳出一大口血来,胸前霎时染红,将头靠向兴夷,再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