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已经写到七十一回,从来有胜无败的王熙凤,竟受辱而泣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赔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捆了两个老婆子……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
邢夫人嫌隙人有意生嫌隙,书里已经明言不讳。
凤姐越想越气越愧,灰心转悲,滚下泪来,赌气回房哭泣……则使读者一怔,女强人凤姐怎么这样娇弱起来?而尤氏,未见与凤有多少嫌隙,而且凤的处置是为她而行,怎么反说起凤姐多事来?而王夫人怎么也是一面倒地跟随着“左”性子的邢夫人的调子?
我们可以设想,其实凤姐承担着这么大的任务,从来就应该是磕磕绊绊,而不会是一?风顺的。然而小说家是有自己的主体意识的,他对王熙凤的命运的理解与表现,却定要强调出盛极而衰,盈极而亏的过程。起于青萍之末,恰恰是在这样的狗屁小事上,凤姐显出了她的不逮,她的被动,她的冤屈,她的无奈。
其次值得思考的是她与尤氏的关系,前面几十回二人关系似还不坏。但这里也有两件事值得反思。一是秦可卿丧事中,尤“犯了病”,结果贾珍把熙凤引入宁府管事,凤的这种“能不够”的角色,尤是完全不介意的吗?还是隐忍一时,埋在心中呢?二是毕竟二尤是尤家的亲眷,尤二姐被凤害成那样。尤氏一无所闻吗?没有反应吗?没有看法吗?还是暗中使劲,暗自发酵呢?
至于王夫人,她是一个喜欢表现自己的铁面无私的人,是一个基本上脱离生活的人,正因为凤姐是她的内侄女,更要从严要求,多加批评敲打。此后的搜检大观园事件上更是如此。
读“红楼”,人们很容易习惯于贾府的优越生活,养尊处优,习惯于凤姐的处处占先,习惯于宝玉的永被宠爱,习惯于少女们的永远青春。而其实,世上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养尊处优将会被树倒猢狲散所代替,处处占先将被力绌失人心所代替,永被宠爱将被看破红尘所代替,永远的青春将被时光所吞没。这样当我们读到“红楼”人物的下坡路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惊异,凤姐吃蹩是怎么发生的?搜检大观园是怎么发生的?大观园被抄家是怎么发生的?宝玉与他的众少女们穷途没路,下场悲惨,是怎么发生的?
其实作者早就告诉你了,红楼的下场,甚至不仅是红楼的下场是笃定了的: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抽象地讨论或宣示人生的空虚与悲惨还是容易的。具体的感受却令人?惶。空虚之所以空虚是因为它充实过,悲惨之所以悲惨是因为它欢乐过,没落之所以可叹,是因为它兴旺过。《红楼梦》里有多少青春、欢乐、幸福、聪明、亲情、牵挂,就有多少老病、悲伤、苦难、愚蠢、嫌隙、仇恨,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