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谁予情深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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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上午九点半,苏昀赶回剧组。

季亿霖一见到他就大惊小怪的一通嚷嚷:“苏爱卿你这是干嘛去了?脸怎么白得跟僵尸似的?哎哟,怎么还有酒味儿?我靠你该不会是醉卧花柳不思归了吧?咱哥们儿可不能做这缺德的事儿,你要是真敢对不起温小喵同志,别说我不答应,康老头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啊信不信?”

苏昀直接打断他不着边际的胡咧咧:“温淼起来了吗?”

“咦?她没跟你说吗?她一早就走啦,说是和朋友一起去西安看泥人什么的……我靠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俩究竟谁给谁戴绿帽子啊我勒个去!”

苏昀不理他,只捏了捏眉心乏力似的靠在墙上,头痛欲裂。

季亿霖莫名其妙,恰好一转头看到了从房间出来的康衍,刚想打招呼,忽觉不对劲:“怎么了这是,你的脸色怎么也跟鬼似的?”

“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本来下个月要上央8的片子,广告都打了十几天,忽然一通电话告诉我临时给撤下来了,也没个原因!”

季亿霖一呆:“不会就是我们上次拍的那部吧?”

康衍阴着脸点点头。

这时,副导演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气急败坏:“康导,刚刚接到通知,说上面有关部门认定我们的安全措施有问题,要等全面检查通过了才能继续拍。操!这种不靠谱的理由一听不就纯粹是在找茬扯犊子吗?还什么有关部门,这不是摆明了让咱们想找门路走关系都没地儿去吗!全组停工的损失谁来负责?哪怕只是一天也不得了啊,况且还不知道那帮孙子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事态这般严重,季亿霖也收起了惯有的玩闹:“我说康老头,看这架势,难道是故意针对你的?”

“娘的谁知道!”康衍愤愤骂了句:“我在这行几十年了还从没碰到过这种连伸冤都无门的烂事!况且咱这两部片子的投资方也都算来头不小,要得罪多大的人物才能有这个本事一句话就给从央视撤档了?你觉得我有这么大的脸吗?”

“……”

一团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直靠着墙没有作声的苏昀,唇角仅剩的一点血色已尽皆退去。

这难道就是雷焱所说的,他付不起的代价……

撑着墙壁慢慢站直,苏昀将正准备托关系找人好歹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儿的康衍拉到过道僻静处,低声:“康导,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所有的损失也由我来负责。”

康衍讶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对不起……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别急着走!给我说清楚,你究竟惹到谁了?”

苏昀背转了身子,默然良久,却仍是只留下了轻轻的一句“抱歉”。

下午五点,孑然一身的苏昀刚出现在北京机场,便有一个衣着得体形容干练的中年男人迎上来,并无多余寒暄:“苏先生你好,恭候多时了。”

“你好。”苏昀与他礼貌性的握了握手:“麻烦了。”

“不用客气,分内事。请我跟来。”

“谢谢。”

自此一路沉默,直到坐进这辆老式的‘红旗’,苏昀才终于稍稍舒了一口气,心却沉得越加厉害。

自己的一举一动,果然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正如康衍所言,能随随便便就动了两部颇有背景的历史大戏,而且还轻易就调用了政府部门的力量,放眼整个娱乐圈乃至演艺圈怕是也没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况且,圈内的规矩向来是如果想要找谁的麻烦,通常只针对个人,或压制,或抹黑,或彻底封杀。而像这种一得罪一大片的伤筋动骨,基本没有发生的可能。

在来之前,苏昀给雷焱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这件事,我应该找温家的哪位去谈?”

听筒那边的雷焱不见表情,只闻其一如既往那般浑不在意的笑:“我还以为,你是来质问痛骂我的。看样子你还真是事事都门儿清,知道我没有那个能耐啊。”

苏昀缓声:“雷子,我只是知道,你再怎样都不会去那么做。因为你比谁都清楚,一部影视作品凝结了多少人的心血,谁也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一己的喜恶,便让一个团队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努力不见天日!”

这一次,雷焱沉默了很长时间,终是开口:“到了北京自然会有人接你的,如果温家想和你谈一谈的话。”顿了顿,已然冰冷的声音中带了明显的嘲讽:“可是苏昀,你又凭什么拿淼淼当筹码?”

七月下旬的帝都,热得让人发狂。

没了万道光芒的夕阳却余力不减,酷暑蒸腾大地。

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街道,苏昀无声苦笑。

其实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温淼几乎是没有任何可能的。因为双方的背景相差太过悬殊,更因为雷焱。

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逃避。

可每当他觉得两人之间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关联已经就快要没有了的时候,温淼总会再度出现,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将那道看不见的羁绊一点一点加固,终至坚不可摧。

当她一身土满身泥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再也无路可逃。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下去吧。

他想好了,温淼读的这个专业偏研究性质,一般都会念完硕士甚至博士之后再工作。那么,她就至少还有五年左右才会毕业。

到时候,他相信自己在演戏方面应该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而因为已尽了全力去拼去争取,所以无论当初的梦想和承诺是否能全部实现,他都无悔无愧。也就再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了。

到时候,他会退出演艺圈,随便做点什么都好,就那么平平常常的和温淼待在一块儿,一起慢慢变老……

当然,温淼家里的那关一定不容易过。但他相信,只要给他时间,就终能证明自己的诚意和坚持。他会杜绝所有的八卦炒作,会将自己的曝光率降到最低,即便要为此付出百倍的努力,也没有关系。

如果……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么,他会考虑立即放弃,演艺这条路。

和温淼共同度过的那几天,他时常会想着想着就不由得自己笑自己。

快三十岁的人了,经历了风雨阅尽了爱恨,到了今时今日,竟变得像个初尝情滋味的青涩小男生,简直恨不能为了对方献上一切。便是豁出性命,便是一无所有,只要她开心快乐,就什么都值得。

傻不傻啊……

可谁又能说,人这辈子可以如此傻上一回,不是一种幸福呢?

是的,他都想好了,包括雷焱的反应。

在这件事上,他对不起雷焱,他也知道依着雷焱的性子,决裂几乎必成定局。

然而当真正面对,当雷焱亲口不再承认他这个兄弟时,不管怎样自认充分的心理准备,都顷刻间土崩瓦解。

雷焱,又何尝不是他这么多年来真心相交的朋友,又何尝不是唯一的一个。

对男人来说,友情和爱情的分量,从来都无法衡量孰轻孰重。无论为了哪一方而舍了另一方,都是断臂之痛。

然而尚尚未容他片刻喘息,温家便已骤然以这样高高在上的雷霆之姿表明了态度。

他可以放弃自己的事业前途,但绝不能拉着无辜之人的心血一起陪葬。

所以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只能在全无准备之下便匆忙应对,用拿人家女儿做谈判筹码的卑劣姿态,站到本打算用最真挚的心去说服其能成全一段两情相悦的人的面前。

多可笑。

黑色轿车沿着一条绿荫覆盖的寂静长街行驶,途经站岗武警,缓缓开入一座独门独户的庭院。

两层红砖砌成的小楼前是一块苗圃,种着瓜果蔬菜,散养着几只鸡鸭。一旁的葡萄架下挂着一溜鸟笼,石桌上蹲着一只折耳猫,下面卧着一条京巴狗。

下车后,中年人领着苏昀穿过这片都市中的田园风光,直接上了二楼,敲开其中的一间,进去小声说了两句,而后出来,虽并不亲切却足够礼貌:“温老请你进去。”

“谢谢。”

苏昀点了点头,仍是简单的两个字,旋即推门而入。

屋内宽敞而明亮,陈设简单而大气。

一位看上去甚是精神的老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捧着个IPAD一脸的杀气四溢。

那不时爆出的欢乐音乐声苏昀还算熟悉,是,愤怒的小鸟……

“个狗日的!”随着一声痛快淋漓的怒骂,老人操纵的小鸟显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长舒一口气放下IPAD,冲着木然立在门口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苏昀招招手:“进来坐啊,我这里又不需要门卫站岗。”

“……哦好。”苏昀定了定神,将门关上,按照示意走到老人对面的椅子旁,微微鞠了个躬,恭恭敬敬:“温老先生您好,冒昧前来打扰了,还请见谅。”

“能有个活人愿意来陪我聊聊天,我还求之不得呢!得啦,跟我这个土埋到脖梗的老头子不用玩那些虚头巴脑的把戏,咱直接说人话就行。”

“……”

温老爷子爽朗地笑了几声,又站起来随便活动了一圈。他的身量很是高大,虽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中气十足,连白头发都没几根:“你叫苏昀是吧?”

“是。”

“香港人普通话说得这么好的,很少见啊。”

“谢谢。”

老爷子绕着他走了一圈,打量了一番:“小模样也长得不错。”

“……谢谢。”

“你用不着这么拘束,我今儿个请你过来,主要就是想要瞧瞧,能让我那木头疙瘩似的小孙女开窍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昀的神情顿时一紧,暗自深吸一口气,抬眼迎上老人虽不再明亮锋利却自有睿智沉淀的目光,不躲不避:“那么我想,您也应该知道我来找您的目的。”

温老爷子却全不在意地随便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那不过就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回头我让秘书打个电话就完了。”

苏昀咬了咬牙,极力保持着言语上的冷静和尊敬:“所以您是想要提醒我,不和温淼分开的后果?”

“我还以为,你会很愤怒地对我说些比如什么有权有势了不起啊之类的。”

苏昀摇摇头:“我还不至于那么幼稚。”

“识时务看得清形势,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选择接受而不是盲目对抗,能做到这点的年轻人不多。那好,就直接进正题吧,接下来咱们聊的东西,愉快不愉快不好说,但我相信至少不会费劲。”温老爷子停顿了少顷,苍老的声音蓦地含了几十年高居上位者所自带的压迫感:“你刚才说的也不完全对,我要提醒你的是,如果你铁了心的要和我孙女在一起,走的会是条什么道儿。”

苏昀一愣。

“在你来之前,我也已经大概对你这么个人有了点儿粗略的了解,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简单的说,你有天分,也有野心,而且不甘心。”老爷子重又在沙发上坐下,抬头看着他:“你之前得罪过人,被整治过,但你挺过来了,这很了不起。可是小伙子你要知道,那个人不过只是让你不能登台唱歌而已,你只要自己打死不认输,就还是有机会能够东山再起的。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苏昀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凝滞而声音艰涩:“当年我可以不再唱歌,将来也一样可以不再演戏。”

“真的吗?”老爷子笑容和蔼,却是话语如刀:“你中学还没毕业就去台湾做了歌手,这么多年来你所学的所擅长的,除了唱歌就是演戏。别的暂且不论,如果放弃这两样,你还会什么?你又还能做什么?当然了,凭我家的关系,给你找份活儿,甚至做个官儿,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但真的那样了,你自己还剩下什么?你拼命硬撑了那么多年算什么?你和那些贪图我温家权势的人有什么区别?你又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孙女喜欢的?我们家丫头看上你的,不可能只是这副好模样吧?”

面对这些字字诛心的逼问,苏昀始终垂着眼帘沉默,表情仍平静,唯有垂放在身侧的双手越握越紧。

“其实啊到了我现在的这个岁数,很多东西早都已经看开了,我也不是那种保守的老古董。所以我并不要求什么门当户对,哪怕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只要本本分分的,孩子们自己喜欢,我也就不反对。但是苏昀,你的这个行业实在有点特殊,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绝对不能接受的。听说你和小焱是好朋友,那你应该知道,就算他是老雷家的嫡孙,要吃你们那碗饭也得照样不容于门楣。”温老爷子停了停,忽地笑了一下,语速很慢而语意极冷:“或许,你早就想到了另一条路,让我孙女离开温家,跟你走。”

浑身猛地微微一震,苏昀骤然抬眼,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从来,也永远不会这么想。因为我没有资格,也绝不忍心,让她为了我而舍弃亲情!”

老爷子与他静静对视了许久,方再度缓缓站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是不知道啊,雷家老大,哦也就是雷焱那混小子的爹,比我小了一个辈分,看上去却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头发都白得差不多啦!”摇摇头叹口气,感慨了一阵,又似是惋惜却不容置疑地道了句:“你是个好孩子,我那傻孙女没看错人。但是你们俩不能在一起,这就是现实,你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只能接受的现实。”

“请您……不,求您……求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苏昀的指甲刺破了手掌,顺着指缝渗出一缕极细的血丝。曾经无论多苦多难都未曾软过态度,如今,却终是说出了那个‘求’字:“求您相信我,一定会靠着自己的力量从头再来,不管做什么……”

“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的忠告。”古稀老人的身上有军营所赋予的骨子里的豪迈,也有半生官场所历练出的世故通达:“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永远都是第一位的。等到你老了,最引以为傲也最常回想的,永远都是你曾取得的功绩。至于女人,临了临了,你能记得住的,也是最放不下的,不过就是那个陪着你磕磕碰碰过了大半辈子的糟老太婆。至于你当年爱得恨不得为了她而去死的姑娘……”笑着摇摇头,旋即又直视着苏昀的眼睛,慢慢问了句:“你二十岁时交的女朋友,这会儿,在哪儿呢?”

苏昀本就苍白的脸色,在越来越空的眼眸映衬下,几若透明。

“好啦年轻人,我相信你现在的确可以为了我孙女而放弃一切,我也相信你有能力可以做好别的事情。但我无法确定,你将来会不会后悔。同样的,你自己对此也不能确定。所以就是为了这个不确定,我不能让我最疼爱的小孙女跟着你去冒险。所谓的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那都是扯犊子骗小孩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想要江山的男人,为什么跑去爱美人了?还不是因为怂因为没能耐,没办法才只好抱着个女人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还整得一个两个都跟情圣似的,扯吧就……”

老人家满是不屑地嗤了一声,看了几不可见晃了一晃的苏昀一眼,缓了缓,又换了个语气,慈祥而蔼然:“我孙女那丫头啊,打小就对人不理不睬的,长到这么大,除了雷家那小子,就没看她跟谁亲近过。可我知道,一旦她把谁放心上了,那就是不管不顾掏心掏肺地对谁好。所以这回我一定要亲自见见你,当面对你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在那傻丫头还没彻底栽进去前,把一切给了结。这是我一个做爷爷的苦心,你能明白的对吗?”

窗外的夕阳终于消了余威,夜幕降临。

温老爷子打开房间的灯,看着一直未曾动过的仿若在那地板上扎了根的青年,神情到底现了一丝不忍,说出来的话却仍是毫无余地:“我年纪大了,一控制不住就跟你多唠叨了一些,你愿意听就听着,不愿意听就算。总之,不要再和我孙女见面了。”

苏昀没有再作声。

他只是有些茫然地想着,原来自己信心十足筹划着的那些所谓两个人一起走的路,竟都是,绝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