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娘工作结束,已是第二天上午,萌萌回到家,见妈妈和隔壁潘阿姨坐在阳台上嗑瓜子聊天。萌萌走过来跟潘阿姨打招呼。
母凭女贵,潘阿姨的女儿大红嫁给了电厂保卫科科长的儿子,即现任后勤科长。男婚女嫁,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在小城里却变成了鱼跃龙门。大红的美貌成全了一桩众口称赞的婚姻,仿佛过去的多少年里,大红在其他事上的失败,都可以从婚礼那天起忽略不计。
结婚是孙悟空的72变,许多人女人靠结婚飞上枝头。大红结婚后,很快生了个大胖小子,阖家欢喜,退了休的潘阿姨也被女婿特殊照顾,安排到食堂收饭票,每个月1000块钱,潘阿姨逢人总说,这女婿啊,比儿子都管用。
见萌萌走近,潘阿姨微笑着应了一声,她眯缝着眼,从上到下把萌萌这么一打量,款款说道:“萌萌长得漂亮,学历又高,不愁找不到。”萌萌听这话锋,知道自己又要少不了被她借机说一顿,忙走到自己屋里去。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邻居的可恨之处正在这个近上,因为近,并且是多年的街坊,知根知底,谁家丈夫升迁了、谁家老婆有外遇了、谁家儿子考上大学了、谁家女儿嫁不出去了,乃至于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跟楼下麻将馆里136张牌似的,被大家摸得门儿清。所谓流言,就痛快在这个“流”字上,说别人的事,对于这些闲居的妇女们来说,总有种隔岸观火般的愉悦。人们多半喜欢从比较中找安慰,各种小上风,像外交手腕,千变万化,绵里藏针,防不胜防。也难怪,幸福本来就是个比较级,有垫底的,才能感觉得到。
萌萌的个人问题,自打她上了研究生后,没少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萌萌妈听罢,连忙道:“哎,学历高有什么用,不是有那句老话说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多了,把男人都吓跑了,我算看明白了,现在的女孩子呀,上到本科就行了,再读硕士,有的还读博士,学历就有点高了,自讨苦吃。这男人都要一点自尊吧,男的是本科,女的是硕士,这就有点不般配了,女的要再是博士,你说男人得用什么样的学历配她?除非找双料博士!可人家男博士,倒情愿找本科的,又年轻又漂亮,没必要娶个女博士回家,又不中看,又不中用,你看那个电视里头相亲,有个女博士,选了半天都没被人选下去,站在那里,我看着都可怜。我就怕萌萌走到那一步,所以我不准她考博士。唉,还是你们家大红好,雪白干净的,眼睛又大,女孩子漂亮,找个好婆家,安安分分的,比什么都强。”说着说着,萌萌妈忽然半捂着嘴,眉头一皱,小声说,“再过几年,真成了老大难了。”
“老大难”这三个字音量虽然小,可一字一顿,还是飘到萌萌耳朵里,那声音像一条曲蟮,从萌萌耳朵眼钻进去,直钻到心里,弄得她心尖又烦又痒,熬得难受。
偷听别人谈自己,十有八九不会太愉快。萌萌听不下去,打开电脑,戴上耳麦,上网听歌去了。
潘阿姨摆手道:“那不会,那不会。”转而又说,“要么是萌萌要求高?”
萌萌妈道:“要求?萌萌也没具体说过,不过我们家萌萌比较随和,要求不高,只要身高差不多,学历差不多,人品好一点就行了,都这个年纪了哪还有这么多要求,再过几年,人家不要求她就不错了。”
潘阿姨道:“老妹,这个差不多呀,其实最难办,伸缩性太大啊。你给我说说,这差多少是差‘不多’?萌萌是重点大学硕士毕业,学历上多少是不多?男方普通本科算不算差不多?岁数上,差个5岁,算不算差不多?再说了,萌萌以后要在大都上班,这分居两地,算不算差不多?问题多了!”
萌萌妈被潘阿姨一顿连珠炮式的发问轰得头晕,着急道:“学历本科就行,年龄大5岁也行,主要是人品,要老实,不是乌七八糟的就行,这电厂新进来的小伙子有没有?还请老姐姐帮着留意留意。”
做了多年的家庭主妇,别的不擅长,替人做媒潘阿姨倒是一流的好手,再加上自己女儿嫁得好,潘阿姨在婚恋问题上甚是权威,光这电厂大院里,就有十来对年轻人是潘阿姨说成的。这些年,潘阿姨为稳定社会安定,促进家庭和谐,着实出了不少力。
潘阿姨道:“像萌萌这样的条件,可高可低,就怕我介绍的她看不上,现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心气高,我娘家有个亲戚就是,上海一个大学的博士,学的是金融,在上海一个人住100多平米的房子,也是一直要求高,磨磨蹭蹭几年,现在30多了,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做老姑娘了。”
萌萌妈听得心惊,连忙又央告了一番。
老邻居放低姿态,潘阿姨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潘阿姨从这里找到了不少自豪感和自信心。
回了家少不了走亲戚,萌萌爸不在家,萌萌妈对丈夫那边的亲戚更要特别上心。萌萌的大姑家住在老城区的批发市场,一大家子就萌萌大姑一个是拿固定工资的。其他人就靠在门口摆摊子做批发生意弄点钱。计划经济时代,批发生意还算好做,可当市场经济的大潮呼啸而来,她大姑家的小生意无法成为社会化大生产的一部分,被各色超市取而代之,他们的生意只能是一天比一天萧条。大姑家有3个表姐,大表姐已经离婚,二表姐远嫁他乡,三表姐结婚不久,找了个外地人,等于招了个倒插门女婿,两口子住在家里,整天兴冲冲忙小生意,多少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意思。
萌萌母女提着两斤香蕉走到庄妙街,隔着三颗梧桐,就看见萌萌三表姐在奶孩子。
萌萌垫步上前问好:“三姐好。”声音很低。
三表姐没听见,可一抬头看有客人,忙把孩子往怀里一收,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来了啊,快进去,我妈在里面呢。”
萌萌妈寒暄几句,称三表姐的孩子长得水灵,说得三表姐心花怒放,从铺子上抄了两袋话梅肉就往萌萌怀里送。萌萌连说:“我不吃,我不吃。”东西还是在她怀里了。
萌萌和她妈往里走。这是三进的老房子,屋里光线不好,越走越黑,大白天,里屋也得依靠灯光照明。萌萌她大姑在最里面的大床上坐着。这床一年四季都挂帐子,可能是为了挡灰。萌萌找个小板凳坐着,像个小学生。萌萌妈挨床沿坐着。大姑忙从床头柜上的铁皮盒子里掏茶叶,喊外面的三女儿进来泡茶。“不用,不用,白开水就行。”萌萌妈很客气。这是亲戚间的客气,要也说不要。但三姐还是抱着孩子进来泡茶,泡完又出去看摊子。
“秀姐最近身体还好吧?”
“身体还行,但也不如以前了,腰不太好。”
“多炒点腰花吃吃,以形补形。”萌萌妈道。
“吃了多少回了,老大老三经常买,我嫌太气道,也没吃太多。”实际距离上次吃猪腰子已经有大半年了。
“还是老三孝顺。”
这话打在大姑心眼上。“是啊!算命的说我老来有福、老来有福,福在哪儿?差不多就应在老三身上了。以后我躺在床上了,老大一个人带孩子,肯定顾不上,老二离得又远,只有小三子以后能给我端屎倒尿。”大姑忽然咳了一声,一转头,一口白痰射到窗外去,“不过也没准,谁都靠不住,现在养儿都不能防老,更别提女儿了。”大姑面带微笑。
“什么儿子女儿的,养好了都一样,女儿能做到像老三这样,算可以的了,你有个头疼脑热的,还不是她冲到前面,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秀姐是有福气的人。”
听了这话,大姑很是高兴,眯缝着眼,像只老猫,顿了顿,说:“哎呦,有什么福气哦,有时候想想,还不如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省得我操心。”
“你不操心谁操心,外孙都抱了几个喽。”萌萌妈拍萌萌大姑的大腿。
萌萌听不下去,去院子里逗她大姑家那只小黑狮毛狗。这狗名叫海伦,有点人来疯,没逗两下,便直往萌萌身上跳。萌萌“啊”地叫了一声。只听她大姑在里屋喝斥:“海伦!老实点!”转而又笑,“它不咬人。”萌萌吓得赶忙走回屋里,重新坐到小板凳上,像小时候玩排排坐吃果果。
“今年要毕业了吧?”大姑问。长辈和晚辈说话,口气中免不了透着种居高临下式的不理解。萌萌大姑原来是在小学当语文老师的,管孩子管多了,嘴特别碎。现在退下来,闲的发慌,偶尔有人送上门来听她的教训,机会更是不容错过。萌萌暗暗叫苦。
“嗯,夏天就毕业了。”“现在孩子读这么多年书,真不容易,总算培养出来了。”大姑偏过头跟萌萌妈说。
“是难,读了将近20年,还得了!”萌萌妈双眼睁得滚圆。
“工作找好了没?”
“在一家图书馆。”萌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