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觉得租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住牛棚她也心甘情愿,可是,她对乃武,还没有到深爱的程度,正因为不深爱,所以有房子便成了必需要么人,要么财,她总得图一头。房子是她婚后的保障,可以保护她在这个无情的城市度过漫漫人生,有了房子,萌萌就有了安全感,哪怕这房子只是付了个首付。
可想到乃武家的情况,她又有一丝不忍心。
乃武爸指不定哪天就要住院,花钱如流水,再买房子,无疑让这个家庭的财政状况雪上加霜。但她又转念一想,雪上加霜又不是我丁萌萌造成的,条件达不到,就别娶老婆好了,为什么非要是我在终身大事面前让步,他们杨家买房,也是应当应分的。一想到这儿,萌萌找男方要婚房的信念就更加坚定了,这样一来,她就更不能理乃武了,她什么态度,让他自己想去,不理睬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出租车来了。萌萌扶着妈妈钻进后座,“开车。”她朝司机师傅说,小汽车迅速启动,把乃武一家三口抛在身后。乃武扶着他爸、他妈站在一旁,酒店亮黄色的光从他们背后射过来,照在他们身上,形成了暗调子的剪影。这剪影贴在黑色的夜里,越发显得渺小,不真切。乃武听着前方高架桥一带传过来的轰隆隆的声响,心中一阵苍茫,他把头转向父亲,低低地说:“要不,我就不结婚了,也没啥。”他父亲立马像过了电一样,暴跳说:“你敢!”乃武始终不明白,这都21世纪了,父亲对于婚姻这东西,怎么还这样执迷?乃武妈站在一旁不说话。乃武爸又说:“你需要一个家,你都这么大了,我们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跟着你一辈子,你需要有个人在你身边,听爸爸的,没错。”
乃武哭了。乃武妈也哭了。只有乃武爸坚定得像一座英雄石像,他向这黑夜招了招手,出租车停了下来。
“回家吧。”乃武爸说。
两家谈判定下了基调,乃武和萌萌就开始忙了起来。乃武很快就把石城的房子脱了手,拿了现钱。乃武爸也一口答应回家筹定一部分钱。
乃武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设计公司做设计,试用阶段,他就已经很受老板赏识。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他会和萌萌一起去看楼盘,讨论房子的性价比,并从房子中隐隐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朝北的房子会不会太潮,没太阳。”乃武说。
“大都天干,还好,我觉得这个还不错。”萌萌表示满意。
“这个产权期还有多少年?”乃武转头问中介。
“50年。”
“50年太短了吧。”
“那不行就看别家,又要好,又要便宜,在大都真的很难找啦。”萌萌有点不耐烦了。
“这可是买房,买了可就动不了啊。”乃武还是有点怯怯。
萌萌和乃武走出住宅小区,找了一家饮料店歇脚,萌萌要了一碗冰沙,乃武看她吃,自己喝路上带的九龙斋酸梅汤。
“你到底想不想我们早点结婚?”萌萌问。
“想啊。”乃武傻傻地说。
“想就赶紧定一个啊,你等得及,你爸就怕等不及了。”
乃武脸色顿时一沉,萌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找别的话去搪塞,可已经来不及了。
乃武的手机响了,铃声急促。“喂——”乃武接了电话,听了不到5秒钟,就站了起来,颤抖着跟萌萌说对不起,他要先走了。萌萌甚至还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乃武便已经消失了。
这天大都的风出奇的冷,乃武跑出店门,缩了一下脖子,急匆匆地挥手招出租车,他甚至来不及哭,来不及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来不及想未来,来不及……一切都太突然了,乃武只想回家。他恨不得自己长对翅膀飞。
这漫漫长路乃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踏到家门口的时候,乃武已经精疲力尽。屋子里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像父亲生病时那样,有人在低低地哭泣。乃武看见妈妈坐在地上,她旁边是一块白布,白布下面长眠着苦命之人。
乃武跑进去,乃武妈回头看看儿子,她脸色惨白,两道泪痕挂在脸上,神情呆滞,像不认识乃武一样。周围的人都往后退,乃武妈一把抱住了乃武的腿,嚎啕大哭起来:“你怎么不早回来!你这个不孝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下便击破了乃武心中最后的防线,乃武也止不住大哭起来。周围的人也哭了。各种哭声汇成一道,表达着对死者的哀悼。
没多久,乃武妈哭昏了过去,亲戚们乱作一团,有经世的老人喊:“快按人中!”也有喊说要按太阳穴的、压胸口的,好在七手八脚摆弄了一阵,乃武妈到底醒了,被抬到乃武的卧室里去休息。
乃武大伯开始打发亲戚们走,只留自己儿子和几个得力的亲戚来,分头忙乃武爸的后事。
乃武坐在客厅的那床白布旁边,渐渐止住了哭泣,他悄悄地掀开了那层隔绝阴阳的白布,一睹父亲的面容。父亲静静地躺着,脸似乎有点垮了,可依然安详,带着淡淡的笑。
“我爸是怎么死的?”乃武悄声问身边的大伯。
“他这一辈子啊,只为别人了。”大伯说着也嗡嗡地哭了,像一场悲伤的小雨,哭了几下,大伯霎然收住泪,一只手扶住乃武肩膀说:“你爸从大都回来没多久,身体就不太好了,他骗你妈说是出去找人下象棋,其实他是偷偷跑去医院看病,他知道如果治疗下去,需要很多钱,回来问你妈家里还有多少钱,你妈以为他要把钱全都拿给你们买房,就故意说少了一点,你爸一听,觉得自己既然是不治之症,治疗起来又费钱又痛苦,不如早点走,还能给你们留点钱、留点东西,所以……”说着大伯又哭了,“所以,他就吃了、吃了安眠药……他走之前还给我打电话来着,他说大哥,以后你要多照顾照顾乃武,说乃武这孩子也可怜,说了好多掏心窝子的话,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哪知道,第二天他就走了,等到我们发现,送去医院,已经迟了。”大伯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乃武一头扑到他父亲身上,他隔着白布抱住他,仰头哀叫了一声,凄凄然又哭了起来。
吊丧第一天,乃武妈又哭昏过去好几次,最后被大家送去医院。第二天,吊丧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乃武流了一天的泪。晚上守灵,他精疲力尽地跪在父亲的遗像前,人像是被吸干了似的。陪他守灵的堂哥看乃武快支撑不住了,劝他回屋躺一会儿,乃武像没听见一样,怔怔地发呆,堂哥只得搀他起来,把他扶到自己屋里去。乃武趴在床上,脑海里忽然想起小时候睡觉前的情景,他爸爸不许他趴着睡,总把他翻过来,可他睡着睡着,身体又变成正面朝下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肚子里生了蛔虫。
乃武把两只手插进枕头下,一个微硬平滑的凉东西触到了他的皮肤,乃武扭开灯,把这东西拿出来,才发现那是一封信。信封正面写着三个熟悉的字“给乃武”。是爸爸留给他的信!乃武颤抖着打开信封,取出略略发黄的信纸,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哀悼曲里沉重的音符,敲在乃武的心上:“乃武,爸爸这病是没法儿治了,这一点爸爸心里清楚,我也问了医生,就算吃药,也坚持不了多少天。每天靠昂贵的药物来维持生命,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想,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和你妈妈,让你们更好地活下去。这辈子你妈妈跟了我,什么苦都吃遍了,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以后我不在了,你应该担负起照顾你妈妈的责任,让她有一个好的晚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你高要求,希望你成才,希望你在各方面都拔尖,希望你能光宗耀祖,而你也一直做得很好,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很欣慰。但只有一点,我很内疚,你的婚事耽误下来了,多少有我的原因,你原来的女朋友,我总说她嫌贫爱富,不允许你们继续交往,现在我明白了,是我神经过敏,怪只怪我们没有能力给人家好的生活,在金钱方面,男人最容易自卑。女孩嫁给你,要求有一个稳定的生活,想要一套房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对。萌萌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们能走到一起,我在天上看着呢,我太累了,我受不了痛苦,我先走了。还有,这封信不要让你妈看到,免得她伤心,也免得她误会萌萌。儿子,我永远为你骄傲。杨卫国。”
乃武颤抖着拿起爸爸留下来的信,刚读到一半就哭了。泪水在他脸上划出两条河道,可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静的,房间里只有小时候爸爸给他买的那只小熊卡通闹钟在乃武的床头匀速运行着,滴答、滴答、滴答,像是提醒着乃武父亲正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他多想再见爸爸一面。
“乃武!”堂哥在外面小声喊。
乃武一下清醒了,打了个冷战,赤着脚朝外屋走,一盏黄灯泡,像一轮浸泡在深潭里的小太阳,抵抗着黑夜的侵袭。
“怎么了?”乃武抹了一把脸。
“刚才二伯的画像好像动了一下。”堂哥的眼神里满是惊恐。
“难道是爸爸回来了!”乃武不但不害怕,反倒有点兴奋。
“别胡说,这不好乱说的。”堂哥双臂抱在胸前。
“以前听老人说,人死了之后,头七一般会再回来家里看看的,不是吗?”
乃武问道。
“你别说了,说得我浑身毛毛的。”
“一定是爸回来了!”乃武兴奋地叫道。
“你别说了,要不我们去睡会儿吧。”堂哥打退堂鼓。
乃武径直走到厨房,从碗橱底下掏出那年盖房子时留下的半包石灰,又飞快地跑到屋门口,拿掉踏脚垫,小心地、均匀地将石灰洒在地上。
堂哥惊呆了,不解地问:“你这是要干吗?你再这样我可走了啊。”
乃武脸色坚毅,五官被灯光打得尤为分明:“头七爸爸会回来的,撒上石灰,他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说着乃武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石灰上会有脚印。”
“真的假的,你别吓我。”堂哥听了这话,胆子越发小了,“不行我要回去了。”
乃武跟中了邪似的,眼神发亮,蹲在离门口几米远的地方,像是时刻准备捕猎的小兽。
堂哥走了,灵堂里的灯还亮着,在这个漆黑又凄凉的夜里,在这个空荡荡的房中,只有乃武精神百倍。一个小时过去了,石灰上没动静,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迹象出现,乃武的眼皮开始有点重了,他揉揉眼,右手又掐了一下左胳膊,静静等待“奇迹”的降临。
不知不觉中,天开始泛白了,一夜的等待,并没能迎来期待的结果,乃武疲惫地靠在墙角,睡着了。一连7天,乃武都是这样度过的,可门口的石灰却如水面一样,并未留下任何脚印。乃武大哭了一场,病倒了,严重的感冒、发烧把乃武的嗓子烧哑了,他休息了半个月,再回到大都时,就像是蜕了层皮似的,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乃武了。悲伤让乃武坚强起来,他是个坚毅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