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可忽然被一个中老年伊丽莎白·泰勒式的女人的目光审视,萌萌还是不由得全身一紧,赶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伯母起得真早。”
“早什么啊,也不算早了,不好意思,阿姨刚洗完澡,这一身是不是有点难看?”
“不难看,不难看。”
“你不要拘束。”
“我不拘束,阿姨,我今天就是想见见您,没想到您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哈哈哈,老喽,年轻的时候还强呢,现在不行了,跟你们这些小姑娘没得比。”
“阿姨很有风范。”萌萌渐渐放开了。
玛丽话锋一转:“你和段鹏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从来都是直呼儿子的大名,像是在叫一个处了很多年的男朋友。
“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嗯,段鹏的过去你都知道了吧?他可调皮了,呵呵,他从小就调皮,不过,他这点也随我,乖孩子是成不了大事的。”
“阿姨说得是。”萌萌低眉顺眼,有点不好意思。
钮玛丽在大洋彼岸点了一支烟,优雅地抽了一口道:“早就想戒,戒了十几年也没戒掉,呵呵,你不要学我哦。”玛丽在视频里朝萌萌一指,像是在电视台录脱口秀节目,“萌萌,你觉得阿姨抽烟做作吗?”
“啊,不做作不做作,阿姨抽烟很有范儿。”
“哈哈,哈哈。”玛丽仰头大笑。笑完忽然又正色,面部表情凝重如雕塑:“我这个人这辈子,臭毛病很多,抽烟、喝酒、打麻将,不瞒你说,我的脾气也是相当的坏,但是有两点,是我始终坚持的,当年在国内我坚持,现在在国外,我依旧坚持。一个就是自由,一个就是民主。段鹏从小要自由,我给他自由,长大要民主,在我们这个家里,我也给他民主,他的婚姻,他说了算,他如果愿意选择你,我绝不干涉,但有一点,我现在必须问你,我希望你认真地回答我。”
萌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道:“阿姨你问吧。”
“你真的爱他吗?”
“什么?”这个问题像一个实心铁球,重重击打在了萌萌的心上。
她爱他吗?她也不知道,最开始她是可怜他,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然后,他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选择,没有理由错过,至于自己到底是不是爱他,萌萌自己也搞不明白,什么是爱?萌萌似乎从来没想过要去弄清楚,她只知道到年龄了就要找个对象,处对象处到一定的火候,结婚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结完婚就按部就班繁衍人类,开始为下一代操心……人生匆忙得甚至还没来得及体悟什么是爱情,就已经跌跌撞撞走入到搭伙过日子的阶段。
玛丽的问话,在萌萌心口敲开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只有爱情才能填满。可什么是爱情呢?到哪儿寻找爱情呢?爱情是心的补天石,需要很久才能炼就。
“嗯……”萌萌咕哝一句,她的心绪早已乱作一团。她不敢说爱,也不愿说不爱。
“你爱他哪一点?”玛丽步步紧逼。
萌萌回答不出来,可脑子里蓦地却浮现出张震岳的一句歌词:“你爱我哪一点,你也说不出口。”的确,对于爱,她说不出口。这种说不出口,倒也不是因为真的不爱,这种说不出口是出于一种迷惑。她太后知后觉,她能够清楚地认知什么是怜悯,什么是欣赏,什么是调情,可她还没有明白什么是爱。她对段鹏的爱,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满足,他满足了她的一切外在要求。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当她选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决定付出自己。
“我爱他的才华、包容和耐心。”萌萌定定地说。
“孩子,你要知道,真正的爱是无法言说的,爱就是爱。”玛丽忽然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庄重得像个女神,“你愿意包容他的一切吗?”玛丽的口气像西式婚礼上的牧师。
“我愿意。”
“好,记住你今天跟我说的话。”玛丽啪地关了视频。
房间里寂然无声。
这夜寂静得可怕。萌萌坐在电脑前,心里空落落的,玛丽的几个问话,有意无意地击中了萌萌原本平静的情绪之海。
她和段鹏的相遇,轰轰烈烈,灰姑娘遇到王子,千载难逢,羡煞旁人,就算这是盲婚,灰姑娘还有什么话说。可是,按照玛丽的理论看,这个婚姻美满的前提应该是,灰姑娘是爱王子的。如果灰姑娘并不爱王子呢?灰姑娘也许喜欢的只是毛头小伙子。反过来想,如果王子不再是王子,灰姑娘还爱他吗?萌萌越想越乱,情绪也随之低落下来,她懵懵懂懂上了床,扭开床头灯,随手摸了一本书看,越翻眼皮越重,没多久就睡着了。恰巧这天半夜,楼上夫妻吵架,两口子猛摔东西,震得天花板像吃了好几颗地雷。萌萌被震醒了。她这才发现忘了关台灯。她在地板上摸手机看时间,看到了段鹏发来的短信说:“妈妈说你很好。”萌萌心里暖暖的,但又有惶惑。关了灯,萌萌带着这惶惑,一头沉入黑而重的梦中。
婚期将近,萌萌妈比谁忙得都起劲。她不是忙着给萌萌准备嫁妆——嫁妆早就准备好了,5万块钱,萌萌妈常向别人宣传她的“嫁妆理论”:“现在的年轻人都时髦,给钱最方便了,以前什么买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那一套,现在真的行不通了,有了钱孩子们想买什么买什么。”那口气仿佛是她给女儿陪了座金山银山似的。不过没有金山银山也不怕,在萌萌妈眼里,段鹏就是她的金山银山。
在段鹏的公司门口,萌萌妈对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保安叫嚷。
“你让我进去!”萌萌妈一手拉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手提着包,作冲锋状。
“对不起,请您出示您的工作证。”小保安面无表情、一丝不苟,伸出手臂。
“我没有工作证,你让我进去!你松开,你松开!你碰碰我试试?”萌萌妈歇斯底里般大叫。
“对不起,您不能进去,请您出示您的证件。”
“你是哪个公司的?是不是鹏飞公司的?好,你是鹏飞公司的是吧,你是鹏飞公司的你就赶紧给我松开,给我放人,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请出示您的证件。”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们段总的丈母娘!哼,这下你知道了吧。”
“请出示您的证件。”小保安像个机器人,威武不能屈。
“好好好,你不让我进去是吧,你行,我这就给你们段总打电话,我打他手机,你马上就要被炒鱿鱼了!”
光天化日,当众撒泼,那随行的孩子也觉得不好意思,趁其不备挣脱了萌萌妈的手,跑到岗亭边的阴凉地站着。
“喂——喂,鹏鹏……嗳嗳……我是妈妈……你在哪儿呢……我在你们公司门口,哎呀你们公司的这个门卫太没眼力见儿了,非不让我进去,哦,是刚来的吧,太气人了……好好好,妈妈在这儿等你,你不要着急啊。”
10分钟后,段鹏的车开到了公司的门前。段鹏一身西装,打着深红色领带,有模有样,款款走下车来。
“伯母您怎么来了,事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我好派人去接您啊。”段鹏暗自叫苦,可没办法,除非他是亚当——亚当没有岳母。
“不用,不用。”萌萌妈憨笑,说,“我怕耽误你工作,就按照你给我的那个名片上的地址摸来了,怎么,不欢迎啊,反正你们单位的这个保安也是不欢迎我们。”
“怎么会不欢迎,谁敢不欢迎,这个保安是刚来的,也是严格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办事,还请伯母大人不计小人过,多体谅体谅。”
“这么大的太阳地,我站了快40分钟了,保不准两眼一闭,倒了,谁负责?岂有此理。”
“我负责,我负责。”段鹏赔小心说道。
“来来来,”萌萌妈招手让那孩子过来,像西游记里神仙变出一个法宝,那孩子怯怯地走过来,萌萌妈摸着孩子的头顶道,“快叫姨夫。”那孩子眼睛直直朝上看,露出许多下眼白,这是双惊恐的眼睛。“姨夫。”孩子冷冷叫道。
“这是你外甥,是萌萌大姨女儿家的孩子。”萌萌妈补充说明道。
凭空多出个外甥,这对段鹏来说不是第一次。自打他回国办公司,就经常有各路人马打到他门前,但凡沾亲带故,都说是他的亲戚,有的段鹏还隐约记得,有的段鹏连听都没听过,拿着计算器也算不出来跟他们有什么联系。可人家说得头头是道,说什么他们的曾姥爷和段鹏的曾姥爷还一起在某个裁缝铺子做过学徒。如此精细的历史梳理,不得不让段鹏慨叹传统的伟大,一个人一生下来,就背负着重重的历史,对待这些历史,段鹏是能敬则敬、能帮则帮。可段鹏又不明白了,当初他们家穷的时候,这“历史”怎么没自动跑上门来呢?而且不但不上门,即使段鹏父母带着他去找“历史”,这“历史”多半也会给他们吃闭门羹。穷的时候,他们被请出了段家的祠堂和族谱,发达以后,他们又被请了回来,衣锦还乡。
“你叫什么?”段鹏问。谁知那孩子似乎是憋足了劲儿不说话,反复玩他的手指头。
“姨夫问你话呢,说啊,这倒霉孩子。”萌萌妈搡了孩子一下。孩子仿佛下定决心保持沉默。
段鹏忙解围:“我们进去说,别在这儿傻站着了。”
在鹏飞公司的会议室,萌萌妈受到了贵宾级的礼遇。小秘书给她倒茶,请她坐老板椅,还有人主动要上来为她捏肩。半个小时后,段鹏走进了会议室。
“感觉我这儿怎么样?”
“哎呀,真不错,有钱就是好。”说完萌萌妈一捂嘴,后悔自己出言太大意。
“伯母这次来有什么事吗?”段鹏言归正传。
“哦,没什么,都是小事。”
“请伯母直说。”
萌萌妈扭捏道:“第一是为这个孩子,萌萌大姐说这孩子的英语口语不好,想来这儿的什么新东方学学英语口语,你看,一个男孩子,住到萌萌那儿也不方便,住在那个英语学校吧,又怕孩子不适应,你看这孩子这么小,又内向……”
“好的,伯母,这事我来负责,小张,你去咨询一下新东方的英语课程,下午报上来,再去梦满香都订个标准间。”段鹏转头对身边的秘书说。
萌萌妈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快,喜上眉梢,笑得嘴直咧。
“伯母,快到中午了,我们去吃个饭,边吃边聊,您看怎么样?”
“好的,好的。”萌萌妈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