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已失,那跳板已被蛇人占去,现在蛇人正源源不断地冲过来,当务之急不是不切实际地想什么把蛇人迫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而是逃离这船。我想起刚才自己说什么“楚休红就在此船上,绝不移动半步”之类的话。如果蛇人大举攻上,难道我真的不走吗?
曹闻道已站到我身边,也不知从哪里拿了支枪过来,气喘吁吁道:“统制,怎么办?”
我看了看两侧,叫道:“叫下面划桨的兄弟马上反向划船!”
我的船在任吉的船前面一些,现在那些装好了雷霆弩的桨孔对准的,是正在船尾的我们。如果我们能退后一些,那么雷霆弩便可以发射了。钱文义和杨易他们还在苦战,但他们总还有一拼,没想到我这主将反而如此不济,只是一个照面,连座船眼看便要被夺去。
曹闻道也不知我有什么用意,但仍是大声道:“是!”他转身向舱中跑去,向桨手交代去了。
他走了没一会儿,那些蛇人已冲上了三四个。现在我们大多上了舱顶,上面的人不住用箭攻击,这一百来人箭发雨下,冲在最前的几个蛇人被射得浑身都是箭,却仍是拼命前冲,后面的蛇人竟是以前面这几个蛇人为盾,正一步步冲来。这些箭威力虽大,却是刺不透蛇人的身体,那些蛇人移动虽然不快,但照它们这样做法,只怕不用多久,便要冲到我们跟前了。
我身边的士兵已挤作一团,谁也不说话,只是一箭箭地射出去。谁都知道,蛇人一旦冲到跟前是个什么后果。我叫道:“后面的船呢?让他们搭上跳板来,把伤兵先带走,身体没伤的随我挡住!”
喊是这么喊,可是我心头仍是一阵阵不安。任吉的雷霆弩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发威,如果雷霆弩没用,那蛇人步步为营,还是这样一艘艘船地冲过来。我们排成的方圆阵守御之力虽强,但也有转动不灵之弊,要是守不住,这一大片船连逃都逃不掉了。
不管怎么样,都要将蛇人挡在这艘船上!我咬了咬牙,正待再喊两句豪言壮语鼓鼓士气,这时,船忽然一动,开始向后退去。我被这一震,人也不由得向后倒去,伸后一把抓住边上的把手,一下站定。
也就是这时,忽然,在刘石仙那沉船上,爆发出一声巨响。
这声响动就像耳边打了一个焦雷,震得江水也鼓荡不休,我耳边也“嗡嗡”作响,脸上一变,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时却听甄以宁叫道:“统制!任将军的平地雷成功了!”
这时我已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硫黄味道。这平地雷,只怕就是张龙友新做出的一种火器吧?在高鹫城中,那些糊糙的火雷弹威力已是不小,这次的响声比火雷弹大了十几倍,只怕威力也要大十几倍了。
这一声巨响,攻守两方都有些惊呆了。这时震起来的水“哗”地又掉回江中,像下了一场暴雨,水刚散去,却听得周围一阵欢呼。我站在甲板上,也看不清,向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刘石仙那船本已火起,船也沉到了甲板平水,但一艘船总在。但现在,江面上只有一些破碎的船板,一些残肢漂在水面上,有蛇人的,也有那船上死尸的。这艘不小的船,竟然在这一声巨响中,整个成了碎片!先前搭到那船上的跳板一头失了倚靠,已掉进了水里,而我们座船也像被一个巨人以利斧砍过,船头的冲角也断了半根,冲到我这船上的蛇人有十几个了,但它们也像惊呆了,一动不动。
这时,从与我这船平行的任吉船上,忽然发出了一阵箭矢破空的尖啸。任吉的船和我的船相距不过四五丈远,这阵箭只从他船上的船头发出,从桨孔和船头同时射来,虽然不少箭都落了空,但是还是有不少箭命中。雷霆弩的箭矢威力比寻常的大了太多,几乎每一支都透体而过,冲上我船头的蛇人连叫都没叫,便倒了一片,两个侥幸没死的蛇人怔了怔,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连滚带爬地翻下了水里。
任吉除了雷霆弩,还有这一手!我突然想起在河上时,任吉也曾以旗语向我请示那破船还要不要。那时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看来就是指这种平地雷。
张龙友真是个天才啊。
这一声巨响,大概已彻底击溃了蛇人战意,现在它们正在退去。黑暗中,像是下了阵雨一样,只听得一阵水响,也不知到底剩了多少蛇人,听声音,仍是密密麻麻,看来不在少数,也至少有一千之众。我不敢让人再追,也实在不知那种平地雷带了多少。这平地雷看来威力大得实是远超想象,刘石仙那船虽然本来就已受了重伤,但只是一击便成碎片,这实非以前所敢想的。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倭庄岛夷作战的事。那次,张龙友很是侥幸,岛夷作乱时他没在工场,逃过了一劫。那次他说是文侯要看看他的最新成果,也许,文侯要看的就是刚研制成功的平地雷吧?
一想起倭庄的事,我却突然又想起那回从火场中冲出来的那个岛夷。那次在文侯下令要斩草除根之际,那个岛夷冲出求降,说什么“上当了”。当时我根本没去多想,出发时隐隐约约想到一些,现在却好像突然然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那一次岛夷毫无胜算和理由的叛乱,张龙友的侥幸,以及第二天他那些奇怪的话,还有文侯好像早已决定的斩草除根之心,一件件在心头闪过,似乎乱成一片,又似乎有一种莫名的联系。
突然,我心头像是灵光一闪,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惊。
那都是文侯的计策!
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以文侯之能,怎么会把张龙友那个如此重要的工场放到倭庄去,而倭庄的叛乱他又为什么根本没一点防备,如此重要的地方只让华而不实的禁军把守。如果把事情连起来想想,那就约略可以想通了……可是,这太可怕了,难道平易近人的文侯,也是如此狠毒不仁吗?
我浑身都是一抖,不由抬起头看了看望台的甄以宁。他正笑逐颜开地和边上的人说什么,这次仗其实我们是大败,可最后这平地雷使得蛇人劳而无功,倒好像我们又打了个胜仗。
他也姓甄啊……我默默地想着。
蛇人已经像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一瞬间,江面上重归平静,而船上和城中的欢呼声此时余音未竭,也许都觉得这是个来之不易的胜利。现在也没有人去追击蛇人,我们自己的船损失惨重,现在大多在救护伤员,整修破船,士气十分高昂,可是,我心头却隐隐地又有了当初在高鹫城中时的那种恐惧。
这时,东平城的北门开了,有一艘小船贴着水皮驶过来。曹闻道过来道:“统制,东平城里有人出来了。”
甄以宁又发了几个信号,那艘小船向我这儿驶了过来。等船一靠上我的座船,船上的一个人已迫不及待地跳了上来,叫道:“末将是东平守军的中军官诸葛方,请问这是哪位将军的部队?”
诸葛方身材矮小,一张脸却很是机警。我迎上去道:“我是新编前锋营统制下将军楚休红。”
那些拥在我周围的士兵让开了一条道,诸葛方一过来,便在我跟前行了个大礼道:“楚将军,你们真是及时啊,不然此番蛇人定会偷袭成功了。”
蛇人是偷袭东平城?我扫视了周围,江面上,漂着数百具尸首,一艘战船的残骸还在燃烧。这也算胜利?我不禁苦笑。
这次共损兵七百二十三人,死者绝大部分是狼兵,刘石仙部损失近一半,何况连他自己也战死了。残余战船开进东平城时,城头上还发出一阵欢呼声,可是我却根本没有一点宽慰之意。听诸葛方说,蛇人这次攻城,主攻东南两门,而它们并不强攻,忽进忽退,只是决不放空,这一战持续了足有三个时辰,将城中士兵拖得疲惫不堪。直到北门战火突起,城中才恍然大悟,省悟到蛇人实是来偷袭北门,急忙增援。否则,北门外船坞里停的一些残存战船只怕会尽数被击沉。
战事吃紧,这一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说不定,战争结束的时候,帝国的人也剩不了多少了吧。
我们把船停靠在船坞,整军下船。刚下船来,便听得码头上一阵欢呼之声,只是这欢呼好像并不是对我们发出的。诸葛方正走到我边上,他小声道:“二太子和邵将军来迎接你们了,楚将军。”
二太子来了?我只有在刚回帝都时在朝中见过他一次。等走到他跟前,我跪下道:“末将前锋营统制,下将军楚休红率二路援军三千人来迟,望殿下恕罪。”
太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二太子虽然没有他那么英俊潇洒,但一身戎装,却比太子多了几分英武。他迎上来扶起我道:“是楚将军啊,我听路将军说起过你。”
路恭行没在边上,不知做什么去了。二太子看见我时,像是怔了怔,又扶起我。他的手腕有力,我也注意到他指关节处都是趼,是个武人的样子,让我大起好感。我站起来又行了一礼道:“末将惭愧,路遇蛇人袭击,在城外遭此大败,请殿下责罚。”
二太子笑道:“胜负兵家之常事,楚将军何罪之有?何况主次若非你们及时赶到,我们停在船坞的余船只怕会被尽数击沉,贵军此功,不啻再造。只是你们就三千人吗?”
我道:“二路援军由毕炜将军统率,共三万人,大军在后即将赶到,请殿下放心。”我知道我们这点人实在让二太子放心不下,这次一战,又损了四分之一,剩下这两千多人在二太子看来杯水车薪,救不了急。
我这么一说,二太子不由吁出一口气。他笑了笑道:“楚将军远来辛苦,今晚请来我军营喝一杯,商议一下以后的战事。”
二太子的话很随和,可是我却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边的邵风观身上了。
邵风观和劳国基、邓沧澜、毕炜并称为那一年军校毕业生中的“地火水风”四将。名列第一的劳国基已经在高鹫城战死,一事无成,至死也是个百夫长,名列他后面的邓沧澜和毕炜是文炜爱将,邵风观当初也与邓毕二人并列,现在却已成为一城守将,按军衔已在邓沧澜和毕炜之上。
人的命运,真的不可预知啊。也许,其间的差别,仅仅是因为劳国基是平民出身,而其余三人都是世家子弟。听说邵风观的父亲也只是个中级官吏,并不算豪门,但如果他仅是个平民,只怕也会像劳国基一样泯然众人,不可能升得如此快法,三十岁不到便成为镇守边陲的大将。
二太子说完,邵风观也过来说了两句,明显只是应付而已。我本已猜到邵风观定是与文侯反目,所以他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这次的援军是文侯派出来的,主将又是曾与他并级的毕炜,看来日后两军的磨合定大是问题。不过好在他和二太子明显颇为接近,而且大敌当前,总不至于两军自相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