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陶岚清楚地记得这个美丽动人的印尼小姑娘,卷曲的黑发,瘦俏的身子,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黝黑闪亮的皮肤。苏菲是她在巴黎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上结识的朋友,她当时是印尼学术团的团长助理,她会一口流利的汉语,喜欢旅游、游冰、滑冰、探险、中国古琴、印尼舞蹈,很快成为陶岚形影不离的朋友,短短的十五天,她们成为情投意合的朋友。
“陶岚,我现在北京机场,这次到北京图书馆查阅一些资料,我可以住在你家吗?”苏菲恳切地说。
陶岚觉得有些仓促,但又不好推托,只得说:“嗯,可以,欢迎,反正我这里就一个人住。我去机场接你吧?”
“不,不用,我坐出租车过去,我有你的住址。”
挂上电话,陶岚迅速把资料锁进保险箱。然后又清理了一下房间,这时已是晚上二十时多了。
一小时后,苏菲穿着一件时髦的红色皮衣出现在陶岚家门前,她还是那么潇洒飘逸,卷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开着奔泻着,珠光宝气,两颗大眼睛神采弈弈,就像两颗黑珍珠,熠熠发光。
“岚姐!”她用熟练的汉语说笑,情不自禁地拥紧了陶岚。
她们几乎是相拥着走进客厅,苏菲的香水气很重,甚至有些刺鼻;她把旅行包往沙发旁一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个沙发宽大柔软,几乎把她埋了半截身体。
苏菲端着陶岚新沏的咖啡,向四周望了望,惊讶地问:“岚姐,你还是独身一人?怎么不找一个男朋友?”
陶岚默默地说:“我相信缘分,缘分未到,何必着急。”
“你真是献身科学了,你都三十八岁了,再熬下去,恐怕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
陶岚苦笑了一下,“一个人没办法回避自己的命运,你天赋的性格就是你的命运。有思想就会带来痛苦,但痛苦同时带给你其它的东西。从终极意义上说,人没有必要绝望,没有必要凑合,凑合的婚姻肯定是悲剧,绝望的人生只能体现你的肤浅。一个人内心强大不强大,跟你对自己的认可有多少没有很大关系,也跟你取得成就大小没有很大关系。我觉得内心强大就是我自己和自己很和谐,不是一个我对抗另一个我。这样我就感觉强大了。”
苏菲晃荡着双腿说:“岚姐,你都快成哲学家了。”
陶岚接着说:“我觉得情感这东西对人真是一个很大的桎梏,一方面它很美妙,但是须付出很多无谓的努力。人爱了就会特别投入,投入了就容易受到伤害,受伤的时候也特别疼痛,特别真实,这时候的人性也会暴露得特别充分。因为爱是两个人的事……”
苏菲把咖啡一饮而尽,抽出了一支雪茄,叼在嘴里,说道:“凭我的直觉,你肯定失恋过……”
陶岚听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脚,没有说话。
“那如果以后你找不到新的感觉怎么办?”
“那我宁肯选择独身,科学就是我的丈夫,我的伴侣……”
“可是我问你,你看着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你是人,是一个女人,你也有欲望啊,你怎么办?”
陶岚听了,脸上羞涩得泛起一片红晕,她不敢看苏菲咄咄逼人的双眼。
“你到底怎么办?”
陶岚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我……我有自己解决的办法……”
苏菲一跃而起,冲到卫生间门口,回过身来冲陶岚说:“我去冲个澡,洗洗人世间的俗气!”
卫生间内传出“哗啦啦”的水声,陶岚倚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苏菲从卫生间出来,她精赤条条,晶莹剔透,胴体披散着闪亮的水珠儿,就像一尾黑色的鳗鱼。
“好舒服呀!中国的水就是甜。”她直挺挺在坐在陶岚对面的沙发上。
陶岚笑了笑,说:“我的印尼小妹妹,你快去穿一件睡衣,在衣柜里,这是在中国……”
苏菲站直了,扭动着丰腴的圆滚滚的小黑屁股,一撅一撅地走向陶岚的卧室。
“我知道,古老的中国是礼仪之邦,传统国家。”
一忽儿,她穿着一件银色的睡袍姗姗而来。
“苏菲,我给你朗涌一首我新做的诗,你是第一个听我朗诵的人。”
“好呀!”苏菲专注地望着她。
陶岚清了清嗓音,朗朗地朗诵,苏菲听得如醉如痴。
当我的孩提时代,
就一直做着敦煌的梦;
那飘飘洒洒的飞天,
美丽温柔伴随着神圣的歌声;
在茫茫的戈壁滩沉浮,
一直催促出如血的旭日东升。
秦关汉阙,明阁清城;
将军百战已化成斑斑白骨;
那一缕缕狼烟,
在飞天的轻歌曼舞中升腾!
多少次我寻觅敦煌的遗梦,
它伴随我走过悲壮的人生。
生活的强者会感到意味无穷。
弱者却总是在角落擦拭创伤的苦痛。
你听,无数飞天的歌声飞起来了,
他们簇拥着大佛的涅磐舞个不停;
你看,舍身饲虎的典故,
已修炼成万古不配的精灵!
升起来吧,这友谊的烛光,
升起来吧,这优美的歌声;
升起来吧,这么多好友亲朋,
升起来吧,我们的友谊,我们的真诚!
苏菲虽然被感染了,她沉思着,谛听着,凝视着窗外那飞舞的飘雪,茫茫大地,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忽然苏菲问道:“岚姐,最近你出远门吗?”
陶岚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答好。
苏菲又说:“岚姐,我感觉你最近要出远门,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是一个很冷很寂寞的地方,妹妹可能见不到姐姐了……”
她说得有些伤感,眼圈发红,一忽儿,扑簌簌落下一行清泪。
陶岚见她如此动情,她受到感染,于是掏出手绢为苏菲拭泪。
苏菲悠悠地说;“我有感应,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到了中国一个非常荒漠的地方,那里的湖干涸了,周围长满了骆驼草,还有一群群饿极了的野狼,其中有一只恶狼凶神恶煞般扑上去,扑倒了你……我一下子被吓醒了……”
陶岚凑到苏菲旁边,二人挤在一个沙发里,苏菲依偎着陶岚,就像一只小猫,发出温暖。
一忽儿,她睁开惺忪的双眼,小声说:“你总觉得你爸爸没有死,他还在人世间,美军仁川登陆后,他率领全团英勇作战,左冲右突,部队打散了,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络。后来被美军俘虏了。他坚贞不屈,受尽了苦头,可能做为苦囚在台湾做苦工……”
陶岚惊得瞪大了眼睛,惊慌地问:“你怎么知道?”
苏菲缓缓地说:“我有心灵感应,要不然为什么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在朝鲜大地也没有他的纪念碑,你也没有作为真正的烈属对待。你做为中共烈士子女,还不是因为你母亲当年是新四军的文工团团长,在皖南事变中不甘当俘虏,跳了山崖……”
陶岚的思绪有些纷乱。20岁时她失去了母亲,当时她正在清华大华读书,当北平地下党把母亲牺牲生消息告诉她时,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咬着手绢,晚上她一个人偷偷跑到圆明园废墟,在那杂草丛生的地上,她痛痛快快地大声哭着,整整哭了两个多小时。那是个令人窒息的夏夜,蝉声不绝,树影婆娑,碑石冰冷,她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恐惧,仿佛时间停止了,空间消失了。她是多么地思念她的妈妈,几年才能见一次面。她从小寄养在北平舅舅家中,最后一次见妈妈是在1938年深秋,那是一个黄昏,由北平地下党安排,她在北海的湖上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妈妈,母女俩划着一只木船,在湖上徘徊。陶岚望着妈妈瘦削秀丽的脸庞,感到十分亲切。妈妈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一双紫色的皮鞋,齐齐地短发,温柔,静谧。
“小岚,想妈妈吗?”妈妈和蔼地问。
陶岚点点头,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生怕从她的视线中转移。
“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对得起劳苦大众,妈妈是为了解放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而战斗,是为了抗击日本侵略者而战斗……”
陶岚说:“妈妈,我懂……”
“小岚,妈妈一直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推翻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建立起新中国,你在烈士陵园里,在妈妈的墓前,献上一束白菊花,说,妈妈,你安息吧,女儿是不会忘记你的,中国人民是不会忘你的。妈妈也就安息了……。”
陶岚的眼里已涌满了泪水,双肩颤抖着,“妈妈,你不要说了,女儿会这样做的。妈妈,你不会死,妈妈能活一百年一千年……”
“傻孩子,人总是要死的……”
妈妈微笑着,眼眶里也噙满了泪花。
新中国解放后,陶岚跟爸爸一起来到了山东临沂华东烈士陵园,在妈妈墓前实践了妈妈的遗嘱。
那束白菊花分外高雅素洁,披洒着莹莹的水珠,与陶岚的泪珠相映成辉。
可是两年后,爸爸也奔赴朝鲜战场,至今未归,杳无音讯。
也就几乎在同时,她被迫与恋人,她的同班同学分手,因为那个男同学出身国民党军官,她在尖端部门工作,不能与出身不好的男人结婚,否则就要离开她心爱的事业。
陶岚失眠了,在双重沉重打击下,她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但性格倔强的她终于挺了过来,从极度失意和困惑中走了出来。
山固然高,人比山高,因为人能跨越高山,占领山巅。
人只有在苦痛中,才能真正认识自己;人也只有通过苦痛,才能真正到达成功之路。
从此,陶岚把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投入科研工作之中,她夜以继日地学习,生机勃勃地工作,很快成为优秀的科学家,多次荣获优秀共产党员和优秀科学工作者的光荣称号。
但是她在情感生活中都难觅知音,一直未能如意。
“岚姐,尝尝我煮的咖啡,这是巴西咖啡!”
苏菲的一声呼唤,把她从回忆中唤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苏菲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在她的面前。
味道确实挺香,陶岚接过咖啡津津有味地喝着……
苏菲妩媚地望着她,微笑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苏菲的睡袍变得有些模糊,她的面部也变得模糊,渐渐地,陶岚仿佛什么都看不清了,看不见了。
她倚在沙发上,昏昏沉沉。
苏菲凑过来,趴在她的耳边。小声问:“岚姐,岚姐,你怎么了?醒一醒,你最近要出差,去哪里?去新疆?还是去甘肃、青海?……”
陶岚嘴里小声嘟囔着,苏菲什么也听不清。
陶岚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苏菲已不见踪影。
茶几上压着她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岚姐,你可能太累了,我见你一直不醒,没有再打扰你。因北京还有一位男友,我到他那里去住,明日去北京图书馆后我就回国了,后会有期!
你的小妹菲留言
陶岚看了,有些莫名其妙。她努力回想着昨晚的情景。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四处寻觅,但是没有发现反常的事情。
她特意看了看放在卧室里的保险箱,保险箱静静地立在那里。
她走进卫生间,卫生间内还残留着苏菲洗澡时冲刷的法国香水味道。
这种香气有些呛人。
每个房间陶岚都看了,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陶岚惊魂未定,忽然门铃响了。
她想,会不会是苏菲?
她很快打开了门,门口现出两个警察。
“我认识一个叫苏菲的印尼小姐吗?”其中一个警察问。
陶岚有些慌张,迟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出车祸死了!”
“什么?”
陶岚听了,惊得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