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小桥,流水,还有春华秋实都依旧,只是换了经年,换了岁月。
有些记忆,被时光湮灭,交还给了时光留存。有些故事,被季节遗落,预支给了流年消费。
柳家在时光中,悠然而恬静地生活着。
柳溪在秋色阑珊的午后,会拉着夏雨嫣去听一场昆曲或者是评弹。这样闲散安逸的日子,让儿女们羡慕不已,大呼:奢侈,太奢侈。
柳溪眯着眼,流连在午后的阳光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初见夏雨嫣的狂喜,仿佛就在昨天。一晃眼的功夫,两个人都是皱纹重生鬓满霜了。
柳溪总感觉,他和夏雨嫣是前世的缘分,这一生只不过是重逢。或许,前世他欠她一段美满姻缘,所以这一世才来细细寻觅,终究相逢,相知,相恋,相守到白头。
世间,有没有一种爱,叫不离不散?有没有一种情,叫生生世世?此生执子之手,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柳文化戏称父母是:爱情经典。还说,在他们60年——钻石婚的时候送他们一份大礼:旅拍婚纱照。
夏雨嫣笑着佯装要打他,说:
“我和你爸都是满头银发,一脸褶子,拍什么婚纱照,还旅拍,看让人家笑话。”
柳溪却不同意她的说法,还振振有词地说:
“笑话什么?现在旅拍婚纱照是一种时尚,别看我们满头银发,一脸褶子,可精神头不比年轻人差,拍出来更有生活的韵味呢。”
夏雨嫣笑骂他:
“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这怎么能是老不正经呢?这事啊,正经,正经的很呐!”
夏雨嫣笑着摇摇头,时光早就把那个诗情画意的女子埋藏在过往的油盐酱醋里,那些浪漫的情怀早就随着孩子,孙子哭闹声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夏雨嫣只有一个角色:奶奶,哦,还有姥姥,做好慈祥可亲的奶奶或者姥姥,才是她的当务之急。
柳筱琪被顺利保送到了重点大学,而且是本硕连读。柳筱煜争分多秒在复习,准备去澳大利亚留学。侯娇娇已经结束了所有的生意,准备去伴读。
受柳家资助的陆风也已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就连最小的小甜心——高田恬,也都上小学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夏雨嫣也感觉自己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说实话,去旅拍婚纱照,她根本没那个精力,实在不想动。
柳溪却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张罗着两个人出行的物品,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看着他那么高兴,夏雨嫣实在不忍心拂了他的兴致,就跟前跟后地和他一起收拾,虽然,胸口有些隐隐作痛,却都没当一回事。
出发的那一天,一大早就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柳溪咧着嘴,哈哈大笑:
“雨嫣,你看老天都露出笑脸,支持我们呢!”
夏雨嫣从起床之后,就觉得不舒服,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做了早餐。
柳溪一边吃早餐,一边喋喋不休地给夏雨嫣说着自己的出行计划。一抬头,看见夏雨嫣捂着胸口,趴在桌子上,吓了一跳。
“雨嫣,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我胸口疼······”
夏雨嫣有气无力地说。
柳溪急忙奔向卧室,去拿枕头下面的速效救心丸。跑回来的时候,柳溪看到夏雨嫣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表情越发痛苦不堪。
柳溪慌了,他赶紧跑到电话跟前,拨打120。手指在不听使唤地抖,短短三个数字,柳溪竟然拨了好几次,才拨通电话。等他结结巴巴地说清楚家庭住址和病人的情况后,回头去看夏雨嫣,发现她瘫软在椅子上,昏迷过去了。
“雨嫣!”
柳溪大叫一声,冲到夏雨嫣跟前,用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柳溪竖起耳朵,焦急地听着门外救护车的动静。怀里的夏雨嫣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紧皱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柳溪以为她好点了,心里很是安慰。
“雨嫣,再坚持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他喃喃地说着,身体紧紧地靠在妻子身上,让她坐的舒服一点。敲门声让柳溪振奋了,他轻轻地把妻子的身体靠在椅子上,转身开门。
医护人员急忙对夏雨嫣进行急救,测过心率和血压之后,大家都停下了。柳溪看着医护人员没有动静了,着急地喊:
“你们快点把她抬上车呀!快点呀!”
救护的人面面相觑,一个人开口说:
“老先生,节哀,病人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就是她已经去世了。”
“你胡说!我明明刚才摸她的手还是温暖的!”
“老先生,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病人真的已经死亡。”
“放屁!”
柳溪突然爆了一句粗口,他瞪着血红的双眼,指着医护人员说:
“赶紧把她抬上车,送到医院去急救!”
看到没有人上前去抬夏雨嫣,柳溪疯了一样去拉扯几个医护人员,大喊:
“快点,你们快点呀!人命关天!”
一位医护人员拉住柳溪:
“老先生,节哀顺变,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
柳溪指着夏雨嫣,吼道:
“我说话你们听见了吗?给我拉,拉到医院,否则,我告你们草菅人命!”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把夏雨嫣放在担架上,抬上救护车。柳溪跟在旁边,一直守护着夏雨嫣。
车辆行驶在路上,任何的仪器设备此时都没有作用了。柳溪拉着妻子的手,感受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抽离,一点一点冷却。
泪水漫过眼眶,流过脸庞,滴落在脚下。柳溪不愿意相信,夏雨嫣,这个今天就要跟他一起去旅拍婚纱照的女人,就这样一句告别都没有留下,就离去了。
救护车直接停到太平间的门口,救护人员默默地把夏雨嫣抬了进去。看着柳溪佝偻着腰紧紧跟进去,所有的人都心里很难受。
柳溪眼睁睁看着早上还和自己面对面吃早餐的妻子,被推进那个冒着冷气的铁抽屉里,心里想:
雨嫣,看着那里冒着冷气,想来温度一定很低,你躺在那里会不会冷啊?今天的早餐你都没有陪我吃完,肚子会不会饿啊?是不是我这几天吵着闹着去旅拍,你忙前忙后的累着了?都怪我,太任性了,这才让你累着了。现在,你安心睡一会儿吧,睡醒了我们还去拍婚纱照!
柳溪坐在冰冷的地上,守护着存放夏雨嫣的那个铁抽屉,69号,多么吉利的数字,这个数字雨嫣一定喜欢。
她常常说:你们老家的习惯,喜欢3,6,9,这几个数字,其实,我也喜欢,三六九,常常有,生活长久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发愁,多好啊!听起来都让人舒服。
柳溪突然觉得生命如此脆弱,不过是一顿早餐的功夫,就让两个厮守一生的人顷刻生死离别。人生真是一场无情的轮回,幸福刚刚落幕,悲戚就迫不及待地登场。多少金风玉露的相逢,都在灯火阑珊之后悄然陨落。
柳溪木然地看着儿女们料理夏雨嫣的后事,面对儿女的哭泣,他反而没有了眼泪。如果泪水能够唤醒雨嫣,他可以哭上三天三夜。可惜,再多的泪水也挽回不了他心爱的雨嫣,那哭还有什么用呢!
所有的人,都不过是遗落在苍茫尘世的一粒细沙,渺小,脆弱,风一吹,就远了,散了,不复存在了。
记得贺铸的《鹧鸪天》是这样写的: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一辈子,两个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大大小小的离别没有千次也有几百次,他们两个谁都相信,离别就意味着下一次重逢。可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没有道别的分离,却是整整一生啊!
柳溪安静地看着儿女把夏雨嫣安葬了,那块坟茔给他也留了一个位置。他轻轻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妻子,轻轻拂去刚刚掉落的树叶,雨嫣是个习惯干净的人,这些叶子她一定不喜欢的。
柳溪坐在她旁边给自己准备的那块地方感受了一下,这地方真是不错,面朝大海,背靠青山,看来儿女们是花了心思精心挑选的。况且,我觉得有妻子陪伴的地方,一定是幸福的地方。
可惜,雨嫣,我现在还没有这个福分去陪伴你。让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冰冷地在底下等我,实在抱歉呀!
柳溪双手抱着妻子的遗像,默默地想着。
可是,雨嫣啊!没有你的陪伴,我也是孤单寂寞冰冷的,你带给我家庭的温度,情感的温度,如今你一走,家里就是冰窖了!
柳文学走过来,轻轻地对柳溪说:
“爸,这里风大,咱们回家吧。”
对,这里风大,雨嫣,我抱着你回家。
柳溪双手紧紧抱住夏雨嫣的遗像,一步一步艰难地迈着步子,挪进了停在那里的车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