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哭,没有办法,周围没有人,我也搬不动。我说,娃儿,你坚持一下啊。那个娃儿说,叔叔,我疼!”
老谢一下子用他的大手捂住了眼睛,大声地喘着粗气。胸腔里犹如卧着一头老牛,此刻,被惊醒,狂吼着奔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是亲眼看着那个娃儿一点点地咽气的。”
知道死亡,和经历死亡,是绝对不一样的。
郭俊坤看到了老谢那种悲痛到骨子里的情绪,却不能感同身受。或许,生离死别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遇难,而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啊!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成语!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老谢抽完了整整一盒烟,他还要。郭俊坤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抻了抻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往前走,没有回头,只是扔给他一句话:
“你等着。”
高俊坤摸索到自己的行李箱,打开后拿出整整一条烟,又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老谢好像被谁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高俊坤站在他的面前,把烟放在他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对他说:
“起来拿。”
老谢没动,还是蹲在那里。高俊坤上前一步,拉了他一把,谁知,老谢“咚”地一声,颓然倒下。
高俊坤吓得往后一跳,又赶紧扑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的鼻子下面探过去一只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
郭俊坤把他放平,然后用手掐他的人中。过了一会儿,老谢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救我干撒子?让老子死了算逑,死了就能一家人团聚咯。”
郭俊坤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生死就是一道鸿沟,只要老天爷不让你死,你就是想死也没办法。
“走吧,到里面去。外面冷。”
老谢站起身,佝偻着背,往体育馆挪。
“你结婚了没得?”
老谢突然开口问。
“结了。”
“有娃儿没得?”
“没有。”
“为啥子没得?”
“不知道。”
“是不是年轻人要赶时髦,做啥子丁克?”
“不是。”
“那为啥子嘛?”
“一直没要上。”
“哦,你有毛病?”
“没有,我俩都正常。”
“这还奇怪咯。”
这一刻,老谢仿佛是个老大哥,把自己的悲痛放在一边,关心起一个陌生人的生活了。
高俊坤也不隐瞒,把和柳文文之间怎么产生的矛盾都毫无保留说给老谢听。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高俊坤夜夜与同学、朋友一起买醉,可即便是烂醉如泥,人事不省,他都没有给别人透露过他们之间的一个字。
这么久了,高俊坤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们之间的矛盾告诉第三个人,毕竟里面有很多让男人难以启齿的委屈。
老谢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在高俊坤的叙述中,他一言不发。
当说到他挥手把柳文文打了一巴掌的时候,他的声音充满悔恨:
“我真的不是存心要打她的,真的,我发誓!”
老谢抽着烟,烟雾遮盖住了老谢的整张脸,看起来扑朔迷li的。
高俊坤不像在跟一个人倾诉,倒好似对着大山,对着天空,对着空旷的原野在倾诉。
这让他绷得很紧的神经,第一次得到释放。眼前的老谢,就是他的树洞,无论怎么说,无论说什么都可以。
良久,高俊坤闭上嘴巴,挨着老谢睡着了。
老谢一动不动地,任由高俊坤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这个娃儿,也有他心里的苦啊!
醒来的时候,老谢已经不见了,高俊坤的身上盖着他的衣服。高俊坤赶紧冲出来,寻找老谢的身影。
老谢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烟,这一夜,烟就没有断。
“好好活着,好好对你老婆。老婆在,孩子会有的。”
高俊坤点点头。
“我原来想,自己也不贪心,留下娃儿也好,以后就不找老婆了,陪着娃儿一起过。”
“后来又想,老婆留下来,再生一个,还是我们的娃儿。可是,老天爷啥子都没有给我留下。”
高俊坤闭上眼睛,这些看似平常的话,实在是命运太残忍了。如果,一家人都不在了,或许,没有这么撕心裂肺的疼,也不会有这么痛彻心扉的念头。
大巴车启动了,高俊坤要去下一个点了。他拉着老谢的手,才发现那双手上布满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流血。
看到高俊坤注视自己的手,老谢淡淡地说:
“那些流血的地方,是我用指甲抠开的。”
“你这是为什么呀?”
“为了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高俊坤盯着老谢,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告别,平常用的那句“再见”显然不合时宜,于是,什么都不说,转身走了。
奔赴下一个安置点,一路上人们的心情越发沉重了。越往里走,山越深。偶尔,路被生生劈断,一车的人动手清除障碍,接着走。
一家人的院子孤零零地矗立在崖上,院落是一片瓦砾,然而,一树的梨花却开得分外绚烂。地基、院墙、屋子,全都散落在一起,看不出来原来的的模样。
雾又浓又稠,像一条银白色的丝绸一般,拉在眼前,望不到远处的风景。一些微弱的鸟叫,不时传了出来,在山谷里还有回声。
下雨了,雨滴落在树叶上,细细密密,窸窸窣窣地敲打着,寒气越发重了。
这个村落四面环山,人家居住的都很分散,一家离另一家看得见,要走却是费些功夫。
他们在山上住了下来,搭起帐篷,看看附近还有没有人。所有的房屋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挑了一处相对完整的地方,搭起了帐篷。
没有自来水,就去打来山泉水。没有电,手机也没有信号。抬过来两块石头,用脸盆装水,捡来树枝,点燃之后,把方便面煮了满满一盆,一人一个一次性杯子,捞着吃,“嘶嘶哈哈”的吃面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
这家的主人不知道怎么回来了,看到自己的房子成了这个样子,愣在那里,女人手里还拿着一桶油,站着的时候,油从手里滑落下来。
男人拉拉女人的手,虽然没有说话,却明白他是在安慰她。女人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蹲坐在砖头上。
高俊坤盛了两杯方便面,拿给他们。
男人接过来,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女人不接,还是呆呆地看着燃烧的树枝。
“接上撒!”
男人突然冲着女人大吼一声,女人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接过了高俊坤手里的面。
端着面,女人也不吃,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堆燃烧的火。男人三两口就吃完了,看着她还在那里发愣,又吼了一句:
“吃撒!”
女人再次被惊吓,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送。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杯子里,男人看着她,低声地说:
“莫想了。”
然后,又说:
“想也没用。”
女人一下子抬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脸,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那对夫妻被众人劝进帐篷,他们坚持躺在门口,大家拗不过他们,也就同意了。
山里的夜真静啊,静的让人有点无法入眠。
郭俊坤挨着那个男人,一点睡意都没有。听他们夫妻很小声地讲话:
“睡着了没得?”
“没得。”
“莫难过咯,谁都想不到。”
“嗯,晓得。”
“过些时候,再要一个吧。”
女人忽然提高嗓门:
“不要!”
“小声点,吵醒别人咯。”
“嗯,晓得。”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那么好的娃儿,谁舍得?”
“呜呜呜······”
“莫哭,再生一个,一定和咱们娃儿一样。”
“不会,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娃儿咯。”
“那么好的娃儿还是需要咱们培养哩。”
“嗯,对。”
“要一个吧,不然,老了咋办?”
“那,那我也忘不了我们的娃儿,呜呜呜······”
“哪个逼你忘了沙,我是说,让这个娃儿向他哥哥学习。”
“嗯,晓得。”
男人不说话了,女人也沉默。高俊坤听着听着,泪水流了一脸。从来,中guo人对传宗接代都是相当重视的,生命的延续不仅是传承,更是一种希望。
看着两个人共同孕育的新生命,会发现很多自己的影子和爱人的点滴,这种发现,不是一下子,而是在岁月的某一天、某一刻带给你的惊喜。
然而,这种生理需求,却是建立在情感的基础上。一瞬间,高俊坤的脑海里全是柳文文的样子,她的巧笑倩兮、她的蹙眉娇嗔、她的万种柔情,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这么多天的硬如龟背的抵触,此刻,竟然轻易地被这对三十多岁的农村夫妇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土崩瓦解。
文文没有错,错的人是自己。一味地躲避,一味地厌恶,一味地抵触,才造就了两个人越来越多的矛盾。高俊坤狠狠地拍打着脑袋,懊悔不已。如果早能醒悟,两个人又何至于此?!
高俊坤突然心生一种恐惧:柳文文会不会不再理我,会不会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