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终于到了,颠簸的路段,让一车的人仿佛都被颠的散架了一样。顾不得腰酸腿疼,还要去车上卸下那些救灾物资。
救灾物资统一摆放在一个灾民临时安置点。这是一个体育馆,原来在这里安置的几千灾民已经安全撤离,所以显得空荡荡的。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让在这里看管的老谢一下子有了精神。他指挥车上的人,把各类物资分类摆放,以便于发放。
老谢的要求很严格,估计是***座,每个箱子的字体都必须向上,每个面都必须是一样的。一行行,一排排,容不得丝毫乱堆乱放。
起初,大家以为他也是来的志愿者,就和他开玩笑;
“老谢,你也太认真了。这外面到处乱七八糟的,屋里摆的这么整齐有锤子用?”
老谢不语,依然看着人们往上码,遇到不按规定摆放的,他亲自动手,非要扭过来,摆整齐。
一直持续到天黑,这些东西才算从车上彻底卸完,所有的人都累得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老谢拎了一个塑料暖壶,旁边还拉着一个装满一次性杯子的塑料袋。走到谁跟前,就一扬下巴,示意自己取出一个杯子,他就把水倒入杯子里。
别人捧着热乎乎的水杯,向老谢道谢,他也不笑,也不回话。就这样,一个个地倒了一圈。
喝完热水的人们,疲乏极了,就地躺倒,有的已经发出畅快淋漓的鼾声。
老谢皱皱眉,推醒那个睡着的人,闷声说:
“这不安全,你们找个空地睡觉吧。”
折腾这么久,谁愿意挪地方呀?再说,这里不是挺安全的吗?要不然,为啥老谢一直在这守着?
那个人翻个身又睡着了,老谢一看急了,跳起来骂了起来:
“龟儿子们,都给老子滚出去!”
人们一下子懵了,刚才还殷勤送水的老谢,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呀!有人低声地说:
“瞎喊什么?有病吧?”
“对,我就是有病!赶紧给老子滚出去!”
有两个年纪比较小的年轻人火气比较旺,听到老谢这么说,冲到他面前就要动手。
几个年纪大的人,上前拉住他们。算了,人家是这里的主人,不让呆,咱们就另外找地方吧,看样子这老谢精神可能不太正常,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大家慢腾腾地从体育馆里走出来,找到一片空地坐在那里。没有建筑物的阻挡,小风像带了刀子一样,直接刺进人的骨头里,很冷很冷。
大家背靠背,相互依偎着取暖,心里都怨恨老谢不近人情。前面那两个年轻人更是嘴里愤愤地咒骂着。
老谢拖拽着一个帐篷走了出来,看样子是之前有人用过的,上面还有泥点。
就算是这样,也让人振奋。毕竟,这顶帐篷能让这些人不会在夜里被冻死。
大家齐心协力动手扎帐篷,没多久,都躲进帐篷里了。你还别说,风一下子被挡在帐篷外面,身体的热气也逐渐恢复。瞌睡多的那个人,又扯起了抑扬顿挫的呼噜。
高俊坤换了一个地方,怎么都睡不着觉。他悄悄爬起来,走到帐篷外面,想抽颗烟提提神。
老谢站在体育馆的门口,向这边张望着。一看到帐篷里出来人了,转身回去了。
高俊坤想了想,跟着他走进体育馆。他走到老谢身边,拿出一支烟,递给老谢。老谢看看那些救灾物资,把烟别在耳朵上,带头走出体育馆。
高俊坤发现自己真是疏忽了,这么多救灾物资,怎么能抽烟呢?他掐灭香烟,捏着没有抽完的半截烟,跟着老谢走出去。
老谢早到一个背风的地方,蹲下去,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烟头在黑夜里一明一灭的闪烁着,风吹着烟雾缓缓地在眼前飘着。
“那里面危险。”
老谢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高俊坤楞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难怪他发脾气让大家都撤退呢,原来是这个原因。可是,明明可以好好说的呀,为什么非要骂人?
一支烟抽完了,老谢伸手又要一支。烟瘾还挺大!高俊坤把烟递给她,顺口说了句:
“不是我不舍得啊,烟抽多了对肺不好。”
老谢像是和烟有仇一样,恶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很大的眼圈,然后说:
“死了算逑。”
这老谢,真的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高俊坤懒得理他,心想:抽完这根烟,回去躺着,懒得跟他废话。
第二支烟抽完了,老谢又伸手,高俊坤看看他,索性把剩下的烟都拍在他的手心里。他站起来,往帐篷的方向走。
刚迈出第一步,就听见老谢在背后幽幽地说:
“都死了,都死球了,留我一个组撒子?”
“谁?你说谁死了?”
“老婆,娃娃。都死喽。”
说完,低下头,两只手垂在膝盖上,整个人缩在那里。
到这时,高俊坤才知道原来老谢也是灾民,而且家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走到老谢身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谢的声音从两腿之间传出来,显得沉闷又没有生气:
“屋里整个塌咯,我使劲地刨呀刨呀,就刨出来一只鞋子!”
说完,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了一下,一下子哽在那里。
“我知道,这是我儿子的鞋子,我老婆嫌他臭,每天晚上都放在门口。”
老谢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动作,继续讲着:
“中午上学走的时候,我老婆还喊他换鞋,下午太阳好,给他刷鞋。可是·······”
一团烟雾从老谢两腿的夹缝之间溜了出来,他停顿了一下,又说:
“可是,到了学校,就地震咯!”
“我都来不及去学校看看他究竟怎么样?家里的屋子就倒了。我使劲喊老婆子,她都不答应。”
“我拼命往下刨,她当时睡在床上,应该就是这个位置。”
“我,我,我挖出来了她的胳膊,胳膊上还带着我结婚的时候给她买的梅花表。可是,可是·······”
接下来,老谢“呜呜”地哭出声来,声音在空旷的地上四处回荡,让高俊坤的心里也堵满了棉花一样的东西,特别难受。
他搂紧了老谢抽搐的肩膀,使劲地往自己身边挤,却不知道该开口说点什么。
或许,什么话在痛失亲人的人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那就不要张口,静静地听他倾吐。
“你不知道,我就像疯了一样,拼命把她身上的土刨下来。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或许,或许她还活着。”
老谢的语速很慢,好像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往外吐。高俊坤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
“可还是不行了。我挖着挖着,觉得手心里湿乎乎的,我还以为是她的血。低头一看,肠子都流出来了。人,没救了!”
说到“没救了”三个字的时候,老谢抬起头,他的声音是带着哭腔的,让人心里酸酸的,一股泪水涌上了高俊坤的脸庞。
亲眼看见亲人的惨死,恐怕是很多人的心灵所不能承受的。老谢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现场,脸上除了恐惧、悲伤,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让高俊坤心里特别难受。
老谢把面孔转向高俊坤,高俊坤发现老谢深陷的眼窝里竟然没有一滴泪水。
老谢知道高俊坤吃惊什么,不等他张口,就说:
“哪里还有眼泪?早都哭干了。”
顿了顿,又说:
“我现在鼻子都是那个血的味道,很腥很腥。”
高俊坤一把把老谢拉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高俊坤觉得自己很笨拙,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安慰他,所有的语言也都是苍白无力的,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聊表安慰了。
老谢推开高俊坤,又蹲下来,点燃一支烟。
“原来建屋子的时候,生害怕不结实,用最重的石料。可是,没想到地震来了,这些石料还是不结实。早知道,还不如用些砖算逑了。”
“用砖至少我能搬动啊!怎么也不会让它压着我老婆,那得有多疼啊!”
风从耳边吹了一声口哨,绕过了他们两个人,继续向旷野奔跑。老谢的声音被风带走了,一个“疼”字仿佛漫山遍野都是。
“我心里想,老婆已经没得救了。我就去看看儿子吧。我跑到学校,也傻眼了。哪还有教室?哪还有学生、老师哟?全部都是碎砖乱瓦,我也不晓得儿子在哪里,在那堆砖头瓦块跟前使劲地转圈圈。”
“我趴在地上,我想听听下面有没有动静。隔着那么多的砖瓦,我真的听到有人的哭声。我也不晓得是谁,可能不是我儿子。可是,我也不管了,就算不是我儿子,也是别人家的娃儿。我就伸手挖。”
“可是,那些狗ri的混凝土板板重的很,我根本搬不动。我就大声喊:娃儿,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
“那娃儿听见我的声音,喊:叔叔,我在下面。我说,你受伤没得?他说,叔叔,我的腿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