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学自己选择了一间空屋子,作为他的卧室。
屋子之前是实验室,平整的试验台,上面有很多玻璃器皿和电子仪器,有洗手池,有水,还有一个烧水壶,所有生活的必需都可以做到。
每天一日三餐,有人送到大门外,敲敲玻璃门,然后人就走了。
那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轮流负责去拿食物,顺便把柳文学的也带上来。
起初,柳文学还是习惯性地取下口罩,表示感谢。两人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不说话,递给柳文学转身就走,看见柳文学脸上被口罩勒出的一道又一道的痕迹,也不觉得滑稽。
后来,每天早上醒来,柳文学都不急着起身,因为起床也没有什么事可干。
他伸手拿出枕头底下的温度计,夹在腋下,闭着眼睛,静等15分钟。然后,睁开眼,仔细辨认温度计上的那条线的位置,一格一格地数:36.5°,正常。
于是,起身,开始一天漫长的等待。
柳文学最喜欢的地方是屋顶。
这个楼不高,只有五层。
黄昏,玫瑰色的晚霞里,湿黑的老榆树上,归鸟叽叽喳喳,喧闹不停。四周不见人走动,那些老旧的房子在夕阳之下一点点变得模糊,变得像是柳文学的家。
这破旧的房子引起柳文学强烈的思念之情,此刻,家里人在干什么?是不是和以前一样等我回家吃饭?
远远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树下,拉二胡给树上的鸟儿听。
老人坐着一个马扎儿,腿上垫着一块猩红的布,特别抢眼,有点像一团鲜血。琴声悠扬、哀伤,还有历经岁月种种的从容。
只拉一曲,绝不会再有。
然后,万籁俱静。
就是远远地传过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声,都让柳文学倍感亲切。他从这声音里,极力判断究竟是哪一款车发出的声音。
黑夜过后是白天,白天醒来等待第二个黑夜。
天气越来越热,柳文学的外套早就脱下来了。
整个北京城,不让出,不让进,像一口锅被盖上了锅盖。
不敢过多地给家里电话,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家里的问题集中在两点:1、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2、身体健康吗?不知道。
的确,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健康,每天,他都觉得自己发烧了,有病了,可体温计显示还是36.5°。
柳文学在走廊尽头,找到一个淋浴,每天冲澡。
水没有加热工具,都是凉的。晚上,柳文学站在水龙头下,冷水冲下来,他有一种颤li的感觉,水流冲击在皮肤上,一层颗粒浮现在皮肤上,真实,触手可及。
全身涂上香皂,让那些白色的泡沫淹没整个身体,突然觉得死神跟这些泡沫一样,就在他的身体里。
柳文学在黑夜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血管在脖颈上蹦蹦地跳,此时,身体原始的东西,提示着柳文学,我还活着,活着。
姓崔的那个男人,挨过了大半个月,最后还是死了。
他被一张白布整个包裹住,放在一张事先递进来的行军床上。柳文学和其他两个人,把他抬到大门外。
大门外,停着一辆双排座的卡车,看见他们放下行军床,退到门内的时候,才有一个人走下来。
他背着一个喷雾器,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一扬手,喷嘴处无色的水,破碎成细小的雾滴,在太阳下飞散。
就是隔着玻璃门,还是能听见喷雾器齿轮低声转动的闷响,还有喷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没有人去流泪,甚至没有人露出一丝哀伤的表情,就好像他的死亡顺理成章。
玻璃门现在成为柳文学他们三个人通往外界唯一的途径:这道门开了,或许是生,或许是死。
到了最后,没有人再在乎这道门还能不能开了。因为,他们觉得开不开,结局都一样。
柳文学开始给侯娇娇发短信,写什么好呢?苦思冥想,也废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他说:
“窗前的花儿开了,真好看。可惜,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侯娇娇看到丈夫短信,哭得抬不起头。这段时间的分离,比知道他的死讯还煎熬。
她颤抖着,回复短信:
“花儿美好,你亦安好。如此,足够!”
柳文学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那件白衬衣,晚上洗干净,白天穿。来的时候,穿的外套,早已洗干净,叠的整整齐齐。
行李箱里的其他衣服,都翻出来晾晒了一遍又一遍。阳光的味道真好,完全覆盖了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
柳文学写着:
“娇娇,照顾好自己,也帮我照顾好爸妈和筱煜。”
侯娇娇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柳溪和夏雨嫣,也念给儿子柳筱煜。
然后,她哭着给他回复:
“放心,有我。你多保重!”
这样的短信早已不分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白天睡着,有时候夜晚醒着。
看到短信,侯娇娇会第一时间回复他。可是,没有消息的时候,她只有等。不敢急,不敢催,生怕打扰他。
其实,每天无望的等待,还能怕什么打扰呢?三个人,很久都不会说一句话。柳文学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语言这项基本功能。
有一天,小吕在房间里大叫:
“我发烧了!我发烧了!”
那种声音里,没有哀伤,没有痛苦,反而呈现一种狂喜。
柳文学抢过温度计,冲着明亮的光线仔细辨认:36.5°,一切正常!
小吕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他摸出手机,对着柳文学和小张说:
“我让你们看看我未婚妻的照片吧。”
照片上的姑娘,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笑得也很甜。
“如果,我要是能活着出去,我就娶她。”
说完,他蒙住脸,无声地抽泣,双肩一上一下耸动得厉害。
柳文学和小张没有劝他,因为根本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承诺。
小张拿起昨天特意要的一瓶啤酒,找了三个烧杯,一一倒满,放在三个人的面前,他举起一杯说:
“这么多天,我早就想明白了,该死的娃娃牛朝天!能活着,最好。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来,杯子举起来,干!”
气氛在一杯酒之后,变得活跃起来。小张本来是个豪爽的人,此刻,咂着嘴说:
“你还别说,这酒真他妈是个好东西,这么多天,怎么才知道啊?”
柳文学和小吕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样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人啊,死法有很多。有病死的,有饿死的,有摔死的,有撞死的。其实,咱们三个已经死过一回了。”
看着他们疑惑地看着自己,小张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倒进嘴里,然后,挤挤眼睛说:
“被吓死了!”
柳文学和小吕一怔,醒过味来之后,也哈哈大笑。
的确,这段时间最大的恐惧就是死亡,每天被折磨的不是身体的不适,而是精神的不适!
小张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割破了蒙在心头的一块巨大的幕布,哗啦一声,幕布落地,心里也是一片澄明清净。
小张打开手机的音乐,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骤然响起,吓了他们一跳。
小张站起身,脱下衬衣,拿在手里当一条丝带,勒住自己的脖子,然后随着音乐扭曲身体,完全没有章法,没有规则,只是任由身体随意曲张。
柳文学和小吕也加入了他的队伍,此时此刻,疯狂的音乐需要狂放的舞姿配合宣泄。柳文学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翱翔的燕子,迎着风雨,向前冲。
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恣意niu动,相互撞击着。柳文学的脚踝撞在冰冷的水管上,生疼生疼的。他却不舍得停下来,那种恣意妄为的快gan让他欲罢不能。
尽管,三个人的姿态称不上舞姿,甚至,有点“百年魔怪舞翩跹”的味道,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够了!
柳文学给侯娇娇发短息:
“今天喝了一杯啤酒,生活真美好!”
侯娇娇不知道柳文学哪里来的啤酒,却能感知他的文字有了温度。
她对他说:
“嗯,真好!愿你一直都好!”
一场暴雨,下的毫无征兆,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雨来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迅速滑落到地上。
大雨荡涤了之前的闷热带给人的烦躁,柳文学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走出大门,走向外面的世界。
在大雨里,他们放肆了一把,顶着劈头盖脸的雨滴,逛逛身边的城市。
街道在雨水洗刷之下,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这才是人间的味道!
他们贪婪地呼吸着这个世界带给他们的味道,与世隔绝了许久,回到人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走吧,走吧,反正这场大雨终究会把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冲刷地一干二净,就像人存在这个世界上,有名有姓有功有过,可一旦死了,所有的痕迹也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