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得好:谷熟一时,麦熟一晌。昨天还有些发青的麦穗,经过一下午的太阳暴晒,第二天就可以收割了。
柳溪等待放榜的日子,正是农忙时节。
柳疙瘩爷俩一前一后来到麦地,谁也没有说话,一人一垄,就开始割麦了。
柳疙瘩蹲下身,左手抓一把麦子,右手镰刀紧跟着挥下去,“刷”地一声,一把麦秆应声倒地。左右腿往前微微移动,另一把麦就又抓在了手里,还是转眼应声倒地。身后一垄麦子割完,回身用麦秆一捆,再接着割下一垄。
一双握惯钢笔的细嫩的手,颤巍巍地拿起了镰刀。
柳溪还没有蹲下去五分钟,就觉得腰要断了,赶紧支起身子,撅着屁股。可是,这样的姿势抓麦子抓不牢,镰刀也使不上劲,不是割不掉,就是割斜了,只割下来些麦穗,半垄麦还没有割完,手就觉得钻心的痛,一看,虎口上打了好几个泡,一碰生疼生疼的。
柳溪抬眼看见爹熟练地放倒一垄垄麦,想跟爹讨教一下割麦的诀窍,又怕自己在学校任性给爹难堪,爹生自己的气,砸吧了两下嘴,什么也没说。
天越来越热了,往常的这个时光柳溪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读书呢。此时,毒辣的日头铺天盖地的热,周围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处遮荫的地方,蹲在麦地里,觉得麦芒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衣服里、袖子里,奇痒难耐。柳溪抓耳挠腮,浑身说不上的难受。
柳疙瘩回头看了看,暗暗摇了摇头:不是块务农的料啊!
好容易熬到中午,娘送来水和饭。早已饥肠辘辘的柳溪抓起饭碗狼吞虎咽,喝水的时候一下子呛在嗓子眼里,大声地咳嗽起来。
徐翠兰赶紧给他拍打后背,口中连连喊着:小祖宗,你慢点。
吃饭完,休息了片刻,柳疙瘩看着儿子原本俊朗的面庞被日头晒得通红,没有吱声,抢在儿子面前,故意放慢了动作,一下一下地给儿子示范。
柳溪看懂了父亲的动作,也学着父亲的模样,一下一下地练习,你还别说,两垄下来,尽管速度还是有点慢,柳溪已经可以熟练准确割倒麦秆了。
晚上收工后,徐翠兰端了一盆热水,让柳溪把手放在里面,仔仔细细地洗干净。然后,拿出一根针,在煤油灯上烤烤,轻轻地帮柳溪把手上的泡挑开,用棉布蘸盐水慢慢搽拭,一边擦,一边默默地流泪。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柳溪的手心里,起初是温热的,一会儿就变凉了。
“娘,你别难过了,不疼。”
徐翠兰抬起袖子,擦了擦泪水:
“唉,儿啊,这农活可不是你能干的呀。”
说完,眼圈又红了。
“你明天搁家做饭吧,娘去割麦。”
“没事,娘,多锻炼几天,磨出老茧就好了。”
其实,柳溪更想说的是,娘,你与其让我在家等待放榜消息的煎熬,还不如让痛苦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呢。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徐翠兰在后面悄悄地拉住了柳疙瘩。
“他爹,你怎恁不知道心疼孩子,你看看俩手都是泡,今天让孩子悠着点。”
柳疙瘩抬头看看天,拧着眉头说:
“我咋心疼他?再说,我心疼他,老天爷能心疼我吗?”
“你,你,你真是个老倔驴。”
麦子收割完,拉回场上,铺平晾晒之后,要赶紧脱粒。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如果一旦在雨来之前,没有把麦粒收仓,让麦粒受潮,那就不能磨面了。
柳疙瘩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一刻都不闲着。天还没亮就急匆匆地奔到场上,用骨碌碾粒,用木铁锨扬场,将麦粒收入袋中。
柳溪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跟着父亲贴近农民的生活,说实话,这些天,他深深地体会到农民春种秋收的艰辛,知道原来课本上的那些诗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原来,这些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刻骨铭心的真实体验。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对粮食的珍惜那是骨子里的情怀。父亲给自己送饼的喜悦,除了对粮食的珍视以外,更多的是对儿子的疼惜。自己青春期那点微薄的自尊心,在同学们的起哄之下,竟然在一瞬间看不起父亲,与父亲产生了这么长时间的隔阂,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和愚蠢。
一灯如豆,给黑暗的屋子仅有的一点光明。
徐翠兰拉开纺车,左手吱吱呀呀地摇动着,右手拉出纺出的棉线。
弟弟们凑着煤油灯的亮光在看书,柳溪坐在一边,检查他们的农忙作业。
妹妹还小,没有到上学的年纪,却也拿着哥哥们用完的本子,一笔一划地学写字。
柳疙瘩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火光在暗处一明一灭。柳溪瞅了瞅父亲,转身慢慢走到父亲身边,坐下来。
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开口。
徐翠兰在纺车后面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两个人打破僵局。
柳疙瘩慢悠悠地开口了:
“有事?”
柳溪急忙陪着笑脸,给他爹装满旱烟锅子,本来想给爹道歉,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又变成了:
“爹,你吃烟。”
柳疙瘩享受着儿子殷勤的服务,脸上慢慢松懈下来:
“儿啊,你觉得这次考试有把握吗?”
柳溪赶紧毕恭毕敬地说:
“爹,我觉得考得差不多。”
柳疙瘩满意地点点头:
“能上学最好了,你的身子骨做这农活啊,可不中。”
柳溪惭愧地低下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庄稼把式。
“啥时候放榜啊?”
“学校说是二十天以后。”
柳疙瘩掐指一算,距离二十天的期限也没有几天了。
“甭心急,我看你能考上。”
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对自己的肯定,柳溪有点受宠若惊。
“好好上,争取考上大学,给咱柳家祖宗增光。”
柳溪看着父亲一脸憧憬的神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到了放榜的日子,柳疙瘩放下手中的活,和儿子一起去学校看成绩。
还没走进校园,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爷俩紧走几步,冲进校园,大红榜下面已经黑压压地聚满了人头。
柳溪急忙钻进人群,在红榜上搜寻自己的名字。
第一排,不是;第二排,不是;第三排,赫然写着:柳溪 489分,第三名。
柳溪迅速退出来,冲到父亲身边。
“咋样?咋样?”
“爹,考上了,全年级第三名。”
“好好好,这就好。”
爷俩风风火火回到家,柳疙瘩拿起木叉说是到小溪里叉几条鱼吃,半晌功夫,叉回来两条寸把长的小鲫鱼。柳疙瘩说,这还不够塞牙缝的。
一转身,抓住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大声喊:
“今天开荤,全家吃鸡。”
徐翠兰惊讶地从灶房跑出来:
“咦,他爹,这日子以后都不过了?”
“谁说不过了?咱以后要过好日子哩。”
孩子们从来没有看见爹这么高兴过,都嘻嘻哈哈地围着爹喊:“噢,噢,吃鸡了。噢,噢,过好日子啦。”
不久,院子里就飘出沁人心脾,引人垂涎的鸡肉的香味。几个孩子围着灶台寸步不离。
爹拿出过年剩的高粱酒,给自己倒了一盅,给柳溪倒了一盅。柳溪为难地看着父亲:
“爹,我不会喝酒。”
“没事,一回生两回熟。喝喝都会了。”
柳溪端起酒杯,郑重地和父亲碰了一下:
“爹,这杯酒我敬你,儿子以前年轻不懂事,惹你老生气了,这杯酒我给你赔罪。”
说完,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从口腔顿时窜入肺腑,一个劲地往下窜,让人浑身像着了火一样难受。
柳溪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柳疙瘩大笑着给儿子夹了一块鸡肉:
”赶紧吃块鸡肉压压,你喝的太急了。”
一家人围坐在当院,吃着,说着,笑着,不知不觉间,月牙已经挂在了半空中。
柳疙瘩感叹地说:
“看来柳家祖坟冒青烟了,咱祖祖辈辈没出过这么高文化的人呀。儿呀,好好学,你要是能考上大学,爹带你到祠堂里去谢祖宗。”
柳溪看着微醺的父亲,敞开怀,坐在那里,眼角溢满了泪水。弟弟们用小手抓着几块,用力地咀嚼着,大声地砸吧着鸡骨头里的香味。妹妹躲在娘的怀里,一会看着爹的醉相吃吃地笑,一会看着大哥的脸也吃吃地笑。
柳溪一把把妹妹拉进怀里,揪揪她的朝天辫,笑着说:
“咱妞长大上学不上?”
妹妹天真地抱着哥哥的胳膊,大声地说;
“上,我像大哥哥一样上高中,上大学!”
柳溪听见妹妹的回答,高兴地哈哈大笑,他抱起妹妹,一上一下地把她往上抛,又赶紧接住。
妹妹又惊恐,又兴奋,大声地尖叫着,惊醒了屋檐下的燕子,也惊醒了后面小溪里的青蛙,“呱呱呱”的蛙鸣一直伴随着全家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