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蝎子事件让柳疙瘩心有余悸,再也不同意柳溪和同学在外面租房住。
没奈何,柳溪搬回学校的学生宿舍。人虽然搬回来了,可是每月4元钱的柴菜金还是个问题,
柳疙瘩说:
“儿,你安心复习,钱的事,爹想办法。”
柳疙瘩到县城东头的一家砖厂搬砖,十块砖给一分钱,还管吃。
柳疙瘩觉得自己身强力壮,每次都比别人多拿5块砖,而且步子还迈的比别人快,这样下来,人家一天搬500块砖,他能搬七八百块。
一天两天好说,时间一长,柳疙瘩就觉得胸闷气短,脚底下拌蒜了。
柳溪心疼他爹,一放学就过来帮忙,柳疙瘩不耐烦地把他撵走,让他回去好好复习。
柳溪总是含着泪,看着爹一步步跄跄踉踉地把背上的砖卸掉又背上,然后转身慢慢离去。
可是,砖厂是季节性的生产,背砖也是有时间限度的。两个月后,砖厂不再需要人了。
柳疙瘩在县城溜达,期望着能再找到一份出苦力的活。接连几天,都没有合适的活,柳疙瘩的饭也没有着落。饿了,喝口水,顶顶就过去了。
这天早上,柳疙瘩饿得已经前新帖后背,如果再不吃点东西,恐怕就要晕过去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南门大街上,左右一看,有一家卖包子的,热腾腾的包子刚出锅,热气裹着包子的肉香扑面而来。
柳疙瘩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包子摊前面,大声地喘着粗气。
卖包子的老板看着这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坐在那里,起初吓了一跳,待仔细观察,发现人是饿的走不动了。
老板不动声色地拿了俩包子,走到柳疙瘩面前;
“老师,咋啦?”
“饿······”
老板将手中的包子递给他。
柳疙瘩迟疑地看着眼前的包子没敢接。
“不白吃,吃完了给我干活。”
“中中中!”
柳疙瘩一听有活干,高兴地拿起包子狼吞虎咽起来,几秒钟的功夫,包子就进肚了。
第二个包子,柳疙瘩闻了闻,却没有吃,而是小心地揣进了兜里。
“老板,有啥活恁尽管说,俺别哩本事没有,就是有一把好力气。”
老板微微一笑:
“我的伙计请假了,今天要去粮店搬过来20袋面,叫你去,中不中?”
“中中中,这也太中了。”
柳疙瘩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
老板给他一辆架子车,告诉他具体路线,就安排他上路了。
柳疙瘩拉着架子车,特意绕道去了柳溪的学校,远远地看见儿子在树底下看书。柳疙瘩兴冲冲地跑过去,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爹,你咋来了?”
“看看这是啥?”
“哎呦,包子,这是哪来哩呀爹?“
柳溪狐疑地看着柳疙瘩。
“是爹给你挣哩,赶紧趁热吃吧,爹走了。”
摸着包含爹体温的包子,柳溪眼眶又湿了。这个包子,被柳溪整整咀嚼一个下午。
柳疙瘩按照老板说的路线,来到了粮店。粮店的人看他眼生,问他干什么来了。柳疙瘩说是包子铺老板让他来拉20袋面,粮店的人有点不信。
柳疙瘩急了,这一辈自己还没有骗过人哩。他把包子铺的地址,老板的长相还有那个包子铺的里外陈设给人家说了一遍,粮店的人才打消顾虑,让他搬面。
包子铺老板原本看柳疙瘩是个老实人,相信他不会把这20袋面拉走,但是,陌生人之间与生俱来的猜忌让老板有点担心。
待到看见柳疙瘩弓着腰,弯着背,吃力地拉着满满一车面回来的时候,心里很是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
柳疙瘩把这些面给包子铺老板一一摞好,码齐整,才常常出了一口气。
包子铺老板扭身进了库房里,拿出半袋子生了虫的面递给了柳疙瘩。
“兄弟,这半袋面虽说生了虫,可是,挑挑拣拣还能吃,我生意忙,没时间,你不要嫌弃,拿回家吃吧。”
柳疙瘩抱着这半袋子面,对包子铺老板千恩万谢,差点跪下磕头谢恩了。
柳疙瘩一边往家走,一边盘算着这半袋白面的后续处理。
整整半袋白面呀,这对于柳家来说,不亚于过年了,更不亚于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是该给柳溪烙几张饼,带着当干粮?不行,光吃白面也太浪费了。”
“那给几个小的蒸一锅黄金馍打打牙祭,都多长时间没好好吃一个馍了。不行,细水长流,这也太浪费了。”
就这样,走了45里路,柳疙瘩都没有想出合理的分配方案。
罢了,罢了,让他娘安顿吧,我不操这个心了。
柳疙瘩这样想着,脚已经迈进了家门。
“哟,他爹,回来了。”
柳疙瘩故意一声不吭,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凳子上,把面袋子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徐翠兰看清楚是整整半袋子白面,眼睛都直了。
“他爹,这是从哪弄来的这宝贝呀?”
女人大惊小怪的叫声,让柳疙瘩不满地瞪了一眼。
接着,柳疙瘩用炫耀的口气,把白面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徐翠兰高兴地直抹眼泪:
“有多少日子没见着稠的了,你看看那几个孩瘦的。今天给孩子们解解馋。”
“看看你那狗窝里放不住个剩馍馍的没出息样。”
“还有,我这褂子今天背了20袋白面,你也洗洗把白面洗下来吧。”
徐翠兰手脚麻利地把衣服在水里面涮了好几遍,直到盆里的水清清亮亮的了,才把褂子晾在当院。她小心翼翼地抓出半把面,想了想,又松开手漏进去一半,只是抓出来一撮,连碗底都没有盖住。她返身拿了一个箩,把里面的虫子细细筛了出来,然后用大盆装了一大盆的野菜叶子,拌进去那把干面,绿豆面还有玉米面,再加点水,铁锅上灶,用猪皮抹了一下锅底,一勺子野菜面汤就浇了下去。
一时间,屋里弥漫着煎食物的香气,四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早就被勾引着围在灶台前,一个个小眼神流露着渴望。小嘴边流着哈喇子,看着母亲一个一个地熟练地摊着野菜煎饼。
母亲笑着大声呵斥:
“二,把你的小脏爪拿开!“
“老三,往后躲躲。哈喇子都快掉锅里了!”
“老四,给妈再加把柴。”
“闺女,甭心急,一会儿妈让你吃个够!”
这半袋白面仿佛是女人的腰杆,女人的精气神,一下子财大气粗起来。
柳疙瘩吸着旱烟,看着娘几个,舒服地哼起了豫剧《拷红》:
在绣楼我奉了我那小姐言命,
到书院去探那先生的病情。
上绣楼我要把小姐吓哄,
我就说呀,
张先生的病疾可是不轻。
你若救迟慢哪,
咳!可就要丧命。
看一看我小姐怎把事行。
一路上把心事盘算已定,
急忙忙款莲步去上楼棚·
徐翠兰回身看看丈夫,又看看身边这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叹了一口气,用围裙擦了擦眼角。
在这个年代,有粮食,对这个家来说,就是天大的幸福!
徐翠兰尽着孩子们放开肚皮吃,那煎饼还是有几张盈余。
她仔细地用布包好,示意柳疙瘩第二天给大儿子送去。
柳疙瘩一夜没睡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天不亮他就动身了,走之前,他吩咐老婆把饼馏了馏,一把揣进怀里。
一路上,柳疙瘩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往学校赶。
到了校门口,学校正在上课。柳疙瘩没有敢打扰,只好在学校门口的墙角蹲下来。
没有上过学的柳疙瘩不知道一节课究竟有多少分钟,就是觉得时间也太漫长了,好不容易听到下课“叮当,叮当”的铃声,他赶紧一溜小跑,跑到儿子的教室前,大声地喊:
“柳溪,柳溪,出来吃饼。”
全班同学听着柳疙瘩的叫声,先是一愣,接着一下子哄笑起来。有个别的调皮学生,捏着嗓子学柳疙瘩叫:
“柳溪,柳溪,出来吃饼。”
柳溪刚才初见父亲的喜悦,瞬间被羞耻感替代,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故意埋下头,背过身不看父亲。想让父亲看不到自己,也希望这场闹剧快点结束。
可是,柳疙瘩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儿子究竟带来了怎样的难堪,还兴奋地在喊:
“柳溪,柳溪,出来吃饼。”
同学们更是乐不可支,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出来吃饼”“出来吃饼”“出来吃饼”的怪叫声。
柳溪的头,嗡地一下子就大了。
他冲出教室,站在父亲面前,恶狠狠地说: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肩膀用力地顶开了父亲,然后就跑远了。
柳疙瘩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今天哪里做错了,怎么会惹得儿子如此生气。
愣怔片刻,他追上儿子,把那几张饼硬塞到推推搡搡,不肯接手的儿子怀里。一转身走出学校。
儿子抱着那几张温热的饼,屈辱、委屈、难过、百味杂陈,他“嗷”地一声,蹲在那里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