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民警提前告诉柳溪,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在200公里之外的桥洞下,被人发现的。他颤抖着走上前,细细端详坐着的那个人:她的头发已经如同茅草一样缠绕在一起,脸上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身上的衣服丝丝缕缕,几乎无法遮体。这个人呆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柳溪看了许久,终于看出了母亲的一些特征。他哭泣着抱住母亲,大声喊:
“娘,儿子不孝,让您受苦啦!”
说完,泪如雨下。
徐翠兰在儿子的怀里,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她痴痴呆呆地看着身边痛哭的人,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一会儿,她咧开嘴,冲着柳溪叫:
“妈妈,妈妈。”
看到母亲这样,柳溪心如刀绞,看来母亲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匆匆谢过派出所民警,柳溪带着母亲来到医院。医生的话让柳溪彻底绝望了:由于这段时间的离家出走,病情骤然加重,病人已经是老年痴呆的晚期,病人的护理要更加精心,除了大小便失去控制和记忆受损以外,还会伴随着多个脏器的衰竭。
柳溪流着泪,抱住母亲,轻轻地说:
“妈,咱们回家。”
柳溪想象不到这些天母亲究竟受了什么苦,遭了什么罪,也不知道母亲究竟如何吃饭,如何睡觉,怎么挨过这些天的,仅从母亲的外表就可以看出,她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只是,母亲已经不能把那些遭受的困难告诉家人了。
柳溪让夏雨嫣烧好热水,给母亲洗澡。母亲安静地坐在澡盆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夏雨嫣轻轻地帮她把头发梳理顺畅,用温水一点点浇在她的身上,或许是因为痒,徐翠兰发出“咯咯咯”地笑声。
柳溪在门外,听着母亲不谙世事的笑声,双手抱着头,无声的哭泣。他几乎不敢面对现在的母亲,曾经的那个利索干脆,操持一家的勤劳能干的母亲哪里去了?为什么一生勤劳善良的母亲,到老年要经历这么多痛苦和折磨?这一辈子,母亲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养儿育女,为家庭奔波劳累,到晚年,该享福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让母亲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享几天福呢?!
夏雨嫣给徐翠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让柳溪把母亲抱回床上。母亲在柳溪的怀里蜷缩成一团,柳溪从来不曾想过,母亲会这么轻,轻的好像一个孩童。他端过来夏雨嫣做好的饭,一口一口喂给母亲吃。徐翠兰听话地张着嘴,一张一合吞咽、咀嚼。双眸里往日的神采早已不在,只留下一抹陌生的,痴傻的表情。
看着母亲安然入睡的样子,柳溪一声长叹:
“唉,娘啊娘,我该怎么办呢?”
看着柳溪痛苦,夏雨嫣也红了眼圈。她从身后慢慢抱住柳溪,头挨在他的背上,默默地安慰着丈夫。
柳溪反转过身子,抱住了夏雨嫣,泪水夺眶而出。
许多个日子里,柳溪都睡在母亲的旁边。他清楚,母亲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以前,能吃下一碗饭,现在就连半碗饭下咽都困难。而且,母亲彻底无法下地行走,大小便失去控制。一点一点看着母亲萎缩、衰老,让柳溪心如刀绞。他目睹一个人渐渐走向死亡的过程,却束手无策,无能为了。而偏偏这个人就是他生他养他的母亲!这种痛苦在心中百般折磨着柳溪,让他无法安眠。
这一天,母亲突然清醒了。她看着柳溪,轻轻地喊了一声:
“儿啊!”
这一声儿叫得柳溪肝肠寸断,这么多日日夜夜,母亲口中除了“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吐出其他词汇。如今,母亲居然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她的儿子。
柳溪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母亲慈爱的目光一直盯着柳溪,让柳溪仿佛回到自己的孩提时光。阳光照耀在母亲身上,犹如披了一件金色的衣裳,显得更加慈爱庄严。母亲的神色在那一刻竟然有种无法描述的光彩。假若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渐渐地,母亲眼里的光黯淡下来,好像累了一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柳溪不想打扰母亲休息,就坐在床边,安静地拉着母亲的手。就这样,柳溪觉得母亲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点一点变冷。
柳溪伸手探在母亲的鼻孔试了试,没有一丝气息。他又轻轻地翻看母亲的双眼,瞳孔业已放大。摸着母亲冰凉的手和脚,柳溪确信母亲真的走了。
一声悲鸣从柳溪的胸腔里迸发出来,惊得院子里的鸟儿飞了起来。从此,柳溪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按照家乡的规矩,母亲去世要请娘家人。柳溪带着哭腔给舅舅打电话告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第二天,徐宝生就赶了过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农村中年妇女。柳溪对舅舅的到来十分感动,忙不迭地招呼舅舅,却对他身边的这个妇女不知如何称呼。看着外甥一脸茫然的样子,徐宝生一拍大腿,说:
“柳溪,你忘了,这是家里给你娶的那个媳妇。”
说完,觉得不妥,马上闭嘴。
夏雨嫣看到舅舅第一次到来,也很感动,进屋给舅舅倒了一杯茶,掀门帘的时候,恰巧听到舅舅的话,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听到舅舅的提醒,柳溪立马知道来人是罗金爱。这个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不是已经嫁人了,怎么跟着舅舅过来了?
舅舅看穿了外甥的心事,拉着他到一个无人角落,跟他说:
“听到你娘去世的消息,金爱大哭一场,她说你娘就是她的娘,哭着闹着说啥她都要来送你娘最后一程。”
柳溪没想到罗金爱对母亲有这么深厚的感情,他只是听母亲说过只言片语,却不曾想过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胜过亲生母女。想当年,若不是罗金爱挺身帮助自己,怎么会有现在的生活?!
想到这里,柳溪看着罗金爱哀恸的表情,投上感激的一瞥。夏雨嫣看着甥舅二人躲开自己,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又看到柳溪用异样的眼光盯着那个女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一定有问题!
三天的丧期在哀伤的情绪中度过,柳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哀痛之中,柳溪含泪亲自给母亲撰写了挽联:
悲恸家门,风送鸾声出岫远;
讣惊乡苑,霜催鹜影望云寒。
厂领导和同事、亲友都送来了挽联和花圈,以示哀悼。
将母亲的遗体火化之后,柳溪抱着母亲的骨灰送到老家,按照家乡的规矩,和父亲合葬。
看着父亲坟头的凄凄荒草,柳溪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曾经,父母是天,是支撑这个家的脊梁。父亲倒了,母亲迅速地从悲伤中站起来,接过父亲的担子,继续撑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父母是如此平凡,平凡的就犹如一棵小草、一朵野花、一颗不知名的星星,可正是这平凡的父母含辛茹苦地将儿女们养育成年,个中滋味,谁又能体会?
柳溪从老家回来,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夏雨嫣了解柳溪对母亲的不舍和哀痛,所以也是慢慢抚慰。
柳溪很长时间都陷入对往事、对童年、对母亲的追忆,一边说一边哭,那些当时寻常往事,此刻都成为柳溪心中最珍贵的镜头和片段,这些印刻在柳溪脑海里的记忆,久久挥之不去。
夏雨嫣蓦然想起那天痛哭流涕的那个中年妇女,试探着问:
“那天,和你舅舅来的那个女人是谁?”
柳溪突然听到妻子问起罗金爱,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罗金爱的身份。
看着丈夫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样子,夏雨嫣更加认定两个人之间“有事!”
她沉下脸,大声地追问:
“难道她真的是你家里给你娶的媳妇?”
柳溪听到这里,心里一惊,连忙摆手:
“不是,不是!”
“你还骗我?!那天你舅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说完,夏雨嫣赌气地进屋了。
这么多年,柳溪从来不曾提起过罗金爱,母亲也是一样。这个本意没有打算隐瞒,罗金爱在柳溪的心里压根就觉得跟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要不是母亲去世,他早就忘记世界上还有罗金爱这么一个人了。如今,旧事重提,从来不和自己闹别扭的夏雨嫣这次真的生气了。看来,还真的需要好好解释解释。
柳溪走进屋里,躺在夏雨嫣的身边。夏雨嫣一翻身,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后背。柳溪试图搬过妻子的身体,但是夏雨嫣死命地抵抗着丈夫。
看着妻子真的心存芥蒂了,柳溪暗暗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雨嫣,罗金爱的确是家里人给我娶的媳妇。”
夏雨嫣的背在这句话之后,一下子绷直了。
柳溪知道妻子等着自己解释:
“这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舅舅做主,替我娶的媳妇。为了让我回家圆房,家里还拍电报说母亲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