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疙瘩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顿时,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这是柳疙瘩第一次动手打儿子,他看着自己的手,愣了,柳溪也愣了。
柳疙瘩闷声地说:
“你要不想活了,就从这跳下去,一了百了,权当我养了一个讨债鬼。”
柳溪红着双眼,大喊:
“爹,我也想活呀。可是,你看我这半死不活的样,不是拖累全家吗?!呜呜呜······”
柳疙瘩望着抱头痛哭的儿子,大声说:
“我就不信了,这病还能是绝症?!起来,好好吃饭,吃饱了咱去看病!”
柳疙瘩用当年的牛车拉着柳溪,又开始了寻医问药之路。终于,有一个姓魏的大夫确诊这是严重的疥疮,需要用草药敷三个月才能见效。
柳疙瘩听说以后,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夫,别说是三个月,就是三年,俺都治!”
经过三个月的悉心治疗,柳溪痊愈了。
可是,柳疙瘩却病倒了。
又是一年开学季。
望着病床上一脸蜡黄的父亲,柳溪怎么都挪不开走向学校的脚步。弟弟妹妹都还小,母亲也常年多病,自己这三个月治疗不但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拉下了一大堆饥荒。自己怎么能看着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拍拍屁股去上学呢。
“儿啊,咋还没有走呢?”
柳疙瘩睁开眼,看见跪在地上的柳溪,奇怪地问。
“爹,我,我不去上学了。“
说完,头扭在一边。
柳疙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儿啊,我知道你懂事,害怕家里没有个顶门立户的人,你放心,爹几天就好了,你安心去上学吧。”
柳疙瘩努力地给儿子挤出了一个笑脸,尽管这笑比哭还难看。
柳溪一步三回头地再次踏上了去县城中学的路。
学校里办有学生食堂,每月除交一定数量的杂面以外,还要交4元钱的柴菜金,可以经常吃到红薯面馒头,绿豆面和萝卜白菜炒的大锅菜。
吃饭地点在大灶外面的广场上,六人一组,围着一个盛着菜的瓦盆,蹲着就餐。
柳溪连杂面都交不起,更何况这4元的柴菜金?吃大灶成为可望不可及的奢望了。
实在没办法,几个穷学生一商量,自己做饭。
他们在校外租了一间土房子,炉灶都是用泥糊的。两人一伙,一个烧火,一个掌锅。煮几块红薯,和一把玉米面或红薯面,就算一顿饭了。
柴烟充满逼仄的小屋,呛得人眼泪直流,喘不过气来。
红薯,柴火,杂面都是每周末从家里背来的,另外,母亲心疼柳溪,还会给他带点绿豆面条打打牙祭。
有时候,天热,第二天面条就长毛了,那也不舍得扔,照样下熟了吃。
生活虽然艰难,却没有阻挡柳溪好学上进的步伐。
连续两个学期,柳溪都是全年级第一,学校额外奖励5元奖学金。
五块钱呀,这可是真正的五块钱呀!学习,不但能增长知识,还给家里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效益!
柳溪仔仔细细揣好钱,兴冲冲地往家走,想要给父母一个惊喜。
麦子已经收到场上,等待碾场。
柳疙瘩家的老黄牛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只好去邻居家借那长着两支尖角的大犍牛。
柳疙瘩拉着犍牛往场上走,牛突然发狂,一扭身把柳疙瘩抵到在地,猛摔了一下。
邻居听见外面声音异常,急忙跑出来,强拉住缰绳,牛被制服了,前蹄抬起,差一点踏在柳疙瘩的脑袋上。
柳溪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牛顶翻在地,差点丧命,大热的天,惊出了一身冷汗。
“爹,爹,你没事吧?”
柳疙瘩摇摇头,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来年春季,为适应抗美援朝的形势需要,政府到县中学来征兵。
柳溪看着父亲背负着家庭的重担,喘不过气来,毅然报了名。
初审的时候,学校说,他的生日还差半年,所以没有安排柳溪体检。
看着同学张宏光穿军装戴红花敲锣打鼓地被送走,柳溪足足郁闷了一个礼拜。
教数学的老师姓杨,他买了一台收音机,经常拿到办公室播放。学生们十分好奇,纷纷去办公室参观,收听,柳溪也被这个小小的匣子吸引了,第一次对“无线电”“科技”等有了朦胧的印象,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音乐,评书,柳溪觉得这简直是个神奇的东西,不亚于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也第一次知道科学还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初中毕业,又到了柳溪抉择的十字路口。
对于柳家来说,初中毕业已经是天大的文化程度了。报考师专,当一名老师是不错的选择。或者,等待招工的机会也可以。总之,柳溪已经彻彻底底地可以从农民的身份剥离出来了。
可是,内心深处,柳溪还是想考高中。
面对家里弟弟妹妹和父母,柳溪说不口啊,怎么能自私的让家人再供自己上三年学呢?这也太不是人了!
柳疙瘩看着以前回来就滔滔不绝,讲诉学校奇闻趣事的儿子,这几天回来异常沉默,猜出来他心里有事。
父子俩坐在当院,柳疙瘩点燃了旱烟,猛吸了两口。
“儿啊,是不是遇着啥难事了?”
“嗯?没有,爹。”
“说吧,别瞒着,爹都看出来了。”
“就是,就是,我不想上高中了。”
说完,柳溪心虚地低下了头。
柳疙瘩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没有言语。
柳溪闷声说:
“爹,上高中有啥用?看着你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这一大家子,我不忍心。要是能招工,或者考上师专,回来当个老师,也能帮你减轻点负担。”
柳疙瘩磕了磕旱烟锅子,站起身,拉着儿子坐在凳子上。
“儿啊,我知道你懂事心疼大人。可是,你的成绩那么好,不念实在可惜了。爹还不老,还能动,再供你三年没有问题。你呀,放心地去报考高中吧。”
柳溪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落在肩上,一股温热的液体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得到父亲的支持,柳溪就马不停蹄地备考高中。
方圆几十里,是没有高中的。想要上高中,一所是往西离家40里地的镇平高中,那里师资力量比较雄厚,而且学生都是附近乡镇最优秀的,据说,学校还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里面的藏书有十万册之多。
但是,镇平高中录取学生成绩特别高,而且只招两个班。再有一所高中,就是向南走30里地的阳县二中,在规模和教学水平上明显逊色于镇平高中,但是成绩低,招四个班,而且离家近。
柳溪思索再三,决定报考镇平高中。
既然家人给了自己这个机会,柳溪不想让家人失望,只有考上最好的高中,才是对家人最好的报答。
头悬梁,锥刺股。没有人知道柳溪是几点起床,几点睡觉的。当所有宿舍的灯都熄灭了,一盏煤油灯还发着微弱的光。
昏黑的灯影伴着柳溪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灯芯换了一个又一个。柳溪的双眼被熏得流泪,几乎睁不开。五更起,三更睡,就这样柳溪还是觉得时间太少太少了。
父母心疼柳溪,借钱买了一斗麦子,磨成面,和乐苞谷面,蒸成十个两色黄金馍,给他补充一点营养。
柳溪知道,这十个馍会让全家人在秋收之前,每顿都得吃那种看得见影子的野菜汤。
一天深夜,柳溪正在屏气凝神地看书,忽然一只蝎子从角落里慢慢爬出来,不慌不忙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了身边的人,毫不犹豫地爬上柳溪的背,狠狠地咬了一口。
柳溪痛得大叫了一声,猛地朝后躺下去,压死了蝎子,自己却痛得在地上打滚。
同屋的同学杨金生被柳溪的叫声惊醒了,急忙起身去看柳溪。
“柳溪,柳溪,你怎么啦?”
“我,我的后背,好痛!”
杨金生掀开柳溪后背,一只很大的蝎子赫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柳溪的后背瞬间鼓起了一个大包。
杨金生一时间没了主意,赶紧去老师宿舍叫醒班主任。
班主任赶到的时候,柳溪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
他当机立断,让杨金生找来一根缝被子针,在煤油灯上烤了烤,然后对着红肿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
一根针状的刺,慢慢地露出了头,班主任示意杨金生把它弄出来。
然后,拼命地挤那个越来越大的脓包。
毒汁一点一点地被班主任挤出来,柳溪也因为疼痛难忍昏了过去。
班主任背起柳溪就往县医院跑。值班大夫被急促的砸门声惊醒了,嘟嘟囔囔不耐烦地开了门。
“大夫,他被蝎子蜇了,现在昏过去了,求求你,救救他。”
大夫一看,果真出了要命的事情,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进行消毒、抢救。
天破晓的时候,柳溪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