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中原大地。
那一天,与其他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早晨下着细雨,雨让40岁的柳疙瘩莫名地有些心急。回过身,看见挺着大肚子的老婆徐翠兰,正把一碗米粥端过来。
“哎呦,疼······”
徐翠兰手里的碗还没有落在桌子上,一阵刻骨铭心地疼拧着劲地袭来,“啪”地一声,碗落地,人也跟着落地。
柳疙瘩赶紧抱着老婆起身,送到床上。返身戴上一顶草帽,跑出门去。
待小脚接生婆李婆子进屋的时候,柳疙瘩已经麻利地烧好热水,准备好盆子了。
李婆子不慌不忙掀开被子,用手摸了摸,咂摸了一下嘴:“疙瘩,还得等会呢,头一胎,没有恁快。”
柳疙瘩拧了拧眉,没说话,拿起两块红糖放在两个碗里,沏了两碗红糖水,一碗毕恭毕敬地端给李婆子,一碗端到床前,抱起徐翠兰,说:“媳妇,先喝一碗红糖水,一会儿好有力气生。”
徐翠兰听话地一饮而尽。
屋檐的雨水一滴滴砸在土地上,砸出一个接一个的坑。柳疙瘩心里也被徐翠兰的痛苦的叫声砸了一个又一个坑。
他抱着头,蹲在屋檐下,不知道该怎么帮着老婆度过现下的难关。
忽然,听见李婆子喊:
“疙瘩,进来帮忙。”
柳疙瘩一个箭步冲进去,“抱着你媳妇,翠兰,使劲!”
李婆子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现场。
“翠兰,使劲!再使劲!不是让你绷紧肚子,是跟上茅坑一样往下屙!”
“哇~”一声嘹亮的啼哭震落了房梁上的经年尘灰,李婆子满意地递给柳疙瘩一个光溜溜的孩子:“看看吧,带把哩。”
柳疙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爹,妈,恁们看着了没?咱柳家有后了!”
柳家住在庄子的最西头,紧靠一条小溪和木桥,柳疙瘩为儿子起名:柳溪。
月子里的第三天,徐翠兰出来起夜解大手,时间稍微有点长,被冷风一激,奶水没了。小柳溪急切地拱在母亲怀里,咂吮着自己的“粮仓”,可是无论怎么卖力,都没有一滴流出来。
柳溪吐出**,声嘶力竭地大哭。
哭声像刀子一样剜着柳疙瘩的心,他看看床上的老婆,一扭身走出家门。
村东头赵四的媳妇也刚出月子,奶水很是充盈。柳疙瘩用碗端着三个鸡蛋,进到屋里,把鸡蛋放在桌子上,柳疙瘩就蹲下了。
“他婶,你可怜可怜俺才出生三天的儿吧,他娘没奶,孩子快饿死了!”
赵四媳妇爽快地拿起碗,“刷刷刷”地挤了满满一大碗。
就这样,柳疙瘩恬着老脸,东家一碗,西家一碗,愣是把儿子喂到了百天。
百天之后,柳溪已经开始喝他爹搅得白面甜汤了。
柳疙瘩的媳妇自从开了怀,生养了第一个之后,紧接着七八年的时光里,生了四个,三个儿子,一个闺女。
柳疙瘩看着一院子的“葫芦头”,心里不由得一阵心慌。
“溪他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咱都养不活了。”
徐翠兰看着一地的孩子,叹了口气。
青黄不接的荒春里,榆树叶子成为一家人主要的粮食来源。抓一把杂面,或蒸成窝头,或煮成汤,都可果腹。
村里人管吃晚饭不叫吃晚饭,叫“喝汤”,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柳疙瘩在几个孩子里面最喜欢大儿子柳溪,出门、赶集都带着他。牛车扎着防晒或遮雨的席棚,牛带着铁铃铛,一路走街串巷,摇摇摆摆,涉水过河,悠然惬意。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柳疙瘩毫不迟疑地送儿子柳溪去读书。
本庄没有学堂,柳溪要到邻庄小学就读。
在十里八乡里,这个学堂是一所规模最大的小学。
学校坐北朝南,位于村外的西北角,校园宽敞,树木花草繁茂。操场紧靠着校园南边,东西两端各有一个小梨园。秋风一吹,瓦蓝的天空下黄澄澄的梨子挂满枝头,看的人馋涎欲滴。
教室是校内的一座古庙的大殿,几尊大佛靠后墙端坐着,两侧站立十八罗汉。暗灰色的墙面上,画着一些哪吒闹海、夜叉烹人的壁画。由于殿内光线不好,总觉得阴气沉沉,挺吓人的。
课桌是用土坯垫起来的长条木板,凳子是学生家里自己带的。其他年级教室都是土墙草房,只有毕业班的教室是瓦房。
小学分初小和高小,初小四年,高小两年。
秋天的一节语文课上,柳溪望着窗外发黄的树叶发呆。那时候,他坐在第一排座位的正中间。
老师正在朗读课文,他的脸、他的手,还有他的课本都对柳溪居高临下。
于是,他的唾沫不停飞溅在柳溪的脸上,柳溪不得不回过神来,一次次去擦掉他的唾沫。
老师一抬头,看到了柳溪看见唾沫飞溅过来的一刹那,眨了一次眼睛,再飞过来,再眨一次眼睛。
老师停止了朗读,放下课本,身体绕到柳溪的面前。他伸出那双大手,一把抹净了那些飞溅的唾液。
可是,柳溪的脸上却沾满了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粉笔灰。老师回到讲台上,拿起书,继续朗诵。教室的各个角落传来呵呵、嘿嘿、哈哈······的声音,因为,柳溪的脸已经是色彩缤纷了。
解放后的1951年春,柳溪离初小毕业还有半年。高小改为春季招生了。柳疙瘩抱着一只老母鸡,求了校长点头去报考高小。
柳溪很争气,张榜的时候,全校第一。
一年半之后,54名高小毕业生,每个人都背着干粮和水,浩浩荡荡去离家15公里以外的侯集中学报考初中。
侯集中学是县城西门外,校舍毗邻“山陕会馆”,学校除北门可以进除外,周围均有寨沟和寨墙护卫,俨然一座小城堡。
校内瓦顶平房整齐排列,每排有房九间,分为三个教室。房前屋后都有经过修剪的柏树墙拥护着。树木茂盛,环境清幽,确是个读书的好去处,柳溪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
考试成绩下来,只有四名学生中榜,柳溪还是第一名。
柳溪进入梦寐以求的学堂,准备大展宏图,发奋读书。
周末,柳溪的舅父徐宝生来学校探望他,给他带了满满一篮子油馍。柳溪感激地拉着舅舅的手,说了好多体己话。一低头,他看见舅舅手上有几处溃烂,正在往外流脓,整个手就像一块腐烂的树根一样,触目惊心。
“舅,你手咋啦?”
“嗐,也不知道是啥孬孙毛病,可痒了,一挠就流脓,可能是冻疮吧。不要紧,春天就好了。”
“舅,那你还是找郎中看看吧。”
“中中中,我知道了,你好好学习吧,我走了。”
舅父离开三天之后,柳溪全身开始溃烂流脓。起初,还能坚持上课,后来越来越痒,而且全身发出难闻的味道,周围的同学纷纷掩鼻,根本无法正常坐在课堂上听讲。没奈何,老师怕他传染给别人,托人通知柳疙瘩来带柳溪回家。
柳疙瘩领着儿子马不停蹄地跑遍附近的医院,找遍了附近的土郎中,可是,这病也怪,好几天,又复发,根本没法根治。
柳溪感叹老天对自己不公,好好的得了这种病,不但拖累父亲跟着自己四处奔波,还不能坐在心爱的教室里读书。气郁在心,柳溪病倒了,不吃不喝。
躺在床上的柳溪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葬送了。母亲徐翠兰整日以泪洗面,苦口婆心地劝儿子:
“儿啊,你多少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啊!”
柳溪双目无神地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跟恁爹可咋活呀!”
柳溪仿佛死去一般寂寂无声。
柳疙瘩从外面回来,看到缩在墙角哭泣的老婆,又看到床上等死的儿子,一拳砸在墙上,血,顿时流了出来。
“哎呦,他爹,你这是弄啥呀?”
徐翠兰急忙上前抓住柳疙瘩的手,要去给他包扎。
柳疙瘩一把甩开她,冲到床前,一把拉起儿子就往门口走。
柳溪在父亲的手里像一只绵软的小鸡,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柳疙瘩站在桥上,盯着儿子,说: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来来来,今个儿,咱爷俩一起跳下去!”
说完,就拽着柳溪往下跳。
徐翠兰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哭喊:
“他爹,你这是弄啥哩,放手,快放手!”
后面,柳溪的弟弟妹妹看着父母哥哥,也放声大哭。
一时间,一家人在桥上哭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