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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罪与罚(三)

第一节

拉斯柯尼科夫起来坐在沙发上了。他有气无力地向拉祖米欣打手势,要打断他向她俩说那些亲热的、不相关的、滔滔不绝的慰劝话,他把她俩的手握着,有几分钟没有说话,呆呆地瞪着她们。他的母亲被这个情景所吓了。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痛苦的感情,同时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神情。普莉赫丽娅·拉斯柯尼科娃竟恸哭起来了。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17]面色变灰白;她的手在哥哥的手中颤抖。

“回去吧……跟他一块儿走,”他指着拉祖米欣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明天见,明天的一切事儿……你们到了很久了吗?”

“晚上才到的,罗佳,”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答着,“火车缓慢极了。但是,罗佳,我现在绝不忍离开你的身边了!我要在这边,陪着你度过一夜……”

“不要折磨我了!”他面露愠色地说道。

“我留下来陪他吧,”拉祖米欣喊着,“我一分钟也不会离开他。不管我家里的那些客人了,随他们怎么闹去吧!有我的叔父在那边陪着呢。”

“我,我怎样才能酬答你的盛情!”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紧握着拉祖米欣的手说着,但拉斯柯尼科夫又去打断她的说话。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他恼怒地又说着了,“不要再折磨我啦,好了,去吧……我受不了了!”

“哦,妈妈,我们走去在外面待会儿吧,”杜尼娅低声说着,“我们显然使他很痛苦了。”

“我们分开了三年,我还不能多看看他吗?”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哭着说。

“等一等,”他又叫她们站着,“你们老是打断我的思路,把我的主意也弄昏乱了……你们遇见过卢仁吗?”

“还没有,罗佳,但他已经知道我们到这边了。罗佳,我们听说彼特·彼特罗维奇是如此有情,今天他曾经来看过你。”杜尼娅懦怯似的继续说道。

“是的……他是如此有情有义……杜尼娅,不久前我曾对卢仁说,我要把他赶下楼去,叫他滚呢!……”

“罗佳,你说些什么!你大概,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们……”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生气地说着,但她又不说下去了,只是看着杜尼娅。

杜尼娅凝视着她的哥哥,好像在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娜斯塔霞已经把大致的情况,根据她所能了解和所能表达的,跟她们说过了。并说自从那次吵嘴后,两人都在苦痛的迷惑和不安之中。

“杜尼娅,”拉斯柯尼科夫又继续说了,“我不要那种婚姻,明天你们碰见卢仁时,你得拒绝,我们以后不愿再听见他的名字。”

“天哪!”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哭喊着。

“哥哥,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杜尼娅愤愤地开口了,但又立刻压制着,“也许你已经疲倦了,你现在不宜再说话了!”她温柔地改说着。

“你看我神志不清吗?不是的……你为我而嫁给卢仁,但我不要你的这种牺牲。最好在明天以前写一封信去拒绝他……在早晨给我看一遍,一切就算完了!”

“那我可办不到!”受了委屈的姑娘恼怒地喊道,“你有什么权利……”

“杜尼娅,你也着急得不得了,安静点儿吧,明天……你没听见吗?”……母亲慌忙插嘴说,“我们让他好好休息吧!”

“他精神失常了!”拉祖米欣酩酊似的喊着,“不是的话,那他怎敢如此呢!明天一切又都过去了……今天他确已经把他赶逐了。就是如此。而且卢仁也怄气了……他在这边大发牢骚,想表示着他的学识,但他沮丧地走了。”

“那是真有这事的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哭喊着。

“明天见,哥哥,”杜尼娅爱怜地说着,“妈妈,我们去吧……再见,罗佳。”

“你明白吗,我的妹妹,”他在她们后面,又反复申说着,“我并非神志不清;这种婚姻根本——不干净。让我做一个流痞吧,但你千万不要那样……一个已经多了……我虽是一个流痞,但我希望有那样一个妹妹。有我就没有卢仁,有卢仁就没有我,你自己选择吧!现在你去好了……”

“但你已经没有灵魂了!一个暴君!”拉祖米欣大吼着;但拉斯柯尼科夫却不再出声。他躺在沙发上边面朝着墙,早已经有神没气的了。杜尼娅凝视着拉祖米欣,她的乌溜溜的眼睛在发光;她的这种眼色甚至使拉祖米欣打了个寒战。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也站在那儿发呆了。

“我万不能走的,”她失望似的向着拉祖米欣低声说着,“我要在这边暂住着……请你送杜尼娅回去吧。”

“那你将把一切事情都弄僵了,”拉祖米欣急躁地用同样的低声回答她,“不论怎样,你且出来,到楼梯上去吧。娜斯塔霞,你照一照灯!我可以担保地说,”他在楼梯上轻声地说道,“今天下午他几乎动手要打我和医生呢!你知道吗?要打医生呢!幸亏他肯退让,走开了。没有激怒他。我还在楼下守候着,但他已经穿好衣服,溜出去了。如果今晚你再使他发怒,那他又要出走的,也许还要做些自害的举动呢……”

“唉,你在说的什么?”

“而且,也不能让杜尼娅单独住在那个公寓里。试想一下,你们是住在什么地方,那个卢仁那个坏蛋难道不能替你们找个好的住处吗?……不过,你知道的,我有点儿醉了,那酒性使我……出口伤人;请不要见怪……”

“那我要到这边的女房东那儿去,”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坚决地说,“我请她替我俩找一个角落,让我们过一夜。我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他,我不能!”

这些谈话是在女房东的门前楼梯头上进行的。娜斯塔霞在底下一步楼梯上照着灯,拉祖米欣似乎十分兴奋。在半个钟头前他送拉斯柯尼科夫回家的时候,他讲得实在太不顾一切了,但他也明白的,自己虽然喝了很多酒,但头脑却是清晰的。现在他是在一种昏沉沉的境界之中,他所喝下的一切都好像在他头顶盘旋,十分有力。他和两个女人站在一起,握着她俩的手,劝慰她们,用动人而明显的语句向她们解释,他每说一个字眼,好像为了要加重他的语气,他要把她们的手握得更紧,如同一个铁钳子一样。他毫不顾什么礼节地看着杜尼娅。她们有时把自己的手从那骨骼粗大的手中抽出来,但他一点儿没觉得,只是把她们拉得更近。如果她俩这时叫他从楼梯上跳下去,他一定会不假思索,立刻听从她们的命令。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虽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儿异样,握着她的手太紧,但他为着她的罗佳而焦虑,她在这时看他又好像是上天特意来帮助她似的,也就不顾他的这些怪异了。只是,杜尼娅虽也一样地焦急,而且也没有畏缩,但她看到他的眼中闪耀着光辉而不能不觉得奇怪,不能不惊恐。只是由于娜斯塔霞谈到关于她哥哥这个怪异朋友的各种故事,使她对他产生了无限的信任,才使她不想从他身边走开,也不叫她的母亲走开。她也很明白,现在即使想跑开也是不可能的。但,过了十分钟,她便大大地放心了;那是拉祖米欣的特性,不论他的心意怎样,他立刻会露出他的真实的品性来,因此大家也就可以立即看出他们所要处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你不能到女房东那边去呀,这是不可能的!”他喊着,“你如果住在这边,即使你是他的母亲,他也一定要发脾气的,谁也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事!你听我说,这样吧,娜斯塔霞留在这儿,看着他,我送你俩回去,你俩不能单独在街上走的;彼得堡是一个不安全的地方……但也不十分要紧!我再自己跑回这边,一刻钟之后,我一定会把他的状况,包括他是否已经睡了,以及其他的消息都传给你们。还有,你听我说,然后我再回家一趟——那边有很多朋友,全喝醉了——我找佐西莫夫一起来——他是给他看病的医生,他也在那边,但他没有喝醉;他从来不会喝醉!我把他拉来见罗佳,然后再邀他到你们那边去,这样你们在一个钟头内就可以有两个消息——一个从医生口中得到的消息,你们懂得吗?从医生本人那里得到的,这和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就不是一回事了!如果势头不对的话,我发誓我会把你们带到这边来的,但如果没什么,那你们就安睡好了。我在这边过夜,在走廊上,他不知道的,我叫佐西莫夫睡在女房东那边,就在下面。想想看,谁对他更有益:是你们呢?还是医生呢?所以,先回去吧!但女房东那儿是不能住的;我是没关系的,但你们不能:她不愿意招待你们,因为她是……她是一个呆子……她要为我而妒忌杜尼娅的,也会妒忌你呢,若是你愿意知道……忌妒杜尼娅是无疑的。她是一个绝对的,十分不可捉摸的人。况且我也是一个呆子!……这倒没有什么,你们快来!你们相信我的话吗?嗯,你们相不相信我呢?”

“我们就走吧,妈妈,”杜尼娅说着,“我们按他所说的去做吧。他已经援救了罗佳,而且如果医生真的愿意在这边住,那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你懂,你……你……明白我了,你真是一个安琪儿!”拉祖米欣狂喜地喊着,“我们去吧!娜斯塔霞,快走上楼来,灯点亮些,坐着侍候他;我过一会儿就来的。”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虽然并不十分相信,但她也不好再为难了。拉祖米欣一只手扶着一个地把她俩扶下了楼去。但她总还有点儿不放心,他的话虽然说得很诚恳而且温和,但他真的能够按照他所答应的去做吗?看他眼前这模样……

“啊,我明白了,您在想我眼前的这模样!”拉祖米欣猜透她的内心,把她的思路给打断了,他快步地在街道上疾走着,以致她俩不能赶上他,不过这点他并没有留意到。“不值得说的!那是……我醉得如同一个傻子一样,但全然不是;我并非喝酒弄醉的。看见你们后,才把我弄得神魂颠倒的……但不必理我!切不要如此想……我是胡说八道,我配不上你们的……我完全配不上你们的!我把你俩送回家后,我要在这边的井中浇两桶冷水在我头上,我就醒过来了……只要你俩明白我是怎样地爱你们就得啦!不要笑,不要恼!你们可以跟任何人怄气,但是不必和我呀!我是他的朋友,那么我也就是你们的朋友。我要……我有一个预感……去年某个时候……但那其实不是一个预感,因为你们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我今晚可能整夜都睡不着……不久前,佐西莫夫曾担心他要发疯了……所以不能惹他生气。”

“你说什么?”做母亲的喊着。

“医生真的说过那话吗?”杜尼娅惊讶地问。

“是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他还给他吃些药,一服药粉,我亲见的,于是你们就来了……唉!如果你们明天才到,也许事情就好多了。我们离开他是一桩好事。一小时之内,佐西莫夫会把一切经过对你们说的。他没有喝醉!我也要醒了……是什么使我如此昏沉沉的呢,因为他们太激动,我和他们争辩了,真讨厌!我发誓不再争辩了!他们说得那样的荒唐!我几乎要跟他们动手!我叫我的叔父在那边陪着他们。你们信吗,他们硬要让一个人完全不露个性,而且那正合他们的胃口!不露个性,极力做出违背自己的行动。他们以为这才是最大的进步。如果这些胡说八道是他们自己的创见,那也就罢了,但实际上……”

“听我说!”杜尼娅怯懦地打断他的话,但这只是火上浇油罢了。

“你以为怎样?”拉祖米欣大声喊着,“你想我是因为他们胡说才生气的吗?不是的!那是人在一切生物面前的一种权利。你尝试错误,才能得到真理!因为我是人,所以会有错误!你不犯过十四次错误,甚至一百一十四次错误,你绝不会得到真理,那是一件可尊贵的事情;但可怜得很,我们还不会尝试错误呢!谬论,谬论是你自己的事,我为那个要和你交欢的。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即使是错的,也比走在别人为你选择的正确的路上要好些。第一个情形,你是一个人,第二个情形,你并不会比一只鸟儿好些。真理不躲避你,但生活却能受束绑的。这有许多事实证明的。而且我们现在在做着些什么呢?在科学、进化、思想、发明、理想观念、意志、自由主义、判断、经验和一切事情上,我们都仍是在学校的最低级呢,我们喜欢靠别人的智慧过日子,这真是积习难改呀!对吗?我说得对吗?”拉祖米欣嚷着,并紧捏着两个女人的手臂。

“哦,可惜,我不是很懂。”可怜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答着。

“是的,是的……虽然我并不都赞同,”杜尼娅热切地说着,她立即发出一阵阵尖叫,因为她的手被他捏得生疼。

“是的,你说是的……好,既然这样……你……”他欣喜若狂地喊着,“你是和善、纯洁、理性和……和晶莹剔透的源泉。你的手递给我……我想马上就要跪下来吻你们二位的手……”

于是,他当即在街道上跪了下去,好在那时街上寂静无人。

“别这样,我求你,你要做什么?”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慌乱地喊着。

“站起来,站起来!”杜尼娅笑着说道,但她也有点儿恼了。

“我一定吻着你们的手才起来!是的!是的!我起来,我们再继续往前走!我是一个不幸的呆子,我不配和你,我喝醉了……而且我觉得羞……我配不上爱你,但向你表示敬爱,却并不是怎样荒唐的举止!我在此表示敬爱了……这边就是你的住处,就只为着这事,罗佳把你的未婚夫赶跑了,是应该的……他怎么会!他怎么会把你安放在这样的住所呢,这是藐视你们,你知道他们这边收容的是什么人哪?你——是他的未婚妻吗?不是的吧?嗯,那,我对你说,你的未婚夫是一个地痞。”

“恕我,拉祖米欣先生,你忘记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刚想说下去。

“对的,对的,你是对的,我忘记我了。我为此害羞,”拉祖米欣立即表示歉意,“但是……但你不能因我说真话便恼我!因我说得诚实,也不是为……哦,哦!那未免可耻呢;实非因我……哦!嗯,不论怎样我不说因为什么,我不敢……但我们今天看见他来时,觉得他不像我们这类的人。并非因他的头发在整容室卷曲了,也并非因为他那么急于夸示他的见识,实在是因为他是一个探子,一个投机者,因他是一个吝啬的人,一个滑稽家。这是很显然的。你觉得他聪慧吗?不,他是一个呆子,一个呆子。他是你的丈夫吗?上帝!你们明白吗,太太们?”他已经走上公寓的楼梯,忽然不进去了,“我的朋友虽都在那边喝醉,可是他们是实在的,我们虽谈了些不正当话,我也是的,可是我们最后会讲及真理,因为我们是在正轨上,卢仁……

“呀!我刚才也曾叫他们各种各样的名字,但我对他们是尊敬……我虽不大尊敬扎梅托夫,但我觉得他很可爱,因他是一条小狗儿,我也爱那头小牛佐西莫夫,因他是一个诚实的人,而且明白他所做的职业。好了,一切都说了,而且也全恕了。恕了吗?嗯,那么,我们再向前走一程。我知道这条走廊,我到过这边,在这边三号房间曾有过一件耻辱事儿……你们住在这边的什么地方?第几号房间?第八号吗?嗯,夜间你们要把门锁好,谁也不许进来。一刻钟之内我会把报告送过来,半个钟头后,我会把佐西莫夫拖来,你们等着吧!再会,我得赶快去了。”

“上帝,杜尼娅,我们会碰到什么事啊?”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对着女儿焦虑地,慌张地说着。

“不要自找烦恼哇,妈妈,”杜尼娅说着,把帽子和围巾卸下了,“上帝遣这位绅士来帮我们的忙,他虽是从一个宴会来的。我们全靠着他,我敢向你保证。而且他对于罗佳的一切帮忙……”

“唉,杜尼娅,你知道他会来吗?我怎么会放心离开罗佳呢?……我想我们这次的会见的意义有多重大呀!他却愠怒着不愿和我们相见似的……”

她的眼泪不觉夺眶而出了。

“不,肯定不是那样,妈妈。你没觉察着,你总是眼泪鼻涕。他被沉重的病弄得非常困扰了——就是为此呀。”

“唉,那种病怎么会害的,怎么会害的?而且他对你这样说,杜尼娅!”母亲说着,忧虑地看着她,努力猜测她的想法,而且因为杜尼娅替她的哥哥辩说,她已经稍稍安慰了,那辩说便是表示她已经原谅他了。“我想明天他对那事的态度会发生改变的。”她继续说着,想去探她的想法。

“但我相信,关于此事,他明天仍要如此说的……”杜尼娅决然地答着。她当然不能多说什么,因为这是她所怕提及的。杜尼娅上前去吻着母亲。母亲亲热地围着抱她,没作声。然后,她坐下来,急躁地等待拉祖米欣的来到,怯怯地注视着在房中徘徊地走着,手交叉着,陷入沉思的女儿。这种思索,是杜尼娅的一种习惯。这时候,她的母亲通常是很害怕去扰乱她的心情的。

当然,拉祖米欣在喝醉酒后,突然对杜尼娅燃起了强烈的爱慕之情,这是很可笑的。不过除去这点儿变态,那么大家总不至说他是荒谬的,如果他们见了杜尼娅的话,尤其当她交叉着两臂往回徘徊、沉思、烦恼的时候,杜尼娅是很漂亮的;她个子很高,身材非常相称,身体健康,而且很自信——那种自信在她的一举一动中都显露出来,但却无损于她举止的娴雅与温和。在脸颊上,她和她的哥哥一样,但她可以称为确实地漂亮,她棕色的头发,比她哥哥颜色淡些;在她的黝黝的眼睛中,放出一种傲然的光辉,但也不是没有仁爱的情态。她的脸色苍白,是康健的苍白;她的脸发出光彩,充满着新鲜和活泼。她的嘴唇小巧之至:满面红色的下唇,如同下巴一般稍向外翘出;这是她漂亮的面孔上的一点儿欠圆缺之点,但这足以使她的脸具有一种超然而近乎自傲的表情。她的脸庄严和思维的成分总比快乐多些;但是活泼的、愉快的、不自制的哄笑也很恰合于她的脸!一个热情的、坦荡的、率真的、忠实的伟男像拉祖米欣,他就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人,而且是在醉酒之后,所以那是很当然的。恰好他是在杜尼娅为对手足之爱和遇见哥哥的喜悦使她变得非常漂亮的时候,第一次就看见她。后来,他看到她因为受了哥哥无礼的、残忍的、无情的话,下巴常愤怒得发抖时——他就再也把持不住了。

不过,拉祖米欣在楼梯上脱口而出的那些醉话,倒是事实。他说,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拉斯柯尼科夫那怪异的女房东)会因为他而忌妒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甚至会忌妒杜尼娅,这倒是实话。虽然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已经有四十三岁了,但她却风韵犹存,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多了;那些能够到老也保持着心情开朗,精神愉悦、心地善良、纯洁而热情的女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换句话说,保持着这一切,是使自己到老年时仍然不丧失美貌的唯一的法门。她的头发已经在变白而且稀少了,在她眼睛旁边早有了微细的皱纹,她的面颊因忧思与悲哀而往里缩凹了,但总还不失为美丽的面孔。她倒是一个杜尼娅的化身,年纪大二十岁,但没有翘出的下巴。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容易受感动,但并不感伤,她怕事,多退让,但也不十分过甚,她会让步,承认许多甚至和她的意见违忤的事情,她也能够迁就。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迫使她逾越诚实、道义和信仰所约束的界限。

拉祖米欣走后过了整整二十分钟,就听到几下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他真的来了。

“我没时间,就不进去了,”门一启开,他便开口说着,“他睡得如同一头猪一样,酣沉地,寂静地,上帝叫他可以睡十几小时的。娜斯塔霞在他的房间内,我叫她等我回来的时候才能离开。现在我去把佐西莫夫叫来,他将给你们好消息的,你们就好安心入睡吧,我想你们是过于疲倦了……”

他说罢就沿着走道跑下去。

“真是一个非常懂事,而且……热诚的年轻人哪!”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欢喜地赞美着。

“他好像是一个直爽的人!”杜尼娅真诚地回答,仍在房内徘徊地走着。

过了一个多钟头,她们又听到走道上的脚步声,接着又有人敲门了。两个女人一直在等候,这一次她们完全相信拉祖米欣的承诺——他真的把佐西莫夫叫来了。佐西莫夫当时就同时马上离开宴会,到拉斯柯尼科夫那边去,但他却带着勉强的、十分疑惑的态度来看这两位女子,他不肯相信已经喝醉了的拉祖米欣。不过,他的自尊心马上得到了抚慰,甚至感到受宠若惊。他明白了,人家的真的像等候神仙一样,在等着他的到来。他只坐了十分钟,便说服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使她完全放心了。他说话时,露出非常同情,但也带点儿年轻人医生的在重要斟酌上的谨慎和镇静的庄重。他没有旁及其他事情上的谈话,也没有任何想和这两位女子有更进一步交往的意思。他在一进门时,只是瞥了一眼杜尼娅的炫耀眼目的美貌,后来便极力不去关心这些,只是和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谈话。这使他的内心感到非常欢喜。他说,他想病人这时的状况变得很令人满意。依据他的观察,病人的病征一部分是由前几个月他的恶劣的物质的压迫所致,但另一部分是含有道德的因素,“如果可以如此说的话,那么这病就是几种物质和道德的相互关系造成的,也就是焦虑、恐怖、穷困以及其他意念的混合物了!”佐西莫夫看出杜尼娅似乎很关切地倾听,希望他继续往下讲,他就在这上面把它扩大着去讲了。对于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的“像是疯癫”的焦虑,就露出一副泰然自在的、坦然的笑脸,故意夸张地说,病人确是含有某种不变的观念,有点儿近似于偏狂——他(佐西莫夫)现在正在专门研究这种奇怪的医理——但务须要认清,直到今天病人多是神志不清,而且……而且,当然了,亲人们的到来,会有助于他的康复,解除他的忧愁,有药到病除的作用。说到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只要能够避免一切外来的惊扰”。说罢,他便站起来,有庄重而亲切地鞠了一躬,便要告辞。这时,母女俩连声对他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而且杜尼娅还很大方地伸着手和他握别。他走出门去时,对于这次的访问觉得很满意!

“我们明天再说,赶紧睡吧!”拉祖米欣最后说着,便和佐西莫夫一同出来,“明天早上我将尽早地告诉你们。”

“这个杜尼娅,是一个使人心痒的小女子。”佐西莫夫说着,舐了舐嘴唇,这时他俩已经走到街上了。

“使人心痒吗?你说痒人吗?”拉祖米欣狂喊着,去拖佐西莫夫,并抓住他的喉管。“如果你要……你懂得吗?你懂得吗?”他喊着,抓着他的衣领摇晃着他,把他推到墙边,“你听到没有?”

“走开些吧,你这个酒坛。”佐西莫夫甩脱了身说着,当他让他离开的时候,他死瞪着他,忽然又大笑着。拉祖米欣在不愉快的沉思中看着他。

“对的,我是一个呆子。”他说着,面色幽沉得如狂风暴雨中的黑云,“不过老兄……你也是如此的。”

“不,老兄,毫不是那么的呆子。我没有梦想什么呆事的。”

他们静悄悄地一路走去,当他们靠近拉斯柯尼科夫住所的时候,拉祖米欣急躁地打破了这沉寂。

“你听,”他说着,“你是一个体面的人,但在你的其他缺点底下,你是一个浪子,我明白你还是一个龌龊的东西。你是一个软神经质的应声虫,又充塞着许多妄想,你吃得胖胖,而且懒怠了,丝毫不能自制——我喊它龌龊,因为它会引人走到龌龊的路上去的。你自己会弄得如此懒惰,我不明白是怎么样,你是一个善良的,而且也是一个热心肠的医生。你——一个医生——睡在绒毡床上,却在夜里起来去诊视病者!再过三四年,你就会不替病人起来了……但也不用去说这些,不是重点……你要在这边女房东的楼房住一晚。(我劝她答应是容易!)我自己在厨房中睡。这样你们就可以有机会更亲密的互相认识了!但这事却不和你所想一样!一点也不是那样的,老兄……”

“但我并没有如此想呢!”

“老兄,你在这边有纯洁、沉静、羞怯以及一种蒙昧的贞操……再加上长吁短叹,像蜡烛一样熔化,不断地熔化!靠着所有的鬼魅的力量,请你把我从她的手中解救出来吧!她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我会报答你的,什么事我都可以干……”

佐西莫夫狂笑着。

“嗯,你被她给迷住啦!但你干吗把她让给我呢?”

“请放心,不用很操心的,我对你保证。你只管瞎扯,想说什么都行,只要你在她旁边坐着、讲着都可以。并且你是一个医生,你设法给她医治什么。我发誓你不会懊悔的。她有一台风琴,你知道,我会乱奏一些。我有一首歌曲在那边,是一首纯粹的俄罗斯歌曲:‘我淌着悲哀的眼泪。’她喜欢那个纯粹的歌曲——嗯,你就从那首歌开始,你是一个地道的音乐家,一个专门的大家,我对你保证,你不会懊悔的呢!”

“但是你给她许过什么承诺没有?画押没有?是否有订婚之约?”

“不,不,绝没有那种事!她也不是那类人……切巴罗夫曾经对她……”

“那就把她甩了吧!”

“不能就这样甩掉哇!”

“你怎么不能呢?”

“嗯,我不能。因这里边有一种诱人的原因,老兄。”

“那你为什么要勾引她呢?”

“我没有勾引她,也许是因为我太傻了,所以被她勾引了。她也不管是谁,只要有人常常在她身边坐着、谈着、唱着就够了……我不能说明其中原因,老兄……你的数学很不错,现在正在研究它……你去教她积分好了;很好的,我不是和你说笑,我和你讲的是真心话,正和她一样。她会围绕着你,和你谈上一年半载。顺便说一下,有一次,我和她谈了很久,一连两天都在谈论普鲁士的贵族院(因为人必须讲些话)——她长吁着而且冒汗!但你切不可去谈情说爱——她会害臊得受不了——只要装装样子,让她看出你不忍离她而去——那就好了。那真是舒服;你何等地快乐,可以看书、写字、坐着、卧着……你还可以乘机偷吻她一下,如果你谨慎的话。”

“但我为什么要她呢!”

“哈,看来我是跟你说不清的!你看,这于你们都合适!我时常在她面前提到你……反正你早晚也要走这一步,那么早一点儿和晚一点儿又有什么差别呢?在这边有毯绒床睡呢,老兄——哈哈!还不止这些呢!在这边还有一种吸引力——在这边有蓝的天、停泊处、波澜不惊的港湾、地球的中心,以及作为世界根本的三条鱼[18]、煎饼、香味的鱼肉饺、铜火炉、温和的叹息与暖和的肩巾等,还有热炕床睡呢——愉快极了!嗯,就好像你已经死去,可是你现在还活着——真是一举两得呀!嗯,罢了!老兄,我胡说着什么呢,可以睡觉了!听我说:我有时会在半夜里醒来,好进去看看他。但不要紧,一切都很好。你切不要自寻烦恼,如果你愿意,也不妨进去看他一次。不过万一发现什么不对,比如神志不清,或是发烧——你就把我唤醒吧。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我多虑了……”

第二节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拉祖米欣就醒了,显得异常的烦恼。因为这天早上他发现自己遇上许多不曾料想到的麻烦。他从没有想到他醒后会那样的。他想起昨天的一切细节,他知道他曾遇到一个十分出奇的遭逢,他的大脑中有一个映象,不像以前所知的一切东西。同时他很明白地觉得,那在他幻想中燃起的梦,是很难实现的——因此他觉得十分害羞,他于是立即转到那个“可诅咒的昨天”所给他的更现实的焦急和困难。

昨天的最可怕的回忆,就是他所表现出来的“卑鄙下流”的那些行为,并非是因为他喝醉,实是因为他想借着那少女的地位,在他的可笑的忌妒中,去侮辱她的未婚夫,自己并不明白他们的关系和一切,对于那个人,他自己知道的又很少。他有什么权利可以那样出言不逊地贬低他呢?谁去问过他的意见呢!像杜尼娅这样一个人,竟会为了金钱而嫁给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人,这是可能的吗?那他一定有特别擅长之处。至于住处,他又怎么会知道那住所的性质呢?他给租了一层楼房。呸,这是怎样地卑鄙呀,他醉了,这是什么的证明?如此可笑的谩辱人家!酒醉露真情,真话也出口了,“就是说,从他的嫉妒、粗暴的心里把全部肮脏的东西都吐露出来了!”那样的一个梦,会没有任何代价给他拉祖米欣吗?他在那样姑娘旁边算什么呢?——他,一个胡闹的醉鬼和昨夜乱吹的家伙?“难道可以做这样无耻的、可笑的对比吗?”拉祖米欣一想起这些,便面红耳赤的很不自在,他又忽然想起昨晚在楼梯上如何说女房东会嫉妒杜尼娅的话……那真受不了,他把拳头打在厨房炉子上,这重重地一敲,打破了一块瓦,也弄伤了自己的手。

“当然,”一分钟后,他陷入了一种自责的喋喋自语之中,“当然,这些丑事现在是永远不能遮盖和弥补了……所以想也没有用,我必须不声不响地到她们面前去,而且……尽我所能……也是静默好……而且不必求宽恕,什么都不说的好……因为现在都已经弄坏了!”

可是,当他穿起衣服时,他察看自己的服装,比平时要仔细:他再没有别的衣服了——如有,当然要穿上了。“如果有,我也绝不穿的。”但不管怎么说,像他这样卑污的人,万不能照旧大发牢骚的,因他没权利可以损伤人家的,尤其她们正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把衣服刷了又刷。他的衬衣总是不错,上边异常地洁净。

这天早晨他细心地洗脸——他从娜斯塔霞那边弄来肥皂——把头发、颈项,尤其是手臂都洗干净。临到要不要剃一剃那生着短硬胡子的下巴问题来时(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有很好的剃刀,是她死了的男人遗留的),这问题还是被坚决地否定了。“随它去吧,如果她们以为我故意剃光了脸……如何呢?她们一定要这样猜!我无论如何不能剃!”

“而且……最坏的是他这么粗陋,污秽竟如小酒店的伙计一样;而且……即使人家承认他有点儿正派人的素质……那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人都应当做一个正派的人……然而,仍旧是一样,他也干过些小事情……并不是真的不成,然而……他有时会怀着什么鬼胎,哼……把那一切都给杜尼娅那边了,讨厌!嗯,他如此的粗鄙,油污,像小酒店的小伙计一样,他管不了许多!而且还要做得过分一些!”

他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在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的客厅里过了一夜的佐西莫夫进来了。

他就要回去,得先去看一看病人。拉祖米欣说拉斯柯尼科夫睡得像一头猪似的。佐西莫夫叫他们不必把他喊醒,并说他在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再来诊脉。

“如果他仍还在家,”他继续说着,“讨厌,一个人要是管不住自己的病人,他还会医治他们吗?!你知不知道,是他到她们那边去,还是她们到这边来呢?”

“我想她们到这边来的,”拉祖米欣懂得他问话的用意,便说着,“一定的,他们将要谈及他们家庭的事情。我得离开。你是一位医生,更有权利在这边,是不用说的。”

“但我并不是一个赦罪的神父哇;我就要走的;我除了看他们之外有好多事要做的呢。”

“有一桩事情现在叫我很恼,”拉祖米欣皱着眉说,“在陪她俩回去的路上,我曾向她说了许多酒醉后的胡话……一切事情……有一桩就是你怕他要……疯了的。”

“这样的话你也会告诉她俩吗?”

“我真冒昧!你要责打我,你便打我好了!你看得那事如此大吗?”

“简直是胡说,我怎会看得如此重大!你,你自己,把我领到这边来的时候,怎样形容他是一个发狂者……而且昨天我们更是愤怒至极,就是你讲的关于漆匠的事导火的;当他也许正为这事上而发疯时,那是一些呆笨的讲话!如果我知道有公安局的那回事,知道有个地痞……去欺侮他!哼……我就不会允许谈那些了。这些发狂者老是小题大做……把他们的猜想看作是真实的……我记得,我心中所认为神秘的事,有一半能够弄明白,却是扎梅托夫所讲的故事。是这样的,以前有一个患疑心病者——一个约四十岁的人——把一个八岁的男孩子给杀了,因为他不能容忍他每天在桌凳上边胡作非为!这桩事上边,就因为他的破衣,失态的警长,热病和这种猜疑所造成!这一切,都足以使一个被疑心病,被病状,闹得几乎疯狂的人的身上发生着很凶的作用,成为患病的开始。嗯,不要去管那些事吧!……喂,那位扎梅托夫倒是一个灵巧的人,但是……昨夜他不该把那些话都讲了出来。他是一个可怕的好饶舌者!”

“他把那些话对谁说了呢?是不是你和我?”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

“那有什么要紧?”

“喂,你和她们——他的母亲和妹妹——是否很要好?你对她们说今天更要当心他……”

“她们自己会应付好的!”拉祖米欣快速地答着。

“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卢仁?他是一个富翁,而且她也喜欢他……而且我想她们身边已经空空如也了吧?嘿!”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拉祖米欣恼急地喊着,“她们有没有钱,我怎能知道?你自己去问她们,也许你可以得知……”

“唉,你有时真是一个笨蛋!昨夜的酒气还没有过呢……再见。给我谢谢你的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昨夜我在她那边耽搁。她自己固守在房中,我从门外说声‘日安’她也没作声;她七点钟就起身了,铜火炉从厨房拿进去给她的。我没有亲眼见到她……”

在九点钟时,拉祖米欣到巴卡列夫住宅的寓所去。两个女子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她们老早就起来了。他进去时,面孔黑得很,鞠躬礼做得拙劣之至,他觉得有点儿自惭,他有点儿自误会着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热切地走到他面前来,握着他的双手,像是要接吻。他羞怯地看着杜尼娅,但她傲然的面孔,这时露出了感激和友谊,以及那出乎意外的尊敬的表情(而不是他所预料的讽刺的神情和鄙视),这使他比遭到侮辱还更难受。幸而他找到了一个谈话的题目。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听见病情已经好转,罗佳还没有睡醒,她很欢喜听着这话,因为“她有一点儿事,应得预先谈一谈”。于是便问他吃过早饭没有,请他在这边用餐;她们是在等他一起吃的。杜尼娅按着门铃:一个衣衫不整的用人跑来,她们叫他去弄点儿茶来,东西是弄到了,但那么肮脏而且昏乱的样子,叫她俩也觉得过意不去了。拉祖米欣于是又大大贬低这住所,但一想起卢仁,他又不敢多说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住地问着这问着那,这使他高兴极了。

他说了好久的话,来回答那些问题,但他的话往往被她们的问话弄断,竟至把拉斯柯尼科夫去年一切日常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事情,也都给讲述出来,并还叙述有关他病中的一切详情。但有些可以不说的他都删去了,在公安局的那件事以及所得的结果,也在省去之列。她们开心谛听着他所讲的故事,当他把一切要说完了,而且已经使听众感到满足的时候,他却发现她们还以为他还没有开始呢。

“对我说吧,对我说吧!你想怎样?……请恕我,我没有请教他的名字!”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匆忙地插口道。

“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19]。”

“我非常想知道,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现在他怎么样……一般而言,就是他欢喜的和不欢喜的是些什么?他常是如此好发性子吗?如果你可以告诉我,请就把他的希冀和他的梦想(若是可以这样说的话)告诉我,他现在受些什么刺激?无论如何,我想……”

“唉,妈妈,他怎能立刻答复这些话呢?”杜尼娅说着。

“上帝,我完全没有料到,我见到他时,他会这样,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

“这当然啦,”拉祖米欣答着,“我没有母亲了,但是我的叔父每年来这边,他每次在外貌上几乎认不得我了,虽然他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你们分别三年,变化当然很大。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我认识罗佳近一年半了;他是怪性的、沮丧的、自矜的、傲慢的,而且最近以来——也许以前——他很多疑,好空想,他的心地是慈善的,心肠是慈悲的。他不喜欢暴露他的感情,就是干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也不愿开着心扉。但,有的时候他一点儿没有病状,不过淡漠和冷酷无情;他好像是在轮番扮演着两个角色似的。有时他非常矜持!他说他很忙,一切事儿都给他阻碍,然而他到高卧在床上,一点事也不做。他不会侮弄什么,不是因他没有口才,好像他没有时间,去浪费在小事上边似的。他老不爱人家和他说什么。他一天到晚,别人感兴趣的事物他毫无兴趣,他把自己看得很高,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嗯,还有呢?我想你们的到来,对他会产生很好的影响吧。”

“只愿上帝相助哇。”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听了拉祖米欣述说罗佳的事情,悲伤之至,不觉哭喊着。

拉祖米欣现在可以大着胆看杜尼娅了。他说话时,经常偷偷地看她,但只是一瞬,又把眼睛转过去了。杜尼娅坐在旁边谛听着,偶尔站起来在房中往来徘徊,两臂叉着,抿着嘴唇,时而问一两句,也没停步。她也具有相似的习惯,不愿听人家说什么的。她穿着一套稀薄灰暗色的外衣,颈项上围着一条雪白明亮的围巾。拉祖米欣因之便察看出她们的衣着并不十分丰富。杜尼娅如果穿得讲究,像公主一般,他也不觉得怎样受惊,但也许因为她穿得不漂亮,而且看出她的遭遇的恶劣,他的心中满塞着难过,他对于自己所讲的话和每种姿势,都抖颤起来,这对于一个不善交际的人,是很不容易忍受的。

“你对我们讲了许多关于我哥哥的品性的有趣的话……讲得很实在,我很愉快。我觉得你太宽容他,太挚爱他了,”杜尼娅微笑着说,“我觉得你的话是不错的,他需要有一个女人去侍候!”她深思后继续说着。

“我并没有说这些;但我想,你的话也是不错的,不过……”“什么?”

“他没有爱过一个人,也许永久都不会爱的呢!”拉祖米欣坚决似的答着。

“你是否说他没有资格爱呢?”

“杜尼娅,你不论什么事情都和你哥哥像极了,真的。”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话竟忽然漏了出来了,但随即又想起他方才说她哥哥的话,他面孔变得如茶花一般的红,真是局促不安了。杜尼娅看到这情形,不觉好笑起来。

“你们两人都误会罗佳的意思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有见怪似的说道,“我并不是说我们现在的症结,杜尼娅,卢仁在这封信上所说的话,和我俩所料的事,确系误会的。但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你料不到他的性情是怎样地胡思乱想和任性啊。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我便不能够相信他所干的一切事了。我想他现在仍在做别人所不敢做的事情的……嗯,就如,大前年他是怎样地使我惊吓,给我一个大大的震撼,几乎吓死我,那时他便存心要娶那姑娘——她的名字不知叫什么——是女房东的女儿吗?”

“你听到过那事儿吗?”杜尼娅问道。

“你想……”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热切地继续说着,“你想我的泪珠,我的恳求,我的病状,我甚至会因悲哀而死,我们的贫困,会使他那时回心转意吗?绝不能,他会毅然决然,不顾一切的:但这也并不是因为他不爱我们!”

“他从来不曾对我说过那事的一句话,”拉祖米欣谨慎地回答着,“我从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那边探听了一点儿,但她却不是一个好空谈的人。我所听见的话当然有点儿古怪的。”

“你听见些什么?”她俩立刻齐声地问着。

“嗯,不很特别。我只知道那桩因为那女孩死去而无法实现的婚姻,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一点儿也不痛惜,你们说那个女子并不好看,我听说也很丑的……而且又是害着病……又有点怪。但是她好像也有点好的地方。她一定有点好的地方,不然怎么会如此不可解……她又没有钱,他也不会注意她这方面的……所以这样的事情真是难以说清,也难以评价的。”

“我相信她是一个好姑娘!”杜尼娅明确地说着。

“上帝恕我,我倒希望她死。但,我不知他们谁叫谁受更多的痛苦。”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把话结束着说。接着,她小心翼翼、吞吞吐吐地问起前一天罗佳和卢仁发生争执的事,她话说的时候不断地偷眼看杜尼娅,显然她听了是很不愉快的。这件事分明比任何事情都使她不安,引起她的烦恼,甚至是惊恐。拉祖米欣详细地讲述着那件事,但这次他添上了他自己的评论:他不客气地责备着拉斯柯尼科夫的故意侮辱卢仁的不该,并不因为他有病而加以原谅。

“那是他病了以前设想的!”他继续说着。

“我也是这样想。”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露出沮丧的神情回忆着说道。但她听见拉祖米欣那样谨慎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并对卢仁也加以敬视,这使她觉得十分惊讶。杜尼娅也为之一惊呢!

“这就是你对于卢仁的评价吗?”杜尼娅不觉问着。

“我对于令爱的未来丈夫不敢有其他的意见,”拉祖米欣直接地、恳切地答道,“我说那些话并非是因为平常的客气,实在是因为……因为杜尼娅应该由她自己的意志去答复他的。如果昨晚我说到他时过于失态,那是因为我醉得糊涂……疯了;是的,疯了,发狂了……我简直发昏了……今天早上我还觉得有点儿害羞呢。”

他满脸通红,不再说下去了。杜尼娅的脸也红晕了,但她仍是沉默着。自从他们谈起卢仁之后,她始终没说一句话。

没有她的容忍,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始终是不知怎样做。最后,她犹豫着而且时时斜睨着她的女儿,说她被一件事情给困扰了。

“你看,拉祖米欣,”她开口说着,“我要对拉祖米欣互相坦露肺腑之言呢,杜尼娅?”

“是的,妈妈,”杜尼娅加重语气地说着。

“就是如此,”她立即开口说着,好像她允许了,便把自己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似的,“今天早上,我们收到卢仁一封短短的信,他答说我们的通知他已经知道了。他允诺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但他并没有来,只是叫一个用人把这个寓所的地址给我们,给我们带路。彼特·彼特罗维奇吩咐他转告我们,说他今天早上到我们这儿来。但今天早晨,他又没来,却派人送来了一封短短的信。你自己拿去看吧;信中有一处使我十分愤怒……你就可以看见是什么事的……请你对我说出你的真诚的尊见吧,拉祖米欣!你比谁都知道罗佳的品性,也没有人再能比你这样告诉我们哪。我决定对你说,杜尼娅便可以下决心。不过我还有点儿拿不准,究竟如何做,我……我想听听你的高见哪。”

拉祖米欣打开那封短短的信,是前天晚上写的,看到了下面的话:

亲爱的太太,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我恭敬地告诉你,因为一点儿意外的阻碍,我不能到火车站来迎接你们;我遣了一个很合宜的人来处理。而且明天早晨亦恐不能和你们相见,因为被众议院里的事情给缠住了,不能抽身,并且,在你会见令郎,杜尼娅会见哥哥的时候,我也不便打扰。最迟当不出明天下午八点钟,我想会见到你们,并到你们寓所表示我对你们的敬意,并且附带向您提出一个恳切,也可以说是坚决的要求,就是在我们相见时,罗佳可不必在一起的——我昨天在他病中拜见他的时候,他给我以极其过分的、从未见过的侮辱,而且,因为我想亲自从您那边得到一点儿详细的解说,我很愿意知道您自己的解说。我预先告诉您,如果您不按照我的要求,而竟看见了罗佳。我将怅然而返,这您不能怪我。我写了这信,是设想罗佳他以前病得很重,但在两点钟后便好了,并走到外面去,因此我就可以拜访你们。我在一个被马车压倒而死掉的醉汉家里亲眼看见,使我更加深信不疑,他以援助葬礼为名,给了那个倒霉醉汉的女儿——一个品行不端、声名狼藉的女子——二十五个卢布,这事使我非常惊讶,因为我知道你们费了很大的苦心才弄到那笔钱。最后,请接受我诚挚的敬意,顺向可敬的杜尼娅表示十分的致意,并请接受我的问候。

你卑下的仆人

卢仁

“现在叫我怎么办呢,拉祖米欣?”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几乎哭着说,“我怎样才能叫罗佳不来呢?昨天他那样极力叫我们拒绝卢仁,现在我们却又受嘱不要接待罗佳!如果他知道,他也许故意要来呢……那么事情又将如何呢?”

“看杜尼娅如何来决定这件事吧!”拉祖米欣很自然地答着。

“哎呀!她说……谁知道她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说至少最好是,并非最好是,她说罗佳一定会在八点钟到这边来,他们一定会见面的……我连这封信都不愿给他看,希望你能出个主意,用什么方法可以使他不来……因为他是如此易怒……而且,我完全不了解,是哪个醉汉死了呢?他的女儿又是怎么回事?他又怎么会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儿钱给了那个姑娘?……这笔钱是……”

“使你受了如此的损失,妈妈。”杜尼娅插着嘴说。

“昨天他是疯了,”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惜你不知道昨天他在酒店里所做的事情,虽然他做得很聪明……哼!昨天,我和他一块儿回家时,他的确对我说了一个什么死去的醉汉,还有一个什么女儿,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昨天我自己也……”

“妈妈,最好我们亲自到他那边,您放心,到了那边我们就会知道怎样做了。而且,时候已经不早了——上帝,十点多钟了。”她一边喊着,一边看着一只吊着威尼斯造的表链挂在项上的那只金表,那只金表看上去跟她的装服十分不搭配。“大约是她的未婚夫送她的一件礼物吧!”拉祖米欣想着。

“我们该去了,杜尼娅,我们该去了。”她的母亲忙乱地喊着,

“他会以为我们还在为昨天的事而生气呢,我们去得如此晚。我的上帝呀!”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便匆匆地把帽子戴上,套着大衣;杜尼娅也开始穿戴。她的手套,正如拉祖米欣所看出来的,很破旧,而且还有漏洞,然而贫困却给这两位女子一种异样尊崇的神气,那些穿着寒酸而又懂得如何穿戴的人,常有这种特别尊严的外表。拉祖米欣尊敬地看着杜尼娅,很高兴能够陪送她。“在牢狱中缝补自己破袜的公主,”他想着,“那时显然看上去像一个公主,甚至比在华丽的宴会与朝会上更显得像公主了。”

“上帝,”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我简直没有想过我会害怕见我的儿子,我的心肝,罗佳,我的心肝!我怕,拉祖米欣。”她继续说着,羞怯地斜看着他。

“不必害怕,妈妈,”杜尼娅吻着她说,“还是相信他好了,相信他吧!”

“哎哟,我信任他,但我一夜都没有睡觉了!”苦恼的妇人大声喊着。

他们走到街上了。

“他明白吧,杜尼娅,今天早晨我稍微睡一下的时候,我梦见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她全身穿着雪白的……她到我面前来,和我握手,向我点头,但她那严肃的面孔,好像要责备我似的……那是一个好的预兆吗?哎呀,你不明白呢,拉祖米欣,那个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死去好久了!”

“我不知道,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是什么人?”

“她突然地死了,你想……”

“以后再说吧,妈妈,”杜尼娅制止说,“他并不知道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是什么人哪。”

“唉,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我们的一切事情。恕我吧,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几天在想些什么。我真要把你看作我们的一个神仙,所以我当你是知道我们一切的人。我把你看作我们的亲戚呢……请你不要生气吧!哎哟,你的右手怎么这样了?你被什么东西弄伤了吗?”

“是的,我撞伤了!”拉祖米欣低声说着,心里高兴极了!

“我有时废话说得太多了,杜尼娅时常怪我……但是,哎哟,他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间里呀!他到底睡醒了没有呢?那个妇人,那个女房东,她当它是一个房间吗?你说他不喜欢吐露感情,那我也许要用我的……弱点去恼他了吧?请你告诉我,拉祖米欣,我当怎样去和他说话?你知道我已经弄得头都大了。”

“如果你看他不高兴时,就不要多问他话了;也不要时常问他的身体,他会不高兴的。”

“哦,拉祖米欣,做母亲真不容易了!这边就是楼梯……倒是一个危险的楼梯呀!”

“妈妈,你脸色很不好看,不要自己伤坏了身体,妈妈,”杜尼娅安慰她说着,然后使了一个眼色,又加了一句,“他看见你当是如何地快活,你却如此苦恼着。”

“等一等吧,我先从门缝看一下,看他醒了没有。”

她俩慢慢地跟着走在前面的拉祖米欣,当她们走到四层楼女房东的门前时,她们看见她的门缝里,有一双锐利的黑眼从里面注视着她们。当她们的眼睛相遇的一刻,那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吓得几乎要喊起来。

第三节

“他的病好了,已经完全好了!”佐西莫夫在他们进去的时候高兴地喊着。

他早到十分钟,仍坐在原地方的沙发上。拉斯柯尼科夫坐在对面的壁角,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脸都已经梳洗过了,这是他先前所没有的,这时房间里挤满了人,但娜斯塔霞还勉强要随着进来,站着听他们说话。

的确,跟昨天相比,拉斯柯尼科夫的精神已经好多了,只是脸色比较苍白,心不在焉、满脸阴沉。他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受伤的人,或受过什么严重的肉体痛苦的人。额角皱着,嘴唇合着,他的眼睛也发热病似的。他的话很少,而且也不很自然,好像履行职务似的,他的一举一动显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他单单需要手臂上的吊带,或手指上的绷带,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害恶疮或手臂残伤的模样。当他的母亲和妹妹到来的时候,他那苍白色的忧愁的脸色稍稍鲜润了一下,但这不过更显出非常痛苦,以替换那无限的苦闷罢了。那鲜红的色彩不久就消减了,但是那苦恼的形象还留着,佐西莫夫做出初次挂牌行医的医生所有的热忱,仔细地诊视着病人,看不出他对于母亲和妹妹的到来有什么欢喜,只觉出一种酸痛的难耐的情绪,要再经受数小时的痛苦。他看他在谈话中每个字,都好像触碰痛处而给以刺激。但他对于一个像偏执狂,前一天还是破口乱说话的发疯的病人,现在竟能如此克制自己,含蓄感情的力量,他觉得奇怪。

“是的,我自己也知道,我几乎可以说是痊愈了。”拉斯柯尼科夫说着,并跟他的母亲和妹妹做甜蜜的接吻,这使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立刻笑容满面了。“我说这话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态度了。”他友好地握着拉祖米欣的手,对他补充道。

“是的,不错,今天这变化,倒使我也觉得异常惊讶呢,”佐西莫夫说着,他们来了使他很高兴,因为他已经有十分钟没和病人谈话了,“如果如此下去,再过几天他就要和以前一样了,换句话说,将和他一个月或两个月……甚至于和三个月以前相同。这病害了很久了……哈?现在,你会自认是你自己的失误吧?”他继续说,露出试探的笑容,好像还怕引他发怒似的。

“这也许是的!”拉斯柯尼科夫穆然地答着。

“我将要说,”佐西莫夫热切地继续说着,“你的痊愈,完全要靠你自己。现在大家可以和你谈话了。但你要牢记,必须极力避去那些你的病状的初步的,唯一的原因,这是最要紧的:如果那样你就可以完好如初,不然,病将转坏了。这些唯一的病因我不得而知,这些你自己总是知道的。你是一个懂事的人,当然无须我们多说了。我觉得你的精神错乱之初是和你离开大学同时起的。你切不可再游荡过日,所以工作和你面前的一个固定目标,我想会于你很有益的。”

“不错,不错;你说得很对……我要立刻回到大学里去:那么一切事儿都上轨道了……”

佐西莫夫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在她们母女俩面前表示好感,所以说出那些规劝的言语,当他看到病人脸上含着的嘲笑时,他也有点儿慌乱了,这情形相持了好久。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开始感谢着佐西莫夫,尤其对他昨夜到她们的寓所去这事表示谢意。

“什么!他昨夜去看过你们吗?”拉斯柯尼科夫好像吃了一惊似的问道,“那么你俩旅行困顿之后也没好好睡觉了。”

“啊,罗佳,那只有两点钟。杜尼娅和我在家里时从来不会在两点钟以前去睡觉的。”

“我也非常地感谢他,”拉斯柯尼科夫又说下去了,但忽又皱着眉而且看着地下,“把诊金的问题暂搁在一边——恕我提到这事(他脸朝着佐西莫夫)——我真不知我做了什么好事,值得你如此关心注意!我实在不明白……而且……而且……实在,这使我过意不去,因为我不明白。我如此坦白地对你说。”

“不要见怪。”佐西莫夫强颜笑着,“当你是我行医以来第一个病人——嗯——我们这些开始行医的人,最爱我们的第一个病人,他们好像是我们的儿子一样,有些几乎钟爱上了。当然我的病人也不是很多。”

“我对他并没说许多话,”拉斯柯尼科夫指着拉祖米欣继续说着,“除了侮辱与讨厌之外,他在我这边简直什么也没得着。”

“你乱说些什么!怎么,今天你是带着伤感的情绪吗?”拉祖米欣说着。

如果是他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便能看出在他并无一点儿伤感,确实是绝对相反的。但杜尼娅把这点觉察出来了。她心绪不宁地注视着哥哥的面孔。

“至于,母亲,你呢?我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往下说着,好像胸有成竹似的,“不过今天我才弄明白,昨天你在这边,等我回来时,你是怎样地苦恼哇。”

他说完了这话忽然伸出手给妹妹,不发一言地微笑着。在这微笑之下却含着真正的纯洁的感情。杜尼娅把他手亲热地握住了,表示惊喜感激。在前一天争论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讲话。看见这种无言的、和平的空气,母亲的脸更乐极忘忧了。“不错,我就为着这点称赞他。”拉祖米欣自负地自语着,在椅子上转过身,“他有这样的转变。

“他这一些弄得多么圆满哪,”母亲自慰地想着,“他有如此宽大的感动啊,他把和他妹妹的一切隔膜,很轻松地、周到地解除了——只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刻伸出他的手,像那样亲切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多么灵活呀,他的整个脸庞是多么漂亮啊!……甚至比杜尼娅还好看些。不过,上帝,他的这套衣服——穿得太难看了!……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店里的伙计瓦夏都比他穿得漂亮些!我原可跑向他,抱住……在他的身边哭——但我不敢……哦,亲爱的,他这么古怪!他却说得亲热!但我害怕!什么,我怕什么呢?……”

“啊,罗佳,说起来你不会相信的。”她急于想回答他最后的几句话,“昨天杜尼娅和我是怎样地懊恼哇!现在全没有了,过去了,我们非常快乐呢——我告诉你。试想我们从火车站跑到这边来,想拥抱你,但是那个女子——啊,她在这边!早安,娜斯塔霞……她说你正患热病,而且非常严重,在床上躺着,可是刚才却悄悄地离开医生跑了,他们正在街上寻找你。你想我们当时是怎么样的情形啊!我不觉想起中尉波丹契科夫——你父亲的朋友——你记不得他了吧,罗佳——他也在患热病的时候跑出去,竟落到院中的井里去,直到第二天才把他捞出来。当然,我们也许把事情说得过分一些。我们就要去找卢仁,请他帮忙……因为我们是太孤伶了,十分孤伶了!”她悲哀地说,突然又止住,忽然想起要说“我们又高兴了”,但一提起卢仁还觉得有点儿不安似的。

“是的,是的……当然那是很使人着急的……”拉斯柯尼科夫喃喃地答着,但他却有着一种早有计划的不关心的神情,这使杜尼娅疑惑地注视着他。

“我还想讲些什么话呢,”他极力寻思着,“哦,是的;妈妈,杜尼娅,请你们不要以为我今天还不想来看你俩,而等你俩先来看我呀。”

“你说的什么话,罗佳?”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她也很惊讶。

“他是很恳切地回答我们的话吧?”杜尼娅奇异着说,“他是求和了,求恕了,他好像在行礼或诵经似的呢?

“我刚刚醒过来,想到你们那边去,但因为衣服的缘故给耽搁了;我昨天忘了叫她……娜斯塔霞……把血洗去……我刚刚穿好衣服呢。”

“血!什么血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慌地问着。

“哦,没什么的——不要多心吧。那是我昨天神志不清在外边散步时,偶然碰见一个给车撞倒的人……一位书记……”

“神志不清吗?但你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明白!”拉祖米欣打断他的话。

“真的,”拉斯柯尼科夫很谨慎地答道,“我还记得一切事情,甚至最微小的事我也记得,但是——我为什么那样做,到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我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这是平常的事儿,”佐西莫夫插嘴道,“行为有时非常地活泼,行踪不定的,然而行为的路向常是错乱的,常借着各方面的病态的印象——这犹如做了一场春梦。”

“也许这些并不是一件坏事,最多不过是一个疯汉。”拉斯柯尼科夫想着。

“什么,健康人的举动也是如此的?”杜尼娅问着,忐忑地看着佐西莫夫。

“你的话也有道理,”佐西莫夫答着,“在那种表示上,我们确也带一点儿像疯子的行动,但有一点不同,就是神经错乱的人是稍稍疯些,我们必须在这儿画一条分界。平常的人几乎是没有的,这是事实。在众人中——成千上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

对于佐西莫夫喜欢在这个话题中无意地漏出“疯子”这个词,大家都有点儿不快。

拉斯柯尼科夫却仍坐着,似乎没去注意似的,只是在思索着,他那苍白色的嘴唇上透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他还在思索着什么事儿。

“嗯,给车撞坏了的那个醉汉后来怎么样了?我打扰你了!”拉祖米欣骤然问道。

“什么?”拉斯柯尼科夫好像醒过来了。“哦……我帮着把他送回家,我衣服都染上血了。顺便说一说,妈妈,昨天我干了一桩不可宽恕的事。我真的是发疯了。把你所送给我的钱都送出去了……给他的妻子做安葬费用,她现在是一个寡妇,染着肺病,很苦恼的人……三个小孩子,大家都饿着……家里没有什么东西……还有一个女儿……如果你看见他们了,也许你也会转给他们的呢。但我想我没有做那事的能力,尤其我知道你自己正需要钱。援助他人,一定要有能力才好,否则狗儿超过了自己的立场就得要冻饿了。”他大笑地说,“是的吗,不是吗,杜尼娅?”

“不,不很对。”杜尼娅果断地回答。

“呸!你也有你的理想,”他絮叨着,恨恨地转过脸来面对着她,好像讽刺般微笑着,“我本该自己估量……嗯,那是值得称赞的,而且也不坏……如果你走到一条界线前,你不跳过去,你会不舒服……但如果你越过了,于你还是要更不舒服的……可是这都是些胡话,”他冲动地继续说着,离题很远了,“我只是说,我求母亲宽恕。”他截然地收束着。

“好了,罗佳,我相信你所做的都不会差的!”他母亲高兴地赞美着。

“将来您就不信任了。”他苦笑一声,回答道。

接着是一阵静默。在这整个谈话中,在沉默、和解与宽恕中,都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

“这好像是她们怕得罪我似的。”拉斯柯尼科夫自语着,并斜看着他的母亲和妹妹。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确有点儿畏缩的样子,所以沉默了好久。

“可是她们不在这边时,我似乎异常爱她们呢。”这思想从他的内心驰过。

“你知道吗,罗佳?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死了呢。”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忽然说出了这句话。

“谁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

“哦,可怜——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我前次写信给你时,对于她说了好多呢。”

“哦……不错,我好像记得……那么她死了!哦,真的吗?”他忽然精神一振,好像刚醒过来似的,“她是患什么病死的呢?”

“稍稍想一想,突然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被他的询问所鼓舞,匆遽地答着,“就在我给你信寄的那天!你相信吗?那个凶狠的人好像便是她的死因。听说他打她很厉害的。”

“什么,他俩不很和睦吗?”向着他的妹妹问道。

“一点儿也不是,恰恰相反。他对她总是很忍耐的,体贴的。事实上,那七年的同居生活他总是退让的,有些地方真的太让步了,但忽然间他又好像忍不住了。”

“他既已经忍受了七年,那他为什么还那么凶呢?你好像替他说话吧,杜尼娅?”

“不,不,他是一个凶相的人!我想象不出他的可怕程度!”杜尼娅回答时,皱着眉头,颤抖地坠入沉思了。

“那事儿是在早晨就发生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立刻继续说着,“自从打了她之后,她便预备好马,午饭一吃完便往城里去。她遇到这种情况时,总是坐车到城里去的。她吃得很好呢,听说……”

“在挨了打之后吗?”

“这是她的……癖好;才用完午饭,她便往浴室去,为着可以早点儿出发……你知道,在那边有一个冷水管,她每天在那儿洗浴的,这次她刚一下浴缸里去.忽然就受了伤风!”

“想必是的。”佐西莫夫说着。

“他打她很严重吗?”

“这没关系的!”杜尼娅插嘴说着。

“嗯,妈妈,你为什么老是把这些不要紧的话告诉我们呢?”拉斯柯尼科夫受了刺激地说着,好像又不能忍耐似的。

“啊,亲爱的,我不明白我在讲的什么。”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答着。

“什么,你们都怕得罪我吗?”他勉强地笑问着。

“真的,有点儿,”杜尼娅说着,仍然庄重地看着她的哥哥,“妈妈在上楼的时候,害怕得在身上画十字呢!”

他的脸跳动着,好像在抽搐似的。

“唉,你说的什么,杜尼娅!请你不要恼,罗佳……你为什么要讲那话呢,杜尼娅?”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呆呆地说道,“你以为我到这儿,一路在火车上,我预想着我们这次见面,我们将怎样聚首畅谈着一切……我是那样高兴,我没有留意行程了,但我在说些什么?我现在高兴了……你不该,杜尼娅……我现在高兴了——仅仅是因为看见你,罗佳。……”

“不必说了,妈妈,”他在昏乱中说着,并没有看她,只是握着她的手臂,“我们随意谈些别的事情吧!”

当他说完这话,又忽然地慌乱起来,脸色很苍白。他近来所接触的那吓人的事件又狠狠穿过他的灵魂。这点又忽然变得很清楚而且为他所了解了:他刚刚说了一句骇人的诳话——他现在不能随便欢谈一切——他永远不能向谁畅谈什么事情。这种思索的痛苦竟至如此,他有时差不多不知自己的存在了。他从凳上站起了,不顾一切地向着门口走去。

“你做什么去?”拉祖米欣拉住他的手臂喊道。

他重新坐下,向四周看一看,仍沉默着。他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们为什么都如此沉默呢?”他突然出乎意料似的喊着,“说几句吧!这样干坐着有什么意思呢?来,说吧,我们谈着吧……我们一块儿遇见不应沉默地坐着呀……来,说点儿什么话吧!”

“谢天谢地!我怕像昨天那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一边说着,一边在身上画着十字。

“什么事儿,罗佳?”杜尼娅疑惑地问道。

“哦,没别的!我想着一点儿事。”他突然大笑地答道。

“嗯,你如果能想起一点儿事就好了……我还以为……”佐西莫夫由沙发上站起来说着,“我该告别了,也许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如果可能的话……”他鞠一个躬,便出去了。

“真是一个妙人儿啊!”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赞说着。“不错,妙极了,受着好多教育,足智多谋,”拉斯柯尼科夫说着,他说话变得非常迅速,是之前所未曾显露过的活泼,“我记不清病前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的……我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而且这位先生也是一个好人呢,”他向拉祖米欣点头,“你喜欢他吗,杜尼娅?”他问着她,忽然又无故地大笑了。

“很喜欢。”杜尼娅答道。

“喂——你这头猪!”拉祖米欣斥着他,脸不觉通红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微笑着,但拉斯柯尼科夫却又大笑了。

“你往哪儿去呀?”

“我该走了。”

“你不要走了,等一下。佐西莫夫去了,那你千万要留在这儿,不要走。现在是什么时候?十二点了吗?你有着如此好看的一只表哇。杜尼娅,你们为什么都又不开口了?全是我一个人说话。”

“这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送的礼物呢。”杜尼娅答着。

“这是非常昂贵的吧!”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添了一句。“啊!怎么这样大!几乎不像一个女人用的。”

“我喜欢这种的。”杜尼娅说着。

“这么说,这不是她的未婚夫所送的了。”拉祖米欣高兴地自语着。

“我想是卢仁送的礼物。”拉斯柯尼科夫说着。

“不是,他不曾给杜尼娅送过什么礼物呢。”

“哦!妈妈,你记着吗,我也恋爱过而且着急地想娶妻子呀?”他突然说着,看着妈妈,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弄呆了。

“嗯,是的,我的孩子。”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和杜尼娅、拉祖米欣大家互相递了个眼色。

“哦,不错,我要告诉你呢?可惜我已经忘记许多了。她是一个有病的女子,”他说着,好像做梦似的,眼睛又向着地下了,“病得很深的,她好施惠穷人,而且想到修道院去,有一次她和我说起这事,她流着泪,是的,我还记得。记得很明白,她是个很丑的小姑娘,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爱上她的——也许是因为她多病的原因。她如果是瘸子或驼背,我还更会爱她呢,”他做梦般地微笑着,“是的,那只是一场春梦。”

“不,这并非仅仅是春梦啊,”杜尼娅振奋地说道。

他只是朝着他的妹妹看,并非不懂她这话的缘故。他又坠入冥想之中,走到妈妈那边去,吻着她,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你现在仍旧爱她吗?”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感动地说道。

“她?现在吗?哦……你问她吗?不……现在这一切已经如同隔世……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周围的一切,都好像不是在这里发生的……”

他凝神地看着他们。

“现在你们……我好像也在极远的地方看你们似的……但是,谁知道我们忽然会谈起那事!而且问它有什么用呢?”他烦闷地继续说着,咬着手指。又在梦境似的静默中了。

“你住的房间是多么简陋哇,罗佳!就像是一口棺材似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突然打破这窒息的沉默,“我想你之所以会变成如此忧悒,一半是由于你的这个房间引起的吧。”

“我的房间,”他懒洋洋地答着,“是的,这房间有点儿纠葛……我也想着……不过妈妈,你此刻讲的是什么怪话呢!”他奇怪地笑说着。

这次谈话,是他们阔别三年后的重新团聚,所以谈话的语调是那样的亲密,实在是非常畅快的。不过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不论怎样那天一定要解决的——他醒来时就这么想了。此刻,他高兴地想起了这事,便看作是一个解脱的方法了。

“听我说,杜尼娅,”他庄重地漠然地开口说道,“当然,我要请你原谅我昨天的事,不过我要再三告诉你,我并没放弃我的观点,这是我的责任。你赞同我还是赞同卢仁。就算我是一个坏蛋,你可不能是坏蛋。有一个坏蛋也就够了。如果你和卢仁结婚,我马上就不认你这个妹妹。”

“罗佳,罗佳!你又旧态复萌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伤心地喊道,“你为什么自认为无赖呢?我不能忍受这些呀!你又和昨天说同样的话了。”

“哥哥,”杜尼娅决然地漠然地回答着,“在这件事情上,你有一个根本的错误,我晚上反复想过,看到了你的这个错误。主要是你总是认为我是为了某人而牺牲自己。其实,完全不是那样的,我只为着我自己而嫁人,因为我自己心里很痛苦哇。但是,如果我的婚姻对于家庭是有利的,我自然很愿意。但也并不是我出嫁的唯一因素哇!……”

“她说谎呢,”他想着,怨愤地自咬着手指,“矫情的人哪!她毫不以为她是为的慈善而做那事!太矫情了!哦,好卑鄙呀!他们会把爱当作恨似的……哦,我怎么……他们真可恨哪!”

“其实,”杜尼娅接着说,“我嫁给卢仁是有两种害处,而我选取了较轻的。我诚恳地要去做他所希望我做的一切,所以我不会欺骗他……你笑什么呢?”她脸红了,而且还含着愠怒的眼光呢!

“一切吗?”他讥诮似的笑问着。

“在某种范围之内。卢仁求婚的态度足以表现他的需要。当然,他会把自己想得太高了,但我希望他也看重我……你又为什么要大笑呢?”

“你为什么脸红呢?你说谎了吧,妹妹。你一定是说谎,为的是女性的固执,也为的要反对我……你不该高看卢仁的。我曾和他会谈过了。你是完全为着金钱而把自己出卖了,你是如何地卑鄙,但你尚能脸红,我倒喜欢呢。”

“你错了,我并没有说谎,”杜尼娅急躁地喊道,“如果我不相信他会尊重我,我会嫁给他吗?如果我没有自信,我能够尊重他,我会嫁他吗?好在今天我就有使人信服的证据……况且这一种婚姻也不是如你所说,是卑鄙的!即使你说得不错,即使我真的做了一件卑污的事情,你这样跟我说,在你那方面不是太薄情吗?你为什么没有一点儿男子气呢?这是专断,这是蛮横。如果我害了人的话,那也单是我一个……我没有犯杀人的罪呀!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呢!你为什么那样变了脸色?罗佳,亲爱的,究竟是怎么了呢?”

“上帝!你被她搞晕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喊着。

“没有,胡说!没有什么。只是有一点儿昏眩——并不怎么发晕,你的大脑昏乱呢,哼,是的,我讲的什么?哦,是的。今天你怎样得到使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你能尊重他,他……尊重你,如你所讲的。你好像说的是今天吧?”

“妈妈,把卢仁的那封信给罗佳看吧。”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说着。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颤抖着双手拿信给他。他很感高兴地接过去了,但在读信之前,他忽然对着杜尼娅露出一种愕然的神情。

“这真怪了,”他缓缓地说着,好像给一种新的念头击中了似的,“我干吗如此惊奇呢?这有什么?你喜欢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

他好像和自己说似的,不过高声地喊,并看着妹妹好些时,像着了魔似的。他脸上仍露出同样的惊奇的神情,把信打开了。然后仔细地、一行一行地开始看下去,看完了之后,又看了一遍。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担心似的待着,大家都在预想着一种特别的事儿。

“使我诧异的,”他停了一下,把信还给母亲,开口说着,并不是特别向谁说的,“他是一个做事的人,律师,他的谈话显然是虚造的,亏他会写出如此不大方的信来呀!”

他们都惊呆了,期待着某种异样的事情。

“不过,他们写信都是如此的。”拉祖米欣突然加入说。

“你看见过了吗?”

“是的。”

“我们给他看的,罗佳。我们……刚才同他商量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涩涩地说着。

“那正是在法庭上的老调,”拉祖米欣插嘴说道,“到今日法律上的文件都是像那样写的。”

“法律上的?是的,这正是法学上的——官场文体——谈不上文理不通,也谈不上高雅的——官场文体!”

“卢仁并不隐瞒自己没受多少教育,但他是很自负的。”杜尼娅给她哥哥的话气恼了似的说着。

“嗯,他如果以此自鸣得意,他有理由,我并不反对这点。你好像着恼了,妹妹,因我对于那封信只不过稍稍加以批评,我并不想拿这些小事来故意使你生气的。我所谓关于语调的一种观察,依事实看,也不无关系呢!有‘不能怪我’一句话很显然地加在上面,此外也来了一个威胁,说如果我在场的话,他便即刻离开的。那即刻离开的威胁简直是把你们遗弃的一个下马威呀,如果你们不听他的话,他马上就会遗弃你们,而且是把你们骗到彼得堡以后再遗弃,嗯,你们想着有何感触呢?如果卢仁的这些话是他(指着拉祖米欣),或佐西莫夫,或者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写的,我们会不生气吗?”

“不——不是,”杜尼娅起劲地喊着,“我看得非常清楚的,说句老实话,他也许没有写信的能力呢……你考虑得对,哥哥。真的,我想不到……”

“这是用诉讼文体写的,诉讼文体也只能写成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也许比他想写的东西还要粗鲁一些。但是,我还是要稍稍地扫一下你的兴,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是诽谤我的,而且手段相当卑鄙。我昨晚把钱送给一个寡妇,一个患肺病的妇人,贫困把她弄毁了,我送她钱绝不是‘为葬礼起见’,乃是付下葬费的,而不是送给她的女儿——一个‘品行不端、声名狼藉’的年轻的姑娘。他似乎太急了,急于诽谤我,使我们中间产生一种隔膜,那又是用法学上的语调写的,换言之,他的目的太明确,太露骨了,而且热心得过度了。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通达事理,但仅仅靠聪明是不够的,会显得这人……他对你并不重视。我对你说这话,只是要提醒你,我是诚恳地想让你好……”

杜尼娅没有说什么,她已经下了决心了,她在等着夜晚。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罗佳?”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问着,她对于他的这些有条不紊的新论调,使她比刚才更加不安起来。

“打算怎样?”

“你想,卢仁写信叫你今晚不要和我们在一起,而且说着如果你来了他就走。那你……来吗?”

“这事当然不应该由我来决定,而是应该由您来决定:第一,如果卢仁的这个要求没有使你气恼的话;第二,应该由杜尼娅来决定,如果她也不生气的话。你们觉得怎样好,我就怎样做!”他冷淡地回答着。

“杜尼娅已经决定了,我完全同意她的决定。”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立即说着。

“我决定请你,罗佳,求你在这次会面时,一定要到我们那边去,”杜尼娅说着,“你会去吗?”

“我一定去。”

“我也请你在八点钟时到我们那边去,”她向拉祖米欣说道,“妈妈,我也请他加入。”

“嗯,你既然已经决定了,非常好,杜尼娅!”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继续说着,“非常好,那样我会更觉得放心些了。我不喜欢弄虚作假,倒不如把实话全说出来……至于卢仁会不会生气,那就随他的便吧!”

第四节

这时,门突然地开了,一位年轻的姑娘走进房间来,怯懦地向四周打量着。大家都以惊奇的目光看着她。拉斯柯尼科夫初看时并不认得她。这是索尼娅。昨天他第一次见到她,但在那时候,那种情况下,她所穿的那种衣服,和现在却是判若两人。她现在是一个清新可怜的年轻姑娘,非常年轻,像是一个小孩,姿态娴雅而文秀,面不修饰,稍露一点儿惊慌的神情。她穿着一件简朴的家常衣服,戴着一顶古式的旧帽,手里还持有一柄小伞。她一见屋里挤满了人,觉得很惊奇,如一个小孩子般,怕羞之心竟远过于困惑呢!她想立刻退出去了。

“哦……是你呀!”拉斯柯尼科夫惊讶地说着,他也有点儿迷糊了。此时,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和妹妹由卢仁的信知道一位“品行不端、声名狼藉”的年轻姑娘。他刚刚还辩说卢仁对自己的诽谤,现在那个姑娘真的来了。他还记得,他对“品行不端、声名狼藉”的种说法并没有提出抗议。这一切都如梦境般地驰过他的脑海,于是他十分注意地看着她,看见这个受辱的人,竟是那般地低声下气,于是他忽然觉得替她怜悯。当她惧怕地想退出去时,他简直心如刀割。

“我没想到你会到这边来呢,”他匆忙地说着,用眼色示意她不要走,“请坐下,我想你是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边来的吧。请——不是那边,坐在这边……”

在索尼娅进来的时候,拉祖米欣本来坐在拉斯柯尼科夫这边三把椅子中的一把,紧挨着门,他便起来让她走进来。拉斯柯尼科夫本来想叫她坐在佐西莫夫坐过的沙发上,但他想沙发是他当床用的,坐在这儿未免太亲昵了些,因此他便立刻叫她坐到拉祖米欣的椅子上。

“你坐在这边吧。”他向拉祖米欣说着,叫他坐在沙发上。

索尼娅坐下了,似乎很害怕,浑身颤抖着,畏缩地看着那两位女子。这使得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竟在她们旁边坐着。她想起这些后,又立刻慌张地站了起来,十分困窘地对拉斯柯尼科夫说道:“我……我……来打扰你一分钟。请恕我,”她嗫嚅地开口着,“我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边来的,她没有别人可指派,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叫我请你……参加葬礼……早晨……在米特罗凡涅夫公墓那边……再……到我们那边……到她那边去……给她一点儿光荣……她叫我请你的……”

索尼娅讷讷地说不下去了。

“我想,可以,大概可以吧。”拉斯柯尼科夫答着。他也站了起来,嗫嚅着,结结巴巴地没有把话讲完,“请先坐吧。”他忽然说着。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你也许有其他事,但请给我两分钟吧。”他于是拖了一把椅子叫她坐下。

索尼娅重新坐下,她又惊讶地看着那两位女子,再把眼睛低垂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脸颊也绯红了,他的眼睛发着光彩,身体打了一个哆嗦。

“妈妈,”他坚决地、固执地说道,“这就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美拉多娃,就是我昨天亲眼所见被马踩死的那个不幸的马美拉多夫先生的女儿,马美拉多夫先生昨天被马车撞倒了,我刚才对你说的就是他呀!”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侧目看着索尼娅,眼睛略微皱了一点儿。她不管是否在罗佳的面前,她不能不给自己一点儿身份上的满足。杜尼娅严肃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姑娘的脸庞,带着一种困惑的表情在打量着她。索尼娅一听见自己被介绍了,便又把眼拾起来,但比刚才更慌乱了。

“我想问问你,”拉斯柯尼科夫猝然地说着,“昨天的事情是如何处置的呢?你们不曾受警察的干涉吧?”

“没有,是的……死的原因,是非常明白的……他们倒没有干涉我们……不过那些房客很恼愤罢了。”

“什么缘故?”

“他们说尸体不该久停着,因为现在天气热了,所以今天他们要把他送到公墓去,抬到教堂去,放过明天。当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执意不听,后来她也看出那是该当的了……”

“那么,就在今天了?”

“她请你给我们光荣,明天光临教堂祭一祭,后再到我家去吃点儿丧饭。”

“她准备丧饭吗?”

“是的……就只这点儿……你昨天帮忙我们的,她非常感激。如果没有你,我们的丧事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忽然,她的嘴唇和下巴颤抖着,但她极力控制着,眼睛只是朝地上看。

谈话时,拉斯柯尼科夫非常注视着她。她生着一副十分瘦削而苍白的小脸,带着棱角不很匀称,以及一个尖锐的鼻子和下巴。她虽说不上美丽,但她的碧绿的眼睛是充满着光辉,当眼珠转动的时候,在她的表情中,就有着一种温柔和诚实的情感,让人不觉为之心神荡漾。她的脸庞,她的整个风姿,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她虽已经十八岁了,看上去却还像一个小女孩呢,这点有时甚至可笑地表现在她的某些动作上。

“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办这桩丧事,仅用去这点儿钱吗?甚至还打算弄点儿丧饭?”拉斯柯尼科夫问着,他固执地研究着这个问题。

“当然,棺木是很简单的……一切都只求朴素。所以不必多花钱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我早预算过了,所以余下的可以办丧餐……而且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急于想办完这事。你知道人不能……那给她是一个安慰……她是那个样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当然……你为什么老是看我的房间呢?我妈妈刚才说这好像一个棺材呢。”

“昨天你把所有的钱都给我们了。”索尼娅忽然用一种迅速语调、用力地低声答道,然后又俯着头往地下看了。她的嘴唇和下巴又颤抖着。拉斯柯尼科夫所处的可怜的环境早就使她感到震惊,现在这些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接着是一阵沉默。不知怎的,杜尼娅的眼中突然有一种光彩,就是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也亲切地看着索尼娅了。

“罗佳,”她说着,站了起来,“当然我们要在一起用中饭的。你来,杜尼娅……罗佳,你还是出去散散步吧,然后休息一下,再到我们那边去,要快点儿……我担心你太累了……”

“是的,是的,我会来的,”他答着,不安地站起来。“但我还有点儿事儿要做呢。”

“你们,决定在一起用饭吧?”拉祖米欣惊讶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喊着,“你是什么意思呢?”

“是的,是的,我要来的……无疑的!你稍等一分钟。你不是此刻就不需要他了吧,妈妈?否则也许是我把他从你那边抢过来了?”

“哦,不是,不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你肯惠临和我们一起用饭吗?”

“一起来吧。”杜尼娅接说着。

拉祖米欣鞠了个躬,脸庞露着光彩。一刹那,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害臊起来。

“再会,罗佳。我不愿说再会。再会,娜斯塔霞,啊,我又说再会了。”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也想和索尼娅说些话,但没有说出,便狼狈地走出房间了。

杜尼娅也随着母亲出去,但她和索尼娅行了一个有礼的鞠躬,索尼娅在狼狈中也回了一个受宠若惊的跪膝礼。在她的脸上露出一种荆棘似的不安的神情,好像杜尼娅的行礼与注视使她十分受不了,而且觉得痛苦似的。

“再会,杜尼娅,”拉斯柯尼科夫在走道上喊着,“握握手吧。”

“什么,我已经伸给你了。你不记得吗?”杜尼娅说着,亲密地粗笨地转身向他。

“没关系,再握一次吧。”他亲密地握着她的手。

杜尼娅微微地笑着,脸红红地,把手抽去,很高兴地离开了。

“好,这妙极了,”他走回来,快乐地看着索尼娅,并对她说道,“上帝赐给死者以安宁,生者仍需努力求生。这话不错吧?”

索尼娅看见他的脸色忽然变为欢乐,觉得诧异。他默默地、仔细地看着她。她的已经死去的父亲的全部情况,这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上帝,杜尼娅,”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在她们走到街上的时候,便开始说道,“我觉得还是走开舒服呢——更解脱点儿。昨天在火车上我丝毫没有想到我竟会那样高兴的。”

“我再对你说,妈妈,他的病还很重,你看不出吗?也许因为怕我们烦恼而使他不安呢。我们得要忍耐些,而且有些都可加以原谅的。”

“嗯,你也不见得会忍耐吧!”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热切而妒忌似的接过她的话,“你知道吗,杜尼娅?我此刻看着你俩。你正是他,在神气上比在面目上像得多呢。你俩都多愁、易怒、自傲、豁达……不错的,他不会是一个利己者,杜尼娅。我一想起今晚上的局面,我的心就冷下去了!”

“不要多虑吧,妈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杜尼娅,稍稍想一想我们处在一种什么样位置吧!如果卢仁违背婚约呢?怎么办?”可怜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多虑地说着。

“他果真那样,他就不值什么了。”杜尼娅尖厉而带轻蔑地答着。

“我们现在走开,做得很对,”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匆遽地插着说,“他急于出去办什么事,就让他出去走走,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吧……他的房里闷得慌……但在这边,人又到哪里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呢?就是这边的街上,也好像关闭了的房屋似的。上帝!这是什么一个城市……住在……这儿……他们会把你压毁呢……他们在抬着什么?啊,原来是风琴,我敢说……他们怎样地搬哪……那个姑娘我也很怕……”

“哪个姑娘,妈妈?”

“就是那个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美拉多娃,她刚刚在那边。”“为什么要怕她呢?”

“我有一种预感,杜尼娅。嗯,你也许不会相信,在她一刚到来时,就在那一分钟之内,我就预感到她就是烦恼的根源呢……”

“并不是那一回事!”杜尼娅懊恼地喊着,“这是胡说,依你的预感,妈妈!他不过在昨晚才和她认识,而且她进来的时候,他也并不很认识她呢。”

“嗯,你可以看着……她使我烦恼;你且看着吧,你看吧!我那样地担忧!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当他介绍她时,我在我的椅子上几乎坐不稳了,你看见吗?这好像是那样的奇怪,但是卢仁写信说她什么,他却引来向我们——向你介绍呢!所以他必定和她有很重要的关系了。”

“管他写什么呢!何况我们也曾给人家谈论过,在信上写过呢。你忘记了吗?我相信她确是个好女子,那些全是胡说呀!”

“但愿如此吧!”

“卢仁是一个卑鄙下流、挑拨是非的家伙。”杜尼娅忽然骂着。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一时也哑口无言了。两人也就陷入了沉默!

“是这样的,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拉斯柯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拖到窗前说着。

“那么我就去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说,说你会来的,”索尼娅匆忙说着,便想走了。

“再等等,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们没有私事,你不碍我们的。我想再对你说几句话。是这么回事!”但他忽然又对着拉祖米欣说道。

“你知道……他叫什么来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

“那还用说!他是我亲戚呀。你问这个干吗?”拉祖米欣打趣似的继续说着。

“不是他办理那桩案子吗……你知道那件暗杀吗?……你们昨天谈着的那事呢!”

“是的……怎么了呢?”拉祖米欣睁大了眼睛。

“他正在查问抵押过东西的人,我也有几样东西在那边呢!都是一些零星的,不值钱的小东西。一件是我离开家时,妹妹给我做纪念的戒指;另外一件是我父亲的银表——两样一共只值五六个卢布——但我很珍爱它们呢。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不愿把那些弄丢了,尤其是那只表。我方才吓了一跳,因为我们说及杜尼娅的表时,我怕我妈妈要看一看我的那只表哇!那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唯一的遗物了。如果没有,她会很伤心的呢。你明白女人们心理是怎样的。该怎么办呢?你对我说吧。我本该去通知公安局的,但自己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那边去不是更好吗?你觉得怎样?这件事必须尽快办,你想想看吧,在吃饭之前妈妈肯定会问起的。”

“不必到公安局去,直接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那边好了,”拉祖米欣兴致很高地喊着,“嗯,我是非常地高兴呢。我们就去吧。只有几步路,我们会找到他的。”

“好极,我们就去吧。”

“而且他会十分愉快和你结交哩。我平时常向他提到你的,昨天尚在谈你呢,让我们去吧。这么说,你是认识那老太婆了?那就是了!一切都会弄得好好的……哦,对了,索菲娅·伊万诺夫娜……”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拉斯柯尼科夫改正着,“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是个好人。”

“你们是否现在就走……”索尼娅说着,她一点儿也不敢看拉祖米欣,因此倒更窘了。

“让我们走吧,”拉斯柯尼科夫坚决地说道,“我今天会到你那边去,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不过,请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他也不是慌乱,而是似乎很忙,并且尽量避免与她的目光相遇。索尼娅将自己的住址交给他,这时,她的脸绯红了。他们一同出去了。

“你不用锁门吗?”拉祖米欣随他到了楼梯问着。

“不用,”拉斯柯尼科夫答道,“我这两年老想买一把锁,但不用锁的人是很快乐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索尼娅笑着。他们立在门口不动。

“你往右边去吗,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顺便问你一下,你怎么找到我的?”他继续说道,好像要告诉她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他曾想看看她那双温柔、晶莹的眼睛,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总是看不成。

“你昨天不是把住址告诉过波琳卡吗?”

“波琳卡,哦,是的;就是那个小女孩。她是你的妹妹吗?我把住址给她了吗?”

“难道你忘了?”

“不,我记着的。”

“我常听我父亲说到你……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而且父亲也不知道……现在因为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所以今天我来时便问:‘拉斯柯尼科夫先生住在哪儿?’我不知道你也只有一间房……再会吧,我要回去告诉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

她非常愉快地离开了,低着头匆匆走去,迅速地跑出了他们的眼睛之外,走了二十步向右转弯,就只是她一个人了,于是加快地走着,四周的人和物一点儿也不顾,只是在想着、忆着、忖着每句话,各种琐碎之事。她一向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如此关心过。一个完全而新的世界恍惚迷离地摆在她的前面。她忽然想着拉斯柯尼科夫也许在那天,上午,或者即刻就要到她那边去的。

“但最好不是今天,千万不要是今天!”她揪心地自语着,好像一个受惊吓了的孩子在求谁似的,“怜悯哪!到我那边去……到那个房子去……他会看见……啊,主哇!”

她在那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有一个陌生的绅士在她后面跟着看着呢,他从门口起就在跟着她了。在她和拉祖米欣、拉斯柯尼科夫站在道旁的时候,这位绅士正打从那边过,当他听见索尼娅的那句“我问拉斯柯尼科夫先生住在哪儿”的时候,他就惊着了。他立即注意着转过脸去看他们,尤其是看拉斯柯尼科夫,此时索尼娅正向他讲话呢;于是他往后看,看着那住宅。这些都是在他经过的一瞬间的事,他于是不露声色,故意缓慢地向前走,好像等什么似的。他在等索尼娅;他见他们分别了,索尼娅回家去了。

“家?在哪儿?我在什么地方似乎看见过那个脸,”他想着,“我得探出个究竟来!”

走到拐角的时候,他就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回头一看,见索尼娅从后边来了,什么也没留心。她走到拐角的时候,恰好也转到这条街上来了,他便尾随着她。走了约五十步远,他又走过来,跟在她后面,保持五步的距离。

他大概有五十岁,高个儿,很肥壮,两肩高耸着的,好像有点儿驼腰似的。他穿着华丽的时式衣服,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有点儿身份的绅士。他手上拿着一根讲究的拐杖,走一步在道上敲一下;他的手上戴着一双干净的手套。他生着一张宽广的脸庞,颧骨很高,脸色光润,在彼得堡是常见的。他的淡黄色的头发很浓厚,稍稍夹几根白发,他的浓薄适称的胡子的颜色,比头发淡些。眼睛是碧蓝色的,显出一种专注的、沉思的神情;嘴唇是绯红的。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善于保养的人,从这些外貌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轻得多呢!

当索尼娅走到运河岸边,在街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看出她是在想着什么事的样子。索尼娅到了她自己的住宅时,就从门口转身进去;他还随着她,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走进院子之后,她折入右边拐角,向通往她家的楼梯走去。“咦?”那位陌生的绅士低语着,竟跟着她上楼。这时,索尼娅才开始注意到他。她走到第三层楼,便顺着廊道走,在九号门口按下门铃。门上有粉笔写着的,“裁缝匠卡佩瑙莫夫”。“咦?”这陌生者又低语着,他对于这碰巧的事觉得奇怪。他拉了拉紧挨着的八号房间的门铃,两扇门相距有五六步的样子。

“原来你住在卡佩瑙莫夫哇,”他说着,并对索尼娅笑,“昨天他替我做了一件背袄呢。我就住在你的隔壁,列斯莉赫太太家里。真是太巧了!”

索尼娅留神地看着他。

“我们可说是邻居了,”他得意似的说着,“我在前天才进城来的。好,再见。”

索尼娅并没有回答,门开后便躲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如此地害羞和不宁。

在他们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家去的路上,拉祖米欣感到异常地高兴。

“妙极了,老兄,”他反复地说了数遍,“我真快活!我真快活!”“快活些什么呢?”拉斯柯尼科夫自语着。

“我想不到你也会在那老太婆家里当物的。而且……那是什么时候的?换言之,你在当物之后,有多少时日了?”

“他是如此地道的一个傻瓜呀!”拉斯柯尼科夫想。

“什么时候呢?”拉斯柯尼科夫开始回忆,“就在两三天以前吧,但我现在也没有去赎呢,”他似乎有点儿对于那些当物牵肠挂肚地说着,“要知道,我的手里又只剩下一个银卢布了……在昨晚那阵讨厌的神志不清之后。”

他在说话时,老是强调自己神志不清。

“是的,是的,”拉祖米欣赶紧表示同意,也不知他同意什么,“那么,就是因为你……受刺激了……你知道吗……你在神志不清时,常常提到什么戒指链子呢!是的,是的……那是清楚的,现在都算清楚了。”

“原来如此,这种想法在他们中间已经散布开了!这个人将替我去上十字架,我很高兴,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在神志不清时提起戒指!这种想法准在他们的脑子里生了根,这是何等的固执呀!”拉斯柯尼科夫这样想着。

“我们能遇见他吗?”他突然地问着。

“会遇到的,会遇到的,”拉祖米欣立即答着,“他是一个妙人儿,你且看吧,老兄。他很迂拙,就是说,他是一个举止温文的人,但是我说迂拙是别有意义的。他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真的是这样,但他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他不轻易相信别人,比较多疑,而且喜欢讽刺……他喜欢骗人,或者不如说他喜欢捉弄人。他使用的是偏重于事实的老办法……他熟悉自己的本职工作……自始至终……去年他把一件谋杀的案件弄得十分明白了,那件案子连警察都抓不到一点儿线索。他十分,十分急于想和你认识咧。”

“他干吗那样着急?”

“哦,并非实在的……你以为,因为你害病了,我偶然提及过你……所以,当他听见你……你是一个学法学的大学生,却不能完成你的学业时,他说:‘很可惜呢!’所以我敢说……由各种事情的混合,不单是那;昨天扎梅托夫……你明白的,罗佳,昨天我喝醉时,在回家的路上我对你说了许多混账话……老兄,我恐怕你把那话夸大了呢!”

“什么?他们当我是一个疯汉吗?也许他们是不错。”他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笑脸说着。

“是的,是的……就是,呸,不是……但我所讲的一切(而且还有别的事)都是混账话,酒醉的胡说。”

“但你又为什么去告罪呢?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拉斯柯尼科夫虚张的十分恼怒地喊着。可是,有一部分是假装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相信我,我了解。说那些话我是不好意思的呢。”

“如果你不好意思,那么你不要说那话好了。”

两人都静默着。拉祖米欣简直高兴极了,拉斯柯尼科夫厌恶地感觉到这一点。拉祖米欣刚才所说的关于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事情,也使他忐忑不安。

“我对于他也一定要扯着厚脸呢!”他这样想着,心里怦怦直跳,面色也变苍白了,“而且要做得不露痕迹。但是最不露痕迹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仔细地什么事情都不做!不对,太仔细则露出迹象……哦,嗯,我们且待结果怎样吧……我们待着吧……去呢,还是不去呢?飞蛾只是向着亮处飞。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这就有点儿糟啦!”

“就在这所黑墙住宅里。”拉祖米欣说着。

“最重要的事情,波尔费利知道我昨天在那老妖婆的家里……而且问起血迹的事?我应该一进去,就立刻把这件事弄清楚,从他的脸上观察出来;否则……就算完蛋,也要弄清楚!”

“我说,仁兄,”他忽然对拉祖米欣说着,露出一点机警的笑脸,“我今天看出你高兴得奇怪。不是如此吗?”

“高兴?不见得吧!”拉祖米欣紧张地回答。

“是的,仁兄,我对你保证,那可以觉察出的。你坐椅子的姿势,简直不像样极了,你坐在那边上,老是坐不稳似的。你常常会无故地跳起来。有时候你恼着,有时候看你的脸又好像是一块糖果。你的脸也红着呢,尤其是在你被邀请吃饭的时候,你的脸红极了。”

“丝毫没有那回事,你乱说!这是什么意思?”

“但你为什么指东话西,像一个小学生似的?活见鬼,你又脸红了。”

“你真是一只猪哇!”

“但你为什么害臊?罗密欧[20],今天我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件事告诉她们。哈——哈——哈,让我妈开心开心……也让另外一个人笑笑……”

“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你要说出去,那就糟啦,真是见鬼!”拉祖米欣完全语无伦次,转喜为怒了。“你要对她们说些什么?好,老兄……呸,你真是一只猪哇!”

“你好比一朵夏天的蔷薇花呢!你知道,这个比方对你是多么贴切呀;一位两俄尺十俄寸高的罗密欧!你今天把脸洗得那么干净,连指甲也修剪了,是不是,哼?这样的事以前有过吗?上帝做证,你还抹了油,擦了雪花膏!把头低下来!”

“猪!”

拉斯柯尼科夫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如此狂笑着,他们走进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那层楼了。这是拉斯柯尼科夫的目的地:在他们将进去时,里面也可以听得他们的笑声,在廊道边上,他们仍在狂笑着。

“在这边不许多说,否则我要……把你脑门敲破呢!”拉祖米欣捉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肩头,气势汹汹地耳语着。

第五节

拉斯柯尼科夫走进去了。他进去时好像忍不住要笑了出来似的。拉祖米欣在他后边摇摇摆摆地进去,又拙又笨,又害羞,面孔红红的,像芍药花,一种异常沮丧和恶狠的相貌全露出了。他的面孔和整个身段委实令人发笑,拉斯柯尼科夫忍不住要大笑。拉斯柯尼科夫不待介绍,便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行了个礼,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站在屋中注视着他们。拉斯柯尼科夫伸出手臂去握手,极力忍住嬉笑,把自己简单地介绍了。但他才做出严肃的态度,低声讲话时,又偶然地瞥了拉祖米欣一下,他忍俊不禁了;他的未发的大笑好像就要立刻发出来似的,但他却极力控制着,拉祖米欣对这“自然发生的”嬉笑所激起的凶狠相,更使这幕表演显出真切而自然的嬉戏了。拉祖米欣又好像故意加强了这种气氛。

“笨家伙!你个魔鬼。”他愤愤地骂着,拳头立刻击在一张小圆桌上边,桌上的一只空茶杯,立刻弹起来,摔碎了。

“啊,你们为什么把桌子弄断,先生?须知这是国库的损失呢。”波尔费利喜笑颜开地喊道。

拉斯柯尼科夫仍是笑个不停,握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手,但也不想做得太过分了,应该适可而止。拉祖米欣呢,因为打翻了桌子,摔破茶杯,弄得手足无措了,只是困惑地呆视着破玻璃片看着,把身子转向窗口,站在那边向外边看,背对着他们,一副恼愤得很的面孔,也不理什么。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笑得不能自已,但也不得不去解围了。扎梅托夫在屋角坐着,但在客人进来时他便起来了,带着笑脸地等候着。不过他看了这出戏也不免惊异,而且有些怀疑似的,并有些困惑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但是,扎梅托夫的意外在场,使得拉斯柯尼科夫感到扫兴。

“那我要思量一下,”他忖着,“请恕我,”他开口说着,做出烦扰的样子,“拉斯柯尼科夫。”

“什么话,我很高兴见到你……你们是何等愉快地进来的呀……为什么,他连早安也不说一声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对拉祖米欣点点头。

“我真不懂他为什么如此和我作对。在我们来的时候,我只说他像罗密欧……而且证实的。也许就是为此吧!”

“猪!”拉祖米欣喊道,并不回过头来。

“我想对那句话如此发怒,当然有很重大的理由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笑着道。

“哦,你这个多智的讼师!……都不是好东西!”拉祖米欣破口骂着,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他脸色更缓和地走近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一场风波好像又平静了似的,“好了吧!我们都是笨货。讲正经吧。这是我朋友拉斯柯尼科夫,起初他听说你很想和他认识,现在他有一点儿小事要拜托你。喂!扎梅托夫,你如何来的?你们从前会见过的吗?你们老早就熟悉吗?”

“什么意思呢?”拉斯柯尼科夫不安地想着。

扎梅托夫似乎有点儿慌,但也可能没有。

“什么,昨天在你那边我们会见的。”他淡淡在说着。

“那么我不用多事了。上周他老是要把他介绍给你认识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和你可算有心结识了。你的纸烟呢?”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穿了一套睡衣,非常清洁的,穿着拖鞋。他大约有三十五岁,又矮又胖,脸修得光光的,头发剪得很短,一个硕大的圆头,后脑特别凸出。他的和气的、胖胖的,有点扁鼻的脸,稍带有微黄有病的颜色,但却包含一种滑稽而大方的表情。他的眼珠在那些白色的,闪光的睫毛底下,发出湿淋的、呆滞的目光。那双眼睛的表情和他那有点儿女人气的整个身形很不相称,使人觉得这个人和刚开始见面时要严肃得多。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一听到他的客人有一点儿小事要嘱托他,便请他在沙发上坐了,自己坐在那一边,等着他说明何事,他那样仔细而过于认真地注视,使人有点难堪和不安,尤其是一个生客,所讲的事情不很重要,不值得那样郑重其事的。拉斯柯尼科夫以简洁适切的语句,正确明了地说明来意,他对于自己觉得很满意,他可以看看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一切。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眼睛老是看着他。拉祖米欣坐在桌子的对面,热切地注意听着,不时打量他俩的面孔,这显得他是非常关心似的。

“笨货。”拉斯柯尼科夫自己骂起了自己。

“你当然得通报警察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以诚恳的态度答着,“说你知道了这件意外——谋杀事——请求通知办理此案的律师,那些东西是你的,你想赎回……也许……但他们会写信告诉你的。”

“此时要点就是在这儿,”拉斯柯尼科夫尽量假装痴聋,“我不是很有钱……就连这点儿小钱也非我力量所及的……你明白的。我想此刻只说明那些东西是我的,我有钱时候再……”

“那不要紧,”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听了他关于金钱上的说明,漠然地说着,“但是如果愿意如此,那你可以写信给我说有人通告你这事,你要求那些是你的财产……”

“写在平常的纸上吗?”拉斯柯尼科夫问着,他不觉又注意到经济这方面。

“哦,极平常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带着一点儿讥刺似的看着他,眼睛撮合着,好像向他瞥眼呢。但这也许是拉斯柯尼科夫的多心,因为那只是一下就过去的事。确有那事,拉斯柯尼科夫敢说他对他眼的,谁又管得许多呢。

“他知道。”如电光一般又从他的心胸驰过。

“请恕我把这小事打扰你,”他继续说下去,不知所以了,“那点儿货物只值五个卢布,但我因为是别人送我的缘故,特别看重它们,而且我要得承认,当我听说。我惊呆了……”

“我向佐西莫夫说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在查询每个当东西的人时,你那样着急,就是为此呀!”拉祖米欣关心地插嘴说着。

这实在使人受不了,拉斯柯尼科夫眼睛中不觉发出一股怨愤的怒目侧看着他,但又立刻地自己镇静了。

“你似在讥笑我吗,仁兄?”他向他问着,故意做出多疑的易觉性,“我想你看我真的像对于这些废物焦虑得可笑吧,但你切不要以为我是自私吝啬,这两件东西在我的心目中绝不是如此的。我方才对你说,那银表虽不很好,但它是我父亲留给我们的一件遗物。你可以笑我,但我的母亲在这边呢,”他忽然转脸向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如果她知道,”他又匆匆地向着拉祖米欣,提高嗓门,“表没有了,她会十分伤心的!你须知女人都是这样的!”

“绝对不然!我就毫没有那种想头!”拉祖米欣艰涩地喊着。

“这不错吗?这自然吗?我小题大做吗?”拉斯柯尼科夫颤声自语着,“我为什么要说女人呢?”

“哦,你和你妈妈在一起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问着。

“是的。”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昨晚。”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出声,像在回想似的。

“你的东西绝不会没有,”他冷静而温和地往下说着,“我在这边等你好久了。”

好像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似的,他把烟灰盒小心地交给拉祖米欣,他正鲁莽地把烟灰乱弹在地毯上呢。拉斯柯尼科夫颤抖着,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连看也没看他,他只是担心拉祖米欣的烟灰。

“怎么,等他吗?怎么,你是否知道他有当物在那边?”拉祖米欣喊道。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于是对拉斯柯尼科夫说。

“你的当物——戒指和表——都扎在一起,外边用铅笔明白地写着你的名字,有你自己写的典押的日期……”

“你真是细心哪!”拉斯柯尼科夫不自然地笑着,极想正视着他的脸,但是不能,忽又继续说着,“我猜想那边有很多的当物……因我要把它都一一记住非常困难……但你倒把那一切都弄得如此清楚。而且……而且……”

“愚蠢!无用!”他想着,“我为什么加上那一句呢?”

“我们知道所有典当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去认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有点儿讽刺地答着。

“我病没有好。”

“我听说过!真的,我听说你对于什么都很痛苦。我看你的血色还没有好。”

“我并不全是苍白……不,我完全康复了。”拉斯柯尼科夫直截着恼似的说着,他的语气已经改变了。他的怒气往上蹿升,不能控制。“我要在愤怒中把自己的秘密泄露了。”这念头又在他心中闪过,“他们为什么老是麻烦我呢?”

“没有完全好!”拉祖米欣把他握住了,“除此还有什么,直到昨天他还没有知觉,神志不清,你相信吧,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我们一疏忽,他穿上衣(尽管他一点儿也站不住脚)就不见了,到什么场所去尽情酗酒,直到夜深,还是神志糊涂,这些你会更相信吗?”

“真的神志不清吗?不见得吧!”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像女人似的摆着头。

“胡说!您别相信,反正您也不相信了。”拉斯柯尼科夫气得忘记嘴巴了。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并不要懂得那些怪话。

“那么如果你神志很清,你又怎么会溜出去呢?”拉祖米欣又热切地说,“你出去干什么的?有什么目的?而且为什么鬼鬼祟祟的?你做那事时,你神志清楚吗?现在一切危险都没有了,我可以大胆地说了。”

“昨天我对于他们真是憎恶极了。”拉斯柯尼科夫露出不恭的笑容,忽然对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着,“我离开他们,想到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去,我带着很多的钱。扎梅托夫在那边见了。我说,扎梅托夫,昨天我是否神志清楚:请你替我们判断一下吧。”

这会儿,他真想把扎梅托夫给掐死,他实在太讨厌扎梅托夫的眼神和沉默了。

“我想你说得不错,而且妙极了,不过你太易于发怒了。”扎梅托夫淡淡地说着。

“而且尼柯吉姆·弗米契今天也对我说,”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插嘴说道,“他昨晚在一个被马车撞倒的人家那里看见你的。”

“是,”拉祖米欣说着,“那时你不是发疯吗?你把你的仅有的钱都给了那寡妇作为葬款。如果你愿意帮助她,给她十五个或二十个已经够了,至少自己要留三个卢布,但你却把那二十五个卢布全都给了人家。”

“昨天我那样地慷慨,也许因为我在什么地方发掘一个藏金呢,你一点儿不觉得吗?……扎梅托夫他知道我发掘了一个藏金吧!请恕我用这些小事打扰了你半个钟头的时间,”他朝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嘴唇颤抖地说着,“我们给你添麻烦了,可不是吗?”

“哦,不,全然不是,全然不是!看着您,听着您说话,是很有趣儿的……我非常高兴你会到这边来。”

“但请你弄点儿茶给我们吧,我的嗓子太干了。”拉祖米欣喊着。

“奇思妙想!我们也许一同跟你去。你不愿意……喝茶之前有什么更必要的话要说吗?”

“你快去吧!”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出去吩咐拿茶了。

拉斯柯尼科夫的头脑在急剧地转变,他十分苦闷着。

“最坏的是他们毫不虚伪,他们不讲礼貌。你如果一点儿不认识我,你又怎么呢,你和尼柯吉姆·弗米契去讲我吗?他真像是一群狗,尾随着我的影子,这事他们也不掩饰。他们简直是侮辱我呢!”他十分气恼,“好,坦白地来和我为难吧,不必像猫儿哭老鼠般来作弄我。那简直是无礼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我也许会不答应的,我会起来,用整个的实情抓破你的羞脸,你才知道我鄙视你到怎样的程度!”他几乎气得发昏了,“那么,即使那只是我的瞎想又怎么了呢?如果是我弄错了,不能忍耐恼了,我的假面具揭去了,又怎么样呢?也许那都是不经意的。所有他们的习惯用语都是通常应用的,但是它们也有些意义……那一切都可说,但是有些意思。他为什么胡说,‘给她’呢?扎梅托夫为什么会说我说得巧滑呢?他们说话为什么用那种语气呢?是的,那语气……拉祖米欣坐在这边,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呢?那个呆笨的蠢物老是有眼无珠的!又愤慨了!方才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对我眨眼吗?当然这是瞎说,他眨什么眼呢?他们无非要弄乱我的神经,否则便是戏侮我了!这不全是幻想,就是……他们知道吗?扎梅托夫他也粗乱呢……扎梅托夫是粗莽吗?扎梅托夫的心变节了。我早知道他会变心的!他在这边是不受拘束的,但我却是第一次莅临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并不把他看作客人。脊背朝着他坐着。他们如盗贼一样地要好,无非是为着我!毫无疑地,我们没来之前,他们就在谈我了。他们明白那房子吗?希望他们快点儿啊!当我说我离开要另租房子,他却一字不提……我之所以把关于房子的话乘机说出来,以后也许是有益的……是的,人事不清……哈——哈——哈!昨夜他全知道!他却没有知道我妈妈的来到!那老恶巫用铅笔写上了日期!哼,见鬼了,你不会弄住我的!没有事实证明……那全是瞎想!你捏造事实呢!就是那房子也不是事实,而神志不清,我明白向他们说些什么话……他们知道那房子吗?不弄清楚我是不会离开的。我来做什么呀?但现在我的狂怒也许是一件事实!蠢货,我是如此的易怒哇!也许那不错,侮弄一个病人……他在试探我呢。他将牢牢地拿住我。我为什么事来的呢?”

一切的想法如电光般从他的内心闪过。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立刻回来了。他似乎更加快乐了。

“昨天你的宴会,老兄,给我的头有……我给忘了。”他向拉祖米欣大笑着,用异样的语气说着。

“这感到有趣吗?昨天我在最有趣的时刻离开你们呢。谁得胜了?”

“哦,当然,没有人胜利。他们谈及永远的问题,飘荡到空间去了。”

“只要一想,罗佳,昨天我们谈及什么上去了。有没有谈到罪恶的东西。我曾对你说,我们已经谈得讨厌了。”

“这有什么可怪的?这是极平常的社会问题呀。”拉斯柯尼科夫心不在焉地答着。

“那问题并不很平常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着。

“不很平常,那倒真的,”拉祖米欣立刻热切地赞同着说,“你先听听,罗佳;并且把你的意见对我们说,我要听听呢!我曾极力地反对他们,而要你来帮我。我告诉他们,说你就会来了……那是用社会主义者的观念开始的。你明白他们的观念是对于社会组织的变态的一种反响,不含别的意义,不含别的意义;其他的解脱是不能成立的……”

“你错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喊着;他精神兴奋地看着拉祖米欣的时候,他不停地笑着,这使他更加兴致十足了。

“什么都不成立,”拉祖米欣恳切地把他的话打断了,继续说,“我并没有弄错,我会把他们的书籍给你看。在他们看来一切事情都是受‘环境的支配’,其他都属非是。这是他们的口头禅!他们说,如果社会组织上了轨道,一切犯罪就无从立足了,因为没有什么可反对了,而人与人之间全变为正直无私了。人性是不足介意,要被摒弃,不承认它的存在的!他们不承认以历史上的方法来推进人类,最后会变成一个正轨的社会,但他们信仰一种由数学的头脑所发生的一切社会制度,会立刻组织所有的人类,而即使正直无罪,较任何的方法都迅速!就是因为他们自始不赞成历史,‘除了丑恶和愚蠢而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把它都看成了愚蠢!就是因为他们那样不赞成人生的方法;他们不需要一个活灵魂。活灵魂要求生命,灵魂会不听从机械的规则,灵魂是疑惑的对象,灵魂是退步的!但他们所需要的,虽然枯朽,而且是可用橡皮制成的,至少是死的,无意志,是屈辱的,而且不会反抗!结果他们便要把一切事物都弄成机械和刻板了!公寓是有了,但你的人性对于公寓是欠缺的——它需要生命,它没完成它的生活,到公墓去却也太早了!你不能以理论丢开人性。论理假定三种可能性,但是可能性无可数了!切去这不计其数,把它全缩成安全问题,这是最容易的解决问题方法!这是伟大的事业,你切不要妄想!人生的全部秘密都在几页印刷纸上呢!”

“现在他的野马跑远了,该结束了!把他拿住哇?”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笑着说。“你能意想吗?”他朝着拉斯柯尼科夫说,“五六个人昨夜像那样地大发议论,在一个房里,用打击为开始,不,老兄,你错了,许多犯罪是由于环境的原因,我可以向你证明。”

“哦,不错的,不过请你告诉我:一个四十岁的大人虐待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这也是环境叫他那样做吗?”

“嗯,严格说起来,是如此,”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严肃地说道,“那类犯罪的性质很可能是受环境的影响的。”

拉祖米欣将要发狂了。

“哦,如果愿意,”他大怒说着,“我敢对你说,你有白色的眼睫毛,无非是因为伊万大帝钟楼有三十五俄丈高,我会明白地、精确地、渐进地,甚至带着自由主义色彩向你证明这一点,我立刻证明给你看!你敢跟我打赌吗?”

“可以!让我们恭听吧,听他将怎样证实呀!”

“他老是大言欺人,可恶极了,”拉祖米欣跳着站起,做着手势喊着,“和你谈话有什么益处!你总是那样别有用心的;你还不明白,罗佳,昨天你在他们那边,真是玩弄他们哪。他昨天讲的话,他们高兴呢!他能一直维持两个礼拜。去年他说他要到修道院去:他苦挨了两个月。不久他忽然又想起说他要娶亲了,说他把一切婚礼用东西都准备好了。他真的在做新郎衣呢!我们都向他恭喜。可是结果并没有新娘,什么也看不到,那都是地道的空想。”

“哦,你弄错了!我先有了新衣服呢。其实是新衣使我想起哄你一下的。”

“你原来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吗?”拉斯柯尼科夫不顾一切地问着。

“你不这样想吗,嗯?过一会儿,我也会哄你的。哈——哈——哈!不,我会把实在的东西对你说的。关于犯罪、环境、小孩,那些问题,因此我便想起你的那篇当时使我产生兴趣的大作。《犯罪论》……或那一类的题目,我可不清楚了,两个月以前我在《周期评论》上看到的。”

“我的文字?在周期评论上吗?”拉斯柯尼科夫愕然地问着,“大约在六个月以前,我脱离开大学时,我确写过一篇评论书报文章,但我是投到《每周评论》的。”

“但却是在《周期评论》上发表出来的。”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那时没有发表出来呢。”

“是的;但是当它停刊时,《每周评论》就和《周期评论》合二为一了,所以你的大作就在两个月前的《周期评论》上刊登了。你不知道吗?”

拉斯柯尼科夫真的不知道。

“啊,你可以向他们要那篇文章的稿费呀!你真是个怪人怪事呢!你过着那种孤零的独居生活,你毫不知道那些与己有关的事情。这是实在的事,我可对你担保呢!”

“妙极了,罗佳!我自己真的不知道!”拉祖米欣喊着,“我今天要到图书馆去,找那一期。两个月以前的,什么日子?这没有多大关系,我会找着的。”

“你怎么知道那篇论文是我写的呢?我只署着简写的姓名呢!”“我在以前无意之间看到的。因为那位编者;我熟悉的……我十分感兴趣。”

“我分析一个犯罪者在犯罪前后的心理差异。”

“是的,你还极力辩明,凡罪犯总是有病同时而来的。十分,十分新奇的,但是……叫我感兴趣的倒不是你的大作的那部分,却是文章末了的一个结论,只可惜那结果只是提示着,尚未明晰地写完。如果你记得那上边有一个提示,说有种人,他们可以……这就说,并不是十分能够,但他们有极端权利去毁坏道德和犯罪,法律并非为他们而设的。”

拉斯柯尼科夫把他的意见故意夸大地解释着,他微笑了。

“什么?什么意思?有权利犯罪吗?不仅是由于环境的影响吗?”拉祖米欣惊讶地问着。

“不,并不仅仅因为如此,”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答着,“在那篇论文里,把所有的人分成‘平常的’和‘特别的’两种。平常的人要顺着生活,无犯法主权,因为——你不明白吗——他们是平凡的。至于特别的人,就不然了,无法无天,即因为他们是超常的缘故。这是你的高见,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对吗?”

“怎么回事?不可能,我不会这样说的!”拉祖米欣困惑地低语着。

拉斯柯尼科夫又微笑着。他一下就明白了问题的所在,以及他们想把他推到哪里去;他记得自己写的那篇文章。他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那只有一点是我的论点,”他说得简要又谦虚。“可是我承认,你说得差不多是正确的,也许十分正确呢……(他很高兴承认这点)唯一的差别是:我根本不坚持,说非常的人是爱破坏道德的,如你所讲。实则,我怀疑这个正论能不能成立呢。我只提示说一个‘非常的’人有权利……这不是一种官样的权利,是一种自己良心上决定超过……某种障碍物的里面的权利,而且那也只是实现他的理想时必须这样做的时候(这种理想有时也许足以拯救全人类)。你说我的文字不正确;我可以使它明白。也许就希望我这点吧,我确认如果开普勒[21]和牛顿的发现,除非牺牲甚多的人,而不能使尽人知之,那么牛顿就有权利,在责任上也必要的……除去许多人,为了使他的发现为人类全体所知之故。但并非就是说牛顿有权利可以杀人,在街坊盗窃呀!我还记得,我在我的论文上说所有……嗯,人类的制法者和领袖,例如莱喀古士[22]、梭伦[23]、穆罕默德、拿破仑,等等,就全是罪人,就因为他们立一个新法,就犯了古代立法,那是从祖宗传下来,人民视为神圣的,即使他们流血也不会停止,如是那种流血——对他们的主义有效益的话。事实上,人类中的这许多先贤和领袖的大半都犯有屠戮罪,这是可留意的。总之,我确以为一切的大人物或稍微异于常人的人,这就是说能够讲句新话的人,从他们的性格上一定都是罪人——多少是的。否则,他们必不能超出常规;如果常规非他们所忍受的,我想,他们的确也不应当忍受。你看我在那些话中,并没有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如此类文字,以前早就有人说过和谈过的了。至于我将人们分成平常与特别的,那未免有些独断,但我并未坚持确实数目哇。我只相信我的主要意见,人类是一种自然法则,约可分成两种,次等的(平常的)就是仅足资生同类的材料,以及有天赋才能立新异之说的人们。当然,其中还可更细的分类,但这两种人的显著之点分得都很好。第一种人,大约是性情迂腐而守法的人;他们在统治下生活,而且他被统治。我想,被人统治即是他们的本分,因为他们乐于做顺民;第二种人都犯法,他们全都是破坏者,或心存破坏,此类人们的罪,当然有连带关系而且是多变动的;他们大约是花样翻新,对于现在力求破坏,为着改善之故。但是,如果这种人,为了实现他的思想,被迫去跨过一具死尸,或由血泊中走过,我确以为他在良心上,允许自己涉过血泊——不过得看他的思想的范围而定。我只在此种意义上,说到他们犯罪的权利而已。但亦不必过分焦心;人民差不多都不会承认此种权利的,他们会被刑罚,或被绞死,如此去做就很正当地完成他们保守的职业了,但同样的,人民在下一代便把这些罪人安置在神座上,崇拜他们了。第一种人永远是当今的人,第二种人永是未来的人。第一种人保存这世界,繁殖着人民;第二种人便推动这世界,使它向它的目标而去。每个阶级皆有同等的生存权。事实上,也都和我有相同的权利,永远的战争万岁——当然,直到我们建成新耶路撒冷为止。”

“这样的话,你是相信新耶路撒冷的喽?”

“是的,”拉斯柯尼科夫肯定地答着;在他说这话以及在他方才大发牢骚的时候,他的眼睛只是注视在地毡上的一个点。

“你……你信仰上帝吗?请恕我的好奇心。”

“是的,”拉斯柯尼科夫答着,并抬起眼睛看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你……你相信拉撒路[24]死而复生吗?”

“我……我相信的。你为什么问这个呢?”

“你真的相信吗?”

“真的。”

“你不要如此说……我由好奇心而问的,恕我。但是,我们还是返回原来问题吧;他们并非永远被判刑的。有的,恰恰相反呢?……”

“他们活着是胜利吗?哦,对的,有些在此生就达到了,然后……”

“他们就去判决他人吗?”

“如果应当的话;实在,他们大概是如此的。你的问话非常恰当呢!”

“谢谢你!但请对我说:你如何分别特别人和平常人呢?他们坠地时就有标志吗?我觉得应该更精当、更明白。原恕一个真正的守法的公民之自然的焦虑,比如说,他们不能用一种特别的服装吗,他们不能戴着什么,或用什么方法印了火印吗?你知道如果发生乱事了,这种人中的一位以为他是属于那一类的,去‘消除一切障碍’,像你所愿意地说的,那么……”

“哦,那是常有的!那话比上回的还要恰当呢!”

“谢谢你……”

“别客气;但请留意,那谬误只会起于第一种人,换言之,在平常人之中。他们有许多人,不管自己是趋向于听命,因为好事的缘故,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喜欢以进步的人士、‘破坏者’自居,把他自己推进‘新运动’之中;而且这是非常真诚的。同时真正新的人们常常不为他们所注目,或甚且被辱为有爬行倾向的反动派。但是我并不说这边有什么大的危险,你用不着烦扰,因为他们绝不怎样过甚的。当然,他们有时让他们的幻想和他们一起走了,会得到一顿毒打的,而且把他们的地位授给他们,如此就好了,实际上,这也是不必要的,因为他们打自己,他们是非常说天良的;有些人互相做这种职务,有的人以自己的手打自己……他们将以各种显明的悔恨行动,露着美丽的劝人的效力,欺哄自己;事实上你用不着烦扰的……这是一个自然原则呀!”

“嗯,因此你使我的心更加解放了;但是还有一桩事使我烦恼。请对我说,这许多特别人,有杀他人之权利的有很多吗?当然,我愿意匍匐在他们前面,但是你要承认,如果他们有很多人的话,这是可惊的,嗯?”

“哦,那你也不用烦恼,”拉斯柯尼科夫用同样的语气往下说着,“有新思想并有一点能力说新话的人,是非常地少了,事实上更是如此。只有一桩事情是明白的,人类的一切等级和分类的外貌,一定是循着某种自然的法则。当然,这法则现在我们仍不明白,但我相信是会存在的,而且总有一天被人所察觉的。大多数的人类都是原料,靠着某种大的努力,靠着某种鬼祟的方法,靠着各种配合,仅只为着最后或要由一千人中弄出一个有一点点独立性的人而存在着。也许一万人中只有一个——有些独立性,十万人中只有一个有更大的独立性的人呢。有天才者是百万中的一个,伟大的天才们——人类的冠冕——也许在万万人中出现一个在世上呢,事实上,我还并未到那蒸馏器里看过,这一切都是在那里面举行的。但确有,而一定有一种决定的原则,这难说是一件突然的事的吧。”

“什么,他俩在说笑话吗?”拉祖米欣忍不住地喊道,“你们坐在那边,互相取笑着。你是严肃的吗,罗佳?”

拉斯柯尼科夫抬起那苍白的、悲哀的脸庞,没有说什么,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坦白的、不屈的,神经质的,粗俗的讥讽,和着那娴静的、伤心的脸儿,在拉祖米欣看上去觉得有点奇怪。

“嗯,老兄,如果你真的认真……当然,你说那并不新奇,早已经听过和说过的东西,你是不错的;但在这些话中真正独创的,只属于你自己的,使我受恐惧,是你以良心之名承认流血,而且——显得那样的狂热……我觉得这就是你的大作中的焦点。但是那种依良心承认流血,我看来……是比官样的,法律上的承认流血还更可怕……”

“是的,那更可怕。”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同意道。

“不,你多多少少过于夸大了!这里有错误之处,我得拜读一下。你可不能那样想的……我要把文章拜读一下。”

“那些都在文外之言,那边只有一个提示呢。”拉斯柯尼科夫说着。

“是的,是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坐不下去了,“你对于犯罪的看法,现在我已经很明白了,但……恕我的粗鲁,你看,你把我对于两种人混杂的焦念消除了,但尚有各种事实上的可能性使我难安!如果有个人,有个年轻人,以为他是莱喀古士,或者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当他要把一切障碍除去……他目前有着某种伟大的事业,而且需要金钱去做……他必须去弄钱……你清楚了吗?”

扎梅托夫在他的屋角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拉斯柯尼科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得承认,”他平静地说着,“此种情形会遇见的。自夸的、愚蠢的人尤其容易跌到那个泥途中去;尤其是年轻人。”

“是的,你看。那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拉斯柯尼科夫微笑着答道,“那倒不是我的错误。就是如此,而且将永久是如此的。他方才说(他向拉祖米欣点点头),我承认流血。社会给监狱、谴贬、罪人调查者、罪奴,等等,保护得太周密了。不用去忧虑的。你们只要把贼捉牢就好了。”

“如果我们真把他捉住了,又如何呢?”

“那么他就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了。”

“你真是与论理相合的,但他的天良怎么样呢?”

“你为什么注意那些呢?”

“由于同情观念哪!”

“如果他有天良,要是认识到错误,他一定会痛苦的。这就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之外的惩罚。”

“不过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皱着额角问着,“那些有杀人权利的人呢?他们亦应当受一点儿罪吗?”

“为什么要说应当这个字眼呢?这不是允许或禁阻的事件。如果他替他的牺牲者可怜,他就得罹罪。受苦与受罚对于大智慧和好心肠是永远无法避免的。我想,真正伟大的人在世上一定具有大的伤怜的。”他梦一般地继续说着,并不是讲话的语气了。

他仰着看,热切地看着所有的人,微笑着,拿起他的帽子。和他初来时的神色比较,他是过于安闲了。大家都站着了。

“嗯,假如你高兴,骂我也好,生气也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又说了,“但我不能自持。请允许我问你一个极小的问题。便是一个极小的意思,我要说出了,免得以后忘记……”

“好吧,把你极小的意思对我说吧,”拉斯柯尼科夫站着等待,惊惶而严厉地立在他前面。

“嗯,你看……我真不懂怎样讲得合适……这是一个的心理上方面……你写你那篇大作的时候,你绝不能控制的,嘿嘿!你想……一个‘特别的’人,讲出你所说的一句新话……不是如此吗?”

“极可能的。”拉斯柯尼科夫傲然地回答着。

“如果这样,如果碰到世上的艰难痛苦或为着对于人类的服务,你能叫自己越过障碍物吗?……例如,劫盗伤人之类。”

他又眨着左眼,和以前一样不声不响地大笑着。

“如果我做了,我绝不会对你说的。”拉斯柯尼科夫轻蔑而傲慢地回答着。

“不,我只因为你的大作而感兴趣,从文学的观点上看的……”“呸,这是怎样的无礼呀。”拉斯柯尼科夫露出厌恶的神情自语着。

“允许我讲吧,”他冷淡地答着,“我并不把自己当作一个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是哪一类的任何人,我绝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就不能对你讲我怎样做。”

“哦,好,现在在俄国,大家都当自己是拿破仑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带着惊讶而不拘礼节地说道。

各种特别的见解,从每个人谈话声中自行显露出来了。

“也许就是未来的拿破仑中的一个,上礼拜把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给消灭了的吧?”扎梅托夫在屋角突然插嘴说着。

拉斯柯尼科夫不讲话,但是锐利地看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拉祖米欣忧愁似的皱着额角。他好像看出一些事情了。他懊恼地向四周望了望。约有一分钟的沉默。拉斯柯尼科夫动身想要走了。

“你准备走了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和颜悦色地说着,他异常谦逊地伸出手来,“我十分,十分高兴和你结识。至于你的嘱托呢,不必费心,你依我所说的去写好了,最好是你亲自到我那边来,在这一两天之内……明天。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必在那边。我们好把一切都做了;我们可以再谈谈呢,你是最后的一个了,你也许会告诉我们一些话的。”他带着最和蔼的姿态继续说着。

“你要借此来把我当作证人盘问吗?”拉斯柯尼科夫锐利地问着。“哦,什么?那在近来是不用的,你听错我的话了。我不会失去一个良机的,你看……我要和所有当物的人都谈谈呢……我从其中有些人中弄些证据,你是最后的一个了……是的,顺便说说,”他好像忽然高兴似的喊着,“我刚刚记起,我想起什么事儿?”他转脸朝着拉祖米欣,“你说那个尼古拉把我弄烦厌了……当然,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又向拉斯柯尼科夫道,“那个人是冤枉的,但这事怎么办呢?我们只有再麻烦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了……这是症结之处:当时上楼的时候……请问,现在是七点多了吗,是不是?”

“是的。”拉斯柯尼科夫答着,他说这话时有点不快之色,深觉他不必多说的。

“那么当你在七八点钟之间上楼时,你未曾看见第二层楼上那门开着的房子中——你记得吗——有两个或一个工人吗?他们在那里刷漆,你有没有注意他们呢!这于他们十分,十分地要紧。”

“油漆工吗?没有,我未曾看见他们,”拉斯柯尼科夫缓慢地答着,好像在搜索他的记忆似的,同时他的每根神经都紧张了,急昏似的去猜那诡计在哪儿,愈快愈好。而且不能忽视任何事情,“不,我未曾看见他们,我也没有注意到像那个样的房开着……但是第四层楼上(他现在克服了那诡计而且得胜了),我现在尚记得有人从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对面的房里搬物……我记得……我记得很明白的。有的看门人移着一个沙发,他们把我拥挤到墙边,但是油漆匠们……不,我记不得那边有漆匠,我不相信有什么房子的门是开着,丝毫没有的。”

“这是什么意思?”拉祖米欣忽然喊着,好像清醒过来了似的。

“什么,漆匠做工是在暗杀那天,那么他在那边是三天前了吧?你问些什么?”

“唉!我搞乱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敲着自己的脑袋。“见鬼!这事把我的脑袋给弄乱了!”他向着拉斯柯尼科夫说着,“能够查出有没有人在七八点之间看见他们在那房中,是一件非常关键的事情,所以我想到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们的……我非常昏乱了。”

“那你就得更加谨慎些了。”拉祖米欣不客气地说着。

最后的几个字是在走廊上讲出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非常谦恭地看着他们走到门外。

他们走到了街上,沮丧而愠怒,他们走了好多路也没开口说话。拉斯柯尼科夫深叹了一口闷气。

第六节

“我不相信,我怎么会相信呢!”拉祖米欣一再说着,他迷糊不安地驳斥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话。

他们将到巴卡列夫的公寓了,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和杜尼娅等他们已经很多时候了。拉祖米欣在路上常常站着,兴奋而迷糊地讨论着,因为他们公然谈那件事,还是第一回呢!

“那,你就不要相信好了!”拉斯柯尼科夫带漫不经心地笑答着。“你总是当面呆的,我却细细地想着每句话呢。”

“你好疑惑,就因你详细推敲他们的话吧……哼……不错,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话有点儿怪,这我知道,而那贱货扎梅托夫更是可怪了——你说得不错,于他有何关系——但是何故如此呢?”

“从昨晚起他就心思大变了呢。”

“不然!如果他们有那种糊涂的思想,他们就得尽量掩饰,严守他们的秘密,以后再捉住了你……但那只是疏忽和莽撞而已。”

“如果他们找到了事实——换言之。是真实的——至少是有了一些疑点,那他们就得要尽量严守他们的诡计,好多弄些(不过他们早该去搜查的)。但他们一点儿也找不到事实,那不过是捕风捉影,多是渺茫的。至多是一个不实的观念哪!因此他们尽量来试探我,也许他因没有事实而焦恼的随口露出的——否则就是他的一种计划……他倒像是一个有智谋的人儿。也许他假装知道来恐吓我呢!他们是有自己的一种心理的,仁弟。但要去解说这些太麻烦了。不谈了吧!”

“太侮辱人了,但……现在我们既已经坦白说了(我真愉快我们能坦率地说了),我早就看到他们有这个意思了。这自然只是一种暗示——一种讽刺——但这一种讽刺为什么来呢?他们怎会敢呢?有什么凭据呢?我是如何地愤怒哇。你想!仅仅因为一个苦恼的大学生,给贫困和忧虑病所缠,未害严重的糊涂的病(当心这个)之前,多疑、自恃、骄傲,他六个月中没有和人说过话,穿着破烂的衣服,而要面朝着几个卑鄙的警察的面,忍受他们的侮辱!而那意外的债票——切巴罗夫交上的债据——塞在他的眼前,臭不可闻的油漆,摄氏三十度的高温,闷热的空气,一大堆人,再加上谈论他前一天去找过的一个人被谋杀,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他饿着肚子的时候碰到的——他不生病真是天知道。但那些就是他们所说的事实了。这是怎样可恼,如果在你看来,罗佳,我就觉得他们好笑,也许还要当面扯破他们的脸呢!我还要向各方面去找人出口气,如此我才把这事情告一段落。可恶极了!不要沮丧,打起精神来。真可耻!”

“他这话说得真好。”拉斯柯尼科夫这样想着。

“他们真是可恶极了,明天还要询问证人呢。”他悲伤地说着,“我定要和他们解说不成?实际上我已经觉得烦恼极了,我昨天在酒店歇脚和扎梅托夫谈说……”

“真可恨!我要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那边去,我要像家人一样把那事情探个明白:他得让我明白所有那事的一切!至于扎梅托夫呢……”

“他总算想到了!”拉斯柯尼科夫想着。

“等等!”拉祖米欣喊了一声,又抓住他的肩膀。“得了!你弄错了,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弄错了!你说关于那两个工人的问题是一个圈套吗?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干了那事。你会说看见他们在漆房子……和工人们吗?恰恰相反,你没有看见,即使看见了。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我干了那件事,我将说我是看见工人和房子的。”拉斯柯尼科夫很不自然地答着。

“但你为何说这些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唯有无智识的人,或丝毫没有经验的新手,在审问时才会不承认一切事情。如果一个人稍微有点儿头脑和经验,他倒会把那些不可避免的一切事实全招认了;不过,他会给这些事实找出另外的一些理由,加进一种特别的、意料不到的特点,从而赋予这些事实以截然不同的意义,使它们得出不同的解释。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会预计我将要如此回答,说我看见他们了,表示一种真实的态度,然后再加以解释。”

“但他会对你说,工人们必不会在两天前就在那边,那么你在谋杀那天八点钟在那边是确定的了。如此不是给他一点儿罅隙而把你套住了吗?”

“是的,这是他所凭借的,当我无暇思索,立刻做一些无疑的答复,因此便会忘记工人不能在两天前在那边的了。”

“但你怎能忘记了呢?”

“这真是容易至极。聪慧者就在这种蠢事上最易被人抓牢。一个人愈机敏,他就不加猜疑,他就会于一件简单的事上越易被抓牢的。一个人愈狡猾,他就越坚信他不会在一桩不值得注意的小事上被人抓住把柄。正是用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去使一个最狡猾的人上当。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完全不像你所料的那样愚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一个恶徒了!”

拉斯柯尼科夫忍不住笑了。但他立即觉得自己奇怪的坦白,和热心解释的所惊讶了,虽然他此刻所说老是露出沮丧的厌恶,明显地由于有一个缘故。

“有几点还挺合我的口味哩!”他自慰着。但同时他立即忽然不安起来,好像一个意外的惊人的念头浮现于他的心目中了。他的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地加升。他们已经到了巴卡列夫房子的门口了。

“你一个儿进去好了!”拉斯柯尼科夫忽然说着,“我就来。”

“你到哪儿?我们才到这边,怎么又……”

“没什么……半个钟头后我就来的。请你对她们说声。”

“你要怎么说,我要和你一同去。”

“你也来烦我了!”他喊着,睁着绝望的恼怒的大眼,拉祖米欣只好放手了。他在阶石上,沮丧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向他所住的那条巷子的方向走去。末了,他咬了咬牙,攥紧拳头,发誓要在那天去找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像柠檬似的逼着他把话全说出来,然后他上楼去安慰因他们长久不来而心里急得要命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

拉斯柯尼科夫到家时,满头是汗,并气喘喘地呼吸着。他立即上楼,走进他的没下锁的房间,并把门闩放上。他在慌忙的恐怖中冲向墙角去,把手伸向那个用纸遮住的洞中,他摸索了好久,始终没找到什么,于是站起来,匆忙地呼了口气。当他正来到巴卡列夫住宅的石阶时,他忽然幻想到会有一条链子,一个饰纽,或一张纸(上面有那老太婆写着的当物的纸张),掉下来了,落在什么破洞里,忽然被人发现了,变为意外的不利于他的铁证。

他心不在焉地站着,一种奇怪的、侮辱的,似无意义的微笑在嘴唇上边浮露着。他于是抓起便帽,又悄悄地走出房门。他的脑筋十分慌乱,做梦般地溜出了房门。

“这就是他呀!”一个人高声喊着。

他仰起头来。

看门人在他的房门口站着,向一个矮胖的人指着他,那个人看上去好像一个工人模样,穿着一件长的袄子和一件背心,远看时很像一个女人。他驼着背,头上戴着的肮脏便帽向前搭着。他脸上的皱纹很多,看他大约有五十多岁了;他的小眼睛臃肿得看不出来,但却凶相外露。

“干什么的?”拉斯柯尼科夫向看门人问着。

那个陌生人不声不响地、悄悄地偷看着他一眼,似乎注意而审慎地看着他,然后缓慢地转身,出了大门,走到街上去了。

“干什么的?”拉斯柯尼科夫大喊着。

“是的,他问这边有没有一个大学生住着,说起你的名字,并询问你和谁同住。你来了,我就告诉他,他就走了。真是莫名其妙呢。”

看门人似乎也很困惑,但他惊奇了一下,就回到他的房里去了。

拉斯柯尼科夫立即跑去追赶那个生人,看见他仍是缓步前行,沿着街坊那一边走,眼注视着地下,似乎在默忖似的。他追上他了,和他平行走着,看着他的脸。那生人也立刻看着他,但又把目光移开;他们如此并行了一分钟,不说一句话。

“你向看门人……探听我吗?”拉斯柯尼科夫终于开口说了,但是用很安闲的神情问着。

那人既不答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们仍是静默着了。

“你干吗……要来寻我……为什么又不说一句话呢……到底是什么意思?”

拉斯柯尼科夫的话声时断时续的,好像把这话故意说得响亮些似的。

那人这回却把眼抬起了,用阴森森、恶狠狠的目光向拉斯柯尼科夫看了一眼。

“杀人犯!”他突然用一种低沉的,但是十分清楚的声音说道。

拉斯柯尼科夫仍是在他旁边行去。他的双脚骤然地瘫软下去了,一阵寒战突然由他背脊传下来,他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接着又像脱了钩似的突然跳动起来。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并行着约有一百多步。

那人始终没有看他。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谁是杀人犯呢?”拉斯柯尼科夫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问着。

“你就是一个杀人犯。”那人缓慢地、加重语气地回答,露出一种胜利的、狰狞的笑脸,直看着拉斯柯尼科夫那惊惶的脸色和眼睛。

他们走到了交叉路,那人头也不回的转向左边。拉斯柯尼科夫立在他后面直瞪着。他看见那人走了五十步远的地方后,转过身来,看他仍在那边站着。拉斯柯尼科夫虽看不真切,但他料想他必又露出那同样冷酷的、得意和狰狞的笑容呢!

拉斯柯尼科夫双脚蹒跚着,膝盖颤抖着,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小楼去,觉得全身在颤抖。他把便帽扔在桌上,他兀自站着不动。疲乏似的倒在沙发上,痛苦地、细弱地呻吟,躺了约有半个小时。

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些片断的、没有秩序的、不连贯的影像在他的脑中现出——他在年轻时所看见的或所遇见的人们(这些人他从不会想起的)脸庞,V地教堂的钟楼,酒店里的台球桌和玩台球的兵士们,地下室的烟店的烟气,一家酒店的房间,一条非常暗淡的楼梯,全给秽水浸湿了,满布着蛋壳,以及礼拜天的钟声从远方传了过来……一个个的影像接连着,像旋风般地旋转不已。他想努力去抓住不放,但它们却倏忽地消失了,他心中只感到一种压抑,但那并不全叫人烦恼,有时也能叫人舒服……他的身上依旧微微地发冷,可是就连这一点,也是一种类似舒适的感觉。

他听见拉祖米欣急促的脚步声,立刻合上眼睛。佯装睡着了。拉祖米欣开了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踌躇似的,又悄悄走进房中,轻轻地来到沙发前。拉斯柯尼科夫只听见娜斯塔霞叽咕着:“不要去扰乱他!让他睡去好了,稍迟点儿再叫他吃中饭吧!”

“好的。”拉祖米欣答道。他俩轻轻地退出,把门带上,过了半个小时。拉斯柯尼科夫张开了眼睛,仰卧着,两只手放在后脑下面。

“他是什么人?那个好像从地下走上来的人是谁呀!他在那边看见了什么?他分明全看见了,那他站在哪里?在哪里看见的?他怎么此刻才从地下跳上来?这是能够的吗……”拉斯柯尼科夫继续说着,他又颤抖着,“尼古拉在门后面发现的首饰匣——那够的吗?一条路径吗?你弄错了一点,就可以造起一座证据的金塔!一只蝇子飞过而看见了!这是能够的吗?”他忽然又厌倦了,觉得自己身体变得软弱极了。“我本该明白的,”他苦笑着想道,“我明白自己,明白我将怎么,我怎么会提起利斧去杀人呢,我本该先明白……但我以前实在清楚的!”他绝望地自语着。他常常对于某种问题而发痴。

“不,那种人并不像我这样的。那些为所欲为的领袖在进攻土伦,在巴黎进行大屠杀,把一支军队忘在埃及,在远征莫斯科时消耗了五十余万人,最后在维尔诺说了一句双关语便溜之大吉[25]。在他死后,人们还给他建了祭坛——由此可见,他可以为所欲为。不,这种人好像不是肉做的,而是铜铁打的!”

一个骤然而来的念头使他不觉大笑起来。

“拿破仑、金字塔、滑铁卢,以及一个卑贱的瘦骨嶙峋的老太婆,一个榻下放着红色柜的店当主——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哪怕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未必能领会其中的奥妙!他们哪能领会得了呢!那他们没有这种悟性。他们会说:‘拿破仑怎么会往一个老太婆的床底下爬呢!’唉,废物!”

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好发狂:他陷入了一种发热病的兴奋情绪中了。

“那老太婆简直是胡扯。”他兴奋地、没有条理地想着。“那老太婆也许是错误也说不定,但她不完全是顶重要的!那老太婆单单是一种病症……我想快快跨过去。我不是去杀人,是杀主义!我杀了主义,但我不会跨过去,我在这边站呢……我只会杀人。而且我甚至哪个也不会的……主义?那个呆子拉祖米欣为什么要痛斥社会主义者呢?他们是勤恳的经纪人;他们在为‘人的福音’而奋斗。不,我的生命不过一回,我永不会再有;我不渴望‘人的福音’的到来,我只要生存,否则宁可不活了。我要瞻顾我母的饥肠,但把我的卢布塞进衣袋内,同时我期待着‘人的福音’。我把我的小石子丢入‘人的福音’中,如此我心便安慰了。哈——哈!你为什么不看见我?我只活着一回,我想……唉,我是一只干净的虱子,其他的全不对,”他又继续说着,大笑自己像一只虱子,“不错,我实在是一只虱子,”他连说着,握着这观念,老盯着它,玩弄它,带着复仇的愉快,“第一,因为我能推证我是一只虱子;第二,因过去一个月,我打扰了慈悲的上帝,求它证明,我干那桩事,并不为自己肉身打算,是怀着另一个冠冕堂皇的目的——哈哈;第三,因为我要努力合理地把它做了,细写着,推想着,筹划着。我由一切虱子中选出一只最无用的,要从她那边抓取我第一步所需的钱,不多,也不少,(其他的都可按照她的遗嘱送给一个修道院,哈哈!)而且那分明看我是一只虱子呢!”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也许因我比我所害的一只虱子更卑贱、可憎,而且我先明白,杀她后我将说为我自己的。有什么事情可和那种恐吓相模拟呢!卑贱!下流!我明白那个手提军刀,骑在马上的‘先知’所说的话了,他说:安拉下命令,‘颤抖’的畜生也必须服从![26]‘先知’是不错的,他横街排列的炮兵,攻打那冤枉的人和犯罪者,总之,他是不错的!你们该听命的,‘颤抖’的畜生,不要存有欲求,那不是为你们的!……我要永久不,不宽恕那个老太婆呀!”

他头上的汗把头发淋湿了,打着哆嗦,口干舌燥,两只眼睛直愣愣地钉着天花板。

“妈妈,妹妹——我从前是怎样地爱她们的呀!我现在为什么恨她们呢?对的,我只对她们有一种生理上的憎恶,我受不了她们接近我……我不能忍受哇!我记得,不久前,我走到妈妈的跟前,吻了她,拥抱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我就对她说吗?那是我正想做的……哼。她也和我一样吧,”他继续说着,想念着,真如癫狂了似的,“我现在是怎样可恨那老太婆呀!她如果活了过来,我会再次把她给杀了呢!可怜的丽莎维塔呀!她进来做什么呢……不过也奇怪,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她呢,我好像并没有杀她似的!丽莎维塔、索尼娅,可怜的、温柔的姑娘,有着柔媚的秋波。可爱的姑娘们!她们怎么不哭泣呢?她们怎么不悲哀呢?她们献出了一切……她们的秋波既温柔又平静……索尼娅,索尼娅,温柔的索尼娅呀!”

他的意识丧失了;他觉得有点奇怪,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走到街上去的。夜晚了,暮色渐浓,一轮明月光明地照耀着;但一切充满着沉沉的死气,并有一种石灰泥土,和臭水的气息。街上有往来成群的人;做工的人和办公的都回家去了;有的人出来散步。拉斯柯尼科夫一直走,悲哀而忧虑;他知道自己出来是有目的的,须把事儿立刻办好,但他又忘了。他忽然站住,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站着,对他招呼着。他穿过街走到他那边,但那人又低垂着头转身走了,好像没有向他打过招呼似的。“他真的向我招过手了没有呢?”拉斯柯尼科夫觉得很奇怪,于是极力去追他。当他快接近他时。他终于认出他来,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就是那个驼着背,穿着长短袄的人。拉斯柯尼科夫尾随着他,心怦怦地跳着;他们打了一个转弯,那人仍没有回过头来。“他知道我跟着他吗?”拉斯柯尼科夫想着。那人跑进一座大厦的门里。拉斯柯尼科夫立即走到门前,向里探望,看他是否回过头来向他打招呼。那人在里面果然回过头了,又好像向他招招手。拉斯柯尼科夫当即跟了进去了,但那人又没有了,应该是上楼梯了。拉斯柯尼科夫仍走过去追他。他好像听见楼梯以上有节奏的脚步声。他对那楼梯好像很熟悉。他走到一层楼的窗前,月儿由窗外射进一股阴森的神秘的光亮;他再到了第二层楼上。啊!这就是漆工们工作过的那楼房啊……他怎么不认得了。那个人的脚步声没有了。“那他一定是站住了,也许是躲在某个角落呢!”他再走上三层楼,他还要上去吗?一种可怕的沉寂,但他仍向上走去。他的步履声恐吓他。怎么如此黑暗呢!那人必定躲在什么地方了。哦!楼房的门开着,他徘徊着,但终于走了进去。走廊上十分黑暗,而且空虚,一切东西好像都没有了似的;他踮着脚,悄悄走进有月光儿的厢房。那边一切如常,椅子,镜子,淡黄的沙发,还有镜架。一束大而圆的,紫铜色的月光向窗口里窥视。“不错,是月光使它死寂,使它神秘呀!”拉斯柯尼科夫想着,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好久好久,月光愈沉默,他的心也跳得愈快,直到痛了为止。一切仍是寂然。忽然,他听见一声尖厉的破裂声,如裂帛一样,一切又归寂静。一只蝇儿飞了,打在玻璃窗上,呜呜地悲伤着。这时,他在屋角看见窗口小食柜中央,有一只像挂钟一样的东西,挂在墙上。“那挂钟怎么在这边了?”他想,“以前不在这边的呀……”他轻轻地走上前去,觉得有人躲在那儿。他把钟小心地移动,就看见那老太婆坐在屋角椅子上,腰躬得很,他看不出她的脸部;但无疑的是她。他在她那边站着。“她怕我呢。”他想。他悄悄地把活结上的斧头拿来,又一下地打中她的脑门,但很奇怪,她却一动不动,好像是木块做的。他吓呆了,走近前去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她把头垂下去了。于是,他干脆把身子弯到地板上,从下往上去看她的脸,一看之下,他顿时怔呆了:那老太婆坐在那里发笑,无声地大笑着,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他又立刻想到那屋的门里面有着窃窃私语和大笑声音。这时,他简直发狂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向老太婆的头上打下去,可是他每打一下,卧室里的私语和大笑声音也更大,那老太婆快乐得几乎颤抖了。他拔腿就跑,但走廊上站满了人,各屋的门也开着,梯顶上和梯口上以及下面各处,全都是人,簇簇的人头,都在看,但都挤弄在一起,静静地期待着。他的心收紧了,两脚立在那儿,不能动弹。他大声地呼喊,忽然惊醒过来。

他深吸一口长气——但是那梦境还依稀留在面前,他的房门开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生人在门口专注地看着他。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把眼睁开,立即又合上。仰躺着不动了。

“仍在做梦不成?”他觉得奇怪,微微地眼睛睁开一看;那生人仍站在原处看他。

他走进房去,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门带上,走到椅子前,看着拉斯柯尼科夫。兀自坐在沙发旁的椅上;把礼帽放在地板上,手靠着手杖,用手支着下巴。他想永久地等着,这是很明白的。拉斯柯尼科夫偷偷地看他,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了,长着一把很多很美的而稍白的须髯。

十几分钟过去了。天色仍是亮晶晶的,但不久就渐渐昏暗了。房中充满着寂静。也没有一点儿声音由楼梯上传来。只有一个蝇子向玻璃窗呜呜地扑过去。终于不能再忍耐了,拉斯柯尼科夫于是忽然起来,走到沙发上坐下了。

“好吧,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不曾睡着,只是佯睡罢了。”那生人奇异地答着,自在地笑着,“请许我自己介绍一下吧,我就是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里加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