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在燕苏眼皮底下失去踪影,他大为震怒,派人在潮音坞一带暗中寻访,又让冯陈褚卫密切监视东方弃的动静。当得知东方弃、九华门也在找人,连侯家、史家也派出了人手,心中更加着急,云儿若是自己溜走了,一定会和东方弃他们汇合,如今……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四处寻找没有结果,他焦虑之下独自一人来到绿秀林云儿曾住过的小筑。只见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却是悄无声息,人去屋空。信步来至内室,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想到云儿曾在这里住过,不由得脱了鞋子躺了下来,鼻尖似乎闻到她独有的体香,淡淡的,清新的,若有似无,却在他心头徘徊缠绕久久不去。
微风袭来,窗外的翠竹沙沙作响,像在耳边轻吟低唱,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全是云儿的笑颜倩影,指手画脚对着他比划,他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再是怀里揣着荷叶包的烤鱼,献宝似的拿出来,转眼却变成了她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胸口,决绝地说“从此以后,互不相欠”,长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顿时惊醒了,右手紧紧按住心口,那里似乎被人狠狠刺了一剑,有一瞬间难以呼吸。因为起身动作太大,枕头偏了开去,露出一截油纸包。他抽出来,打开一看,有胭脂、打火石、帕子等小物件,还有一个小瓷瓶。他拿起丝帕,右下角绣了一个小小的云字,他认得是云儿的,心中有几分高兴。拨开瓷瓶的盖子闻了闻,知道是她日常服的药,眉头微蹙,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连药也不记得带在身上,万一寒气发作起来,怎么办?
他收在怀里,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离开前派猿人暗中盯着。云儿将药落在这里,总要回来拿的。所以当阿锦阿瑟一踏上绿秀林,燕苏就知道了。猿人手舞足蹈比划说她们似乎在找什么,最后却没找到。燕苏点头表示知道,让他暗中尾随二人,看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猿人过了小半日才回来,带着他翻过出云峰,来到后山一座断崖前,指着下面叽里呱啦说着话。燕苏看着不知道有多深的悬崖断壁问:“你是说她们从这里跳下去了?”猿人点头。燕苏仔细观察,在一块大石下面发现一根粗藤,一直通往崖底,是了,她们一定是顺着粗藤爬了下去。没想到闻人山庄后面还有这么一处秘密所在,怪不得他把潮音坞差点翻了过来,都找不到云儿的人影。闻人默啊闻人默,你是想在云儿身上另有所图,还是想掐住本宫的咽喉好威胁本宫,又或者在打东方弃的主意?真乃一箭三雕。
他让猿人在上面等着,手抓藤条,像一只盘旋而下的鸟儿,乘着风快速落下,衣袍张了开来,飘然欲飞,动作轻盈优雅。他在空中歇了一歇,几个起落,感觉到脚踩在地上,这才抬眼打量。周围花草繁茂,空气湿润,风中传来一股清香,如茵的绿地一直连绵到视线的尽头,时不时有鸟儿在头顶哧溜哧溜飞过,也不怕人。右手边的草丛被人踩踏出一条不甚明显的小径,他顺着方向往前走。
远远地,前方出现一条半丈来宽的小溪,沿着小溪,不到半里,又有一处竹林。他心中说,果然是闻人默的风格,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种竹子,看来应该到了。不出他所料,竹林深处有几间草屋瓦舍,周围有几株桃树,也不知什么品种,正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粉粉白白,灿若云霞。屋檐下有几个人,或坐或站,偶尔一个目光投过来,炯炯有神,武功都不弱。云儿应该就在里面。他只身前来,寡不敌众,只能智取,不得硬拼。
他守在暗处,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闻人默。不知道周围到底藏有多少人,心想还是等天黑再闯进去。
阿锦阿瑟来送晚饭。云儿冷着脸问:“闻人默呢,我要见他。”阿锦赔笑说:“云姑娘,三少爷不在,你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奴婢一定给你办的妥妥当当。”云儿冷笑:“你们把我关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不把人逼疯也闷出病来,我想出去走走。”阿锦为难地说:“云姑娘,这……奴婢做不了这个主……”阿瑟插话:“云姑娘,周围都是机关陷阱,除了竹子,没什么好看的,再说外面老是下雨,地上又湿又滑,你还不如待在屋里看看书下下棋呢。”
云儿狠狠瞪着她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桌前把饭菜倒了,面无表情说:“给本姑娘另外再做一份来。”阿瑟气道:“你——”阿锦忙拉住妹妹,“既然云姑娘不喜欢,我们再做一份便是。”俩人收拾干净出去了。
阿瑟怒道:“你还给她做?我才不受这个气!”阿锦无奈道:“三少爷吩咐了,不得怠慢,尽量顺着她。我瞧她满心是火,估计也吃不下什么,做一碗竹笋面吧。”阿瑟气哄哄道:“我不送,要送你送。”阿锦头疼,“行行行,让阿顺送。”招手叫来守在门外的阿顺,“你跟我来一趟,天黑路滑,我们又住的远,等会儿就不过来了。”
燕苏见他们一行人出来,等人走远,摸黑进了竹林。知道闻人山庄的竹林都是依着奇门八卦的阵法栽种的,小心翼翼,生怕触动警铃,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出口。门口有一人守着,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燕苏本想奔过去一剑解决他,不知道误踩到哪里,满耳丁当作响。
那人浑身一紧,冷喝:“谁?”提着剑冲了过来。燕苏感觉脚下被缠住了,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机关,黑暗中又看不清楚,不敢乱动,僵着下半身和对方过招,因为身法受限,双方来往了十来招尚未分出胜负。
云儿听到打斗声,忙从窗户里钻了出来,人还未走近,只听到清清浅浅的喘息声,便知道是燕苏,脚步不由得一顿。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来做什么?见他行动不便,似乎受了伤,连闻人默手底下一个小小的奴才都收拾不了,很是担心。她内力被封,武功尽失,想帮忙都帮不上,心中着急,蹲在暗影里,扔出一粒石子,口中大叫:“暗器来了!”
那人听的背后有人偷袭,连忙低头回避,燕苏趁机一剑刺中他肋骨,然后在他胸口又补上一剑。
云儿见燕苏摇摇欲坠的样子,连忙跑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燕苏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激动,喉咙发紧,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紧紧拽着她,生怕她一个转身又不见了。云儿见他如此,还以为受了重伤,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他们这算是什么呢?
缘吗?也是孽缘;爱吗?却是错爱;情吗?不如无情!
燕苏刹那间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松了手,心情极度复杂,想靠近却无法靠近,想拥抱却不得不放手,想遗忘偏偏又日思夜想,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到底该如何是好?
空气顿时沉默,仿佛冻住了,俩人一时间都没有动作。云儿问:“你脚……受伤了?”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有些颤抖。
燕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有些痛。”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听声音仿佛很平静。
云儿低头说:“你别乱动,这里到处是机关陷阱。等我一下。”她回屋拿了半截蜡烛出来,弄清楚情况,一阵好笑,淡淡说:“没什么,你被绳索绊住了。这些绳子全是透明的,又细又坚韧,系满了小铃铛,示警用的。”
燕苏有几分尴尬,他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抬起脚使劲扯了扯。云儿忙说:“别动,别动,都乱成一团,越扯越紧,我来割开。”摸出腰间的匕首,蹲了下来,试了试居然割不开。燕苏便说:“这些细绳只怕不是普通的绳子,你用我的剑吧。”将手里的龙泉剑递给她。
云儿调侃说:“这真是杀鸡用牛刀,断绳使名剑。”剑尖贴着脚踝一挑,缠绕在一起的绳索纷纷断了,“好了。”站起身将周围埋伏的铃铛一一割断,这才将剑还给他。
俩人站在桃树下,默然无语。乍然重逢的喜悦之余,浓浓的悲凉涌上心头,俩人不知该如何打破眼前的僵局。馥郁的花香在鼻尖缠绕徘徊,她尝到的是无力、无助、无望,还有无法可想。
云儿眼睛看着地下,轻声问:“你怎么来了?”这么一个隐秘的地方,他是来找闻人默还是……
燕苏也不说自己掘地三尺在找她,淡淡说:“既然没事,走吧。”带头往前走。云儿跟在后面,欲言又止,“去哪儿?”燕苏回头看了她一眼,“出去再说。跟紧点,天黑路滑,白天又下了雨,路上很不好走。”云儿知道竹林里布满了陷阱机关,当下不说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俩人来到山下,云儿望着黑漆漆的断崖峭壁,懦懦说:“我……我上不去……闻人默他封了我的内力……”燕苏闻言顿了顿,没什么表情说:“闭上眼睛。”云儿还待说什么,看了他一眼,乖乖合上双眼。燕苏一手抱着她,一手抓着藤条,凌空而起,数个腾跃,云儿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他宽大的衣袖扫在自己脸上,痒痒的,一阵酥麻,过往的片段闪电般在脑海里晃过。她的心又悲又喜。她不知道燕苏是什么心情,是否跟她一样,痛苦惨淡之余又有一丝丝的欣喜?
等她睁开眼睛,俩人已经站在山顶。夜空明朗,满天繁星,微带寒意的夜风吹来,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燕苏知道她畏寒,有一股冲动想拥她在怀里,最终还是忍住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云儿吓了一跳,低声喝道:“什么人?”燕苏摆了摆手,示意她放心,原来是一直守在这儿的猿人。
“你先回去吧。”猿人打了几个手势,眼睛一直看着云儿,很不放心的样子。燕苏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先回去。”他察觉到主子的不悦,忙点头答应,一头钻进了茫茫夜色里,几个眨眼的工夫,人已经消失不见。
云儿有一丝好奇,忍不住说:“这人动作如此敏捷,倒是少见。”燕苏道:“他自小生活在山野丛林里,有如猿猴,走起路来落地无声,喜欢夜里活动。”云儿“哦”了一声,又说:“那你为什么让他先走?这山路难走的很。”燕苏微微一怔,掩饰道:“他另有事情要办。你随我来便是,放心,走不丢的。”说完轻轻吁了口气。
俩人一前一后翻山越岭。云儿武功尽失,山路又险峻,常常走不了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气,走得很慢。燕苏一开始还停下来等她,后来等得不耐烦,蹲下身子说:“照你这速度,天亮了还在原地打转呢。我背你。”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回头却见她站在那儿发愣,没好气说:“还等什么?等闻人默的人追上来?”
云儿讪讪地爬上他的背,心中一阵赧然,她没想到他还会纡尊降贵背人。人虽然在他背上,却很有几分手足无措,手足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云儿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你累不累?”燕苏顿了顿说:“累倒不累,就是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的手勒得太紧了,真当他是马呢。
云儿连忙松了手,“你,你还是放我下来吧。”燕苏吁了口气,“过了这个峡口,就好了。你闭上眼睛吧。”气运丹田,负着云儿就这样凌空渡过了宽余数丈的断崖。下面云气缭绕,深不见底,像是一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人吞噬。云儿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宁可二人就此身葬崖底,也好过现在这般爱恨交织,心如刀绞。
燕苏放她下来,吹了个长哨,不一会儿,一团白影由远而近,瞬间在跟前定住,甩了甩身上的毛,神气十足。云儿叫起来:“宛天!”燕苏摸了摸宛天的头,对她说:“上来吧。”云儿依言上马,燕苏在前面牵着。过栈道时,晃晃悠悠的,咯吱咯吱乱响,一个不慎,便要掉入江底喂鱼,很是惊险。
云儿坐在马上摇头晃脑说:“人人都说潮音坞碧玉湖闻人山庄乃武林圣地,世外桃源,依我看,这个地方却是凶险之极。只要将这栈道毁了,再将船只撤去,天下英豪还不是坐困愁城,坐以待毙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的燕苏心中一动。云儿只不过随口说说,顿了顿又问:“我们这是去哪里?”燕苏看了眼前方,说:“翻过这里,前面就是出云峰了。”云儿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出云峰?闻人山庄?”燕苏点头。云儿心想,既然到了闻人山庄,那就好办,东方、侯玉、赛华佗他们估计都在,武林论剑大会不知道有没有开始。
俩人走下栈道,还未到出云峰,已有几个侍卫迎了上来,见主子居然充当起马童来,未免惊奇,都拿眼偷偷打量云儿。云儿顿时如坐针毡,翻身欲下马。燕苏却牵过侍卫手中另一匹马,坐了上去。
几人回到住处,暗夜里灯火通明,冯陈褚卫等人见到她,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却都不敢出声。云儿抬头看着眼前的这处院落,飞檐阁楼,气象不凡,大概是闻人山庄某处宅院,上面一块扁上写着“摘星楼”三个大字,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燕苏见她不动,挑眉表示疑问。云儿深深吸了口气,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懦懦说:“我,我想我该走了。”燕苏不动声色问:“走?你想去哪里?”云儿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淡淡说:“不管去哪里,反正不能在这里。”燕苏发出一声冷笑,“你当你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还能去哪儿,还不是去找东方弃!
云儿整个人猛地愣住了,随即露出一丝苦笑,长叹一声:“那么,我是落到你手里了?你待怎样?”莫不是他刺的那两剑不够解恨,还要折磨她?若是这样,倒也是情理之中,照他的心性,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她欠了他,他想要怎么偿还就怎么偿还吧,心痛早已不算什么。
燕苏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很好。”领着她来到一座院落前,指着其中一间屋子冷冷地说:“你先住下,不该去的地方不要乱走。”云儿看着他眉目间的阴鸷与冷淡,嘴里发苦,点了点头,“我知道,不会走出这间院子的。”垂着头站在廊下,心中十分的惨然。四周花木葱茏,环境清幽,蛩鸣蛙叫声分外清晰,一声又一声,沙哑撕裂一般,倍添凄楚,实在不忍听闻。她微微示意,也不管燕苏,推开门进去了。
房间十分干净,一应陈设俱全,布置的相当舒适。她在窗前坐下,无力地瘫倒在木椅上,心神仿佛抽离了,感觉木木的,连一夜的奔波劳累都蒸发了。相比而言,她更愿意落到闻人默手里,顶多是吃些皮肉之苦,而这里,凌迟的是她伤痕累累的心灵,看似没什么大碍,实则血肉模糊。
一夜未眠,她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溜达,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当燕苏听伺候的丫环说屋里没人时,惊的连忙赶了过来。
一轮浅浅的红日穿云破雾、冲破重重黑暗露出一张笑脸。清晨雾气未散,水汽蒸腾,到处都是鸟叫声,扑打着翅膀从这里倏地一下飞到那里。露珠打湿了衣衫鞋袜,滴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如同云儿此刻的心绪。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从假山后面探出头一看,十来个侍卫纷纷涌进了院子,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她默默站在人群后面,好奇地观望。
燕苏大怒,“你们怎么当值的……”正待派人去找,猛然一个回首,见到她隔着人群远远看着自己,宛若清水般的双眸,却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哀伤与隐痛,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却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还能够用言语表达的痛,便不是真正的痛。他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众人免了一场灾难,忙不迭退了下去。
云儿用力挤出一个微笑,低了头说:“我没有要走……我只是……”
燕苏粗暴地打断她:“好了!”
云儿露出怯怯的表情,想了一会儿说:“我……我不该乱走,我以后,以后只在屋子里……”这里至少比大理寺的天牢好太多,也没有人对她动用十大酷刑,一切还不算太坏。
燕苏看着她苍白消瘦的小脸,眼睛里甚至有一丝血丝,精神不佳,神情萎靡,似乎任何想法都没有,双拳渐渐握紧,过了会儿才说得出话来:“那你在屋里好好休息。”过了会儿又说:“等会儿我让孙毓华来一趟。”孙毓华是宫里的御医,随身跟着他,以前替云儿疗过伤。
云儿见他转身要走,追着他的背影跨出一步,懦懦喊道:“燕公子——”
燕苏乍然听到她这般生疏客气的称呼,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能不能派人通知东方一声,就说……就说……我很好,让他不用记挂。”她失踪这么多天,东方一定急坏了。
燕苏转过身来,一步一步逼近她,眸中射出冷光,阴森森说:“你心里倒是想着他,可惜他却要成为史家的乘龙快婿了!”目不转睛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云儿十分错愕,抬眼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