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 众贡士于殿试最后阶段, 检查考卷,眼角余光却见上首华元帝有所动作。
景天心里佩服华元帝,竟真与一众考生一起, 在这广场上坐了一天。
虽然有宫女打扇伺候, 吃水果喝清茶,中途小憩了两刻,这耐心依然让人佩服。
华元帝已从长长的台阶走到广场当中, 慢慢从第一排桌案前走过,看样子是亲自巡场。
本该到了收卷的时候, 却因华元帝巡场, 众官员低首束臂, 一动不动。
华元帝面色不显, 看不出情绪, 时不时在某个贡士跟前驻足, 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第二一排的人已经浑身紧绷, 等待华元帝检视, 华元帝停住了脚步, 对场中官员招手。
“清场吧。”
官员应声, 让一众贡士依次从来时的门出去。
刚走出宫门,景天松一口气,抬头寻找陈君然与李言卿。
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看上去有些面熟。
景天当然没有忘记, 这是廊州乡试的解元林嘉华。
“不知兄台为何挡我去路?”
林嘉华一笑, 对景天拱手,“若我没记错,李兄是廊州亚元,你可对我有印象?”
景天面上没有动作,道:“有,林兄是解元郎。”
林嘉华又是一笑,“我还以为李兄不记得我,殿试时我在李兄后一桌,看李兄好像连今年多出来的那张纸也有见解,故前来讨教。”
那张纸没有题目,只是单纯一张纸,上面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看上去像是画,又像是文字。
不知是何物,也不知意欲何为,只说能答者答,不能答者空白无碍,几乎所有考生都对那张纸作了见解,没有人交空白卷。
无论如何,抒发己见总比一字不写来得好。
如林嘉华,他觉得那张纸上的是异国文字,便将自己的想法写上。
但他中途看到前面的景天,旁人接到这张纸都是一脸错愕,景天却显得胸有成竹,出来后不由得找上景天,想交流一番心得。
景天笑道:“不止我有见解,在场所有贡士都是博学多才之人,他们也有见解,包括林兄你。”
陈君然与李言卿并肩走过来,给林嘉华打了招呼,他们自然也没有忘记林嘉华。
林嘉华询问了二人的名字,爽朗道:“你们二人来得正好,我与李兄正说起考卷后面的那张纸,不如一同去吃饭喝酒,相互交流一下心得,你们对那特异的文字有何见解?”
陈君然一脸疑惑,“你们都答得上来?上面说能答者答,不能答者空白无碍,不会给主试题减份,我不能答,便空白交了卷。”
景天拍了拍陈君然的肩,“无事,确实不影响,那东西无关紧要,你不要太过忧心。”
陈君然说得上是十分耿直,在华元帝眼中,比起自以为是发表不着边际看法的人,也许还能加分。
陈君然晒然一笑,“我已经看开了,最差也是同进士出身,还有何担忧?”
景天略感欣慰,转脸对林嘉华道:“对不住了林兄,我与我家娘子相约考后一同用饭,不能爽约,只怕不好与你一起吃饭喝酒了,言卿与君然应该没事,不如你们三人去吧。”
陈君然和李言卿左右没什么事,就应了下来,目送景天踏着流星大步走远。
看着景天背影渐远,林嘉华揶揄道:“啧……不知李兄的妻子是什么人物?手段很扎实嘛,把李兄这堂堂八尺男儿治得服服帖帖,爽约一顿饭都不敢。”
李言卿与陈君然对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谁说听话就是怕媳妇?”
倒是让林嘉华一愣,“那是什么?”
李言卿一摊手,“我们也不知,这是李兄的原话。”
林嘉华觉得好笑,这李全有点意思。
“罢了,我们去吃酒吧,边走边说。”
三人相约去吃酒,这边景天来到与半夏相约的地点。
一家包子铺,生意好到人满为患,半夏已经占了一张小桌子,看到景天便挥手示意,生怕景天看不见她。
“如何?试题难么?见到皇帝了么?”
景天在半夏对面坐下,道:“应该是不难,我只见到皇帝的衣裳角角,没看到脸,不敢看,怕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
整个殿试过程都低着头,只在最后时刻,皇帝下场巡视时,他才看见绣着五爪金龙纹的下摆。
半夏趁着景天说话,往口中塞了一个小包子,脸颊鼓鼓的。
吞下才道:“一般人终其一生连皇帝的衣裳角角都看不到,我们慢慢来,只要你觉得试题不难就成。”
“我不急。”看半夏吃得欢快的小模样,景天将自己的包子夹到半夏碟子里。
“多吃点,不够再叫一笼。”
“嗯。”
二人吃饱喝足,慢慢悠悠回到寓馆门前,天色已似盖了层黑纱。
刚跨进正堂,被店家告知有人等候。
半夏与景天相视一眼,心下疑惑,按理他们在此人生地不熟,除了李言卿和陈君然,便不会有其他人找寻。
陈君然李言卿跟林嘉华相约吃酒去了,不可能这么快回转。
没有多少时间细想,店家往旁边一指,景天和半夏就看到了等候他们的是何人。
“您要找的人来了。”
坐在那边的人听到店家说话,起身往这边过来,走到景天身前站定。
“你就是李全?”
景天迅速打量了一下这人,应该是个禁军侍卫,不知道禁军侍卫找他有什么事。
却不敢怠慢,看男子着装,不是普通侍卫,而是有品级的。
“在下正是李全,不知这位大人有何事?”
现在他没有官职在身,虽然不太清楚眼前的男子什么品级,客气一点叫声大人总没什么错。
“大人不敢当,圣上差我召李贡士入宫觐见。”
“圣上,召我觐见?”
景天忍不住跟眼前的侍卫确认一遍,心思迅速转了一圈,皇帝为何召他觐见?
第一种可能,是皇帝十分赏识他的文章,迫不及待召他入宫一见。
第二种可能,与前者刚好相反。
侍卫没有多想,一板一眼又回答景天一遍。
“是,若是方便,请随我来。”
闻言,景天无奈,皇帝差人来找他,他能不方便吗?敢不方便吗?
准备与旁边的半夏道个别,让她回屋等着自己。
不待景天开口,半夏轻握一下景天的大手,“景郎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景天点头,对侍卫道:“请前面带路。”
一路无话,景天心里有些忐忑,若华元帝看他不顺眼,只怕凶多吉少。
心里已经开始迅速盘算出路。
天色越来越暗,跟在侍卫身后一路急行,进入皇宫。
路径两侧有宫人掌了灯,时不时看到打着灯笼的小宫人从身边路过。
景天心里感慨,他一天之内进了两次皇宫,这感觉,实在不好。
随着侍卫的步伐,七弯八绕,终于进入一座殿院,景天趁机抬头看了一眼,殿门上方写着“御书房”三个大字。
透过门窗,能看到烛光剪影,侍卫与站在门前的宫人说了几句,宫人躬身撅腚,对屋内通报。
又有门内伺候的宫人给华元帝传话,得到首肯,才推门让侍卫领着景天进门。
不过是个书房而已,景天从中走过,竟觉得空旷。
上首一张玄色雕纹案,华元帝正坐在案后,身侧还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
老者身穿大红官袍,头戴方顶乌纱,髯须花白,却精神矍铄不显老态。
“卑职已将李贡士带到。”
侍卫通报完自行退出,景天一人留在下首。
景天先行了跪拜大礼,不知如今自己没有官职又不算平民,到底该以什么自称,索性只道拜见,静待华元帝道出缘由。
“平身。”
华元帝依然语调淡然,见景天站直身子便单刀直入。
“徐阁老有话问你,你只管如实回答。”
徐阁老就是旁边的老者,名徐景,字千章,两朝元老,先皇在位时已入内阁,如今在内阁首屈一指,乃当朝首辅。
“谨遵圣喻。”
徐千章看向下首的景天,道:“我且问你,今日殿试,你所写译文可属实?”
景天躬身,“回阁老话,属实,惭愧才疏学浅,只能看懂大意,愿尽绵薄之力。”
徐千章抚须,又问道:“你是从何处习得这番邦之语?”
徐千章读了一辈子的书,说学富五车也不为过,对这个文字,只在前人零散的手稿中看过。
拿到这个书信后,华元帝将解读任务交给举国上下最有学问的大学士。
数天时间,翻阅典籍手稿,译出小半词意,离通篇解读还有不少距离。
华元帝突发奇想,将信件誊抄丢给今年的新贡士。
徐千章与一众考官看了附加题答卷,大多都填了文章,不过与信件本意没什么关系,直到看到名为李全的贡士所书文章。
有模有样,就像这李全真能通篇解读一般。
徐千章忙拿出自己这些天写的手稿,不少词意竟真能够对上。
便带上这李全的考卷,进宫与华元帝商议,召了李全入宫觐见。
景天松口气,拿出自己事先想好的说辞。
“偶遇胡人跑商,在下从他手中购得一本手札,为一在外游历的中原人士所写,上有这等文字的记录,觉得有趣便记了下来,可惜手札记载不全,并未习得精髓。”
“哦?那手札现在何处?”
景天又道:“那手札只当是奇闻异志看了,没想到今后还会有用,看完没作收捡,男子又粗枝大叶,现已不知所踪。”
徐千章不疑有他,直叹可惜,钻研学问到他这个程度,已经是纯粹的学者,若是能学习新奇事物为他的学问添砖加瓦,那是最好不过。
华元帝见徐千章问完,开口道:“既然属实,阁老以为,是否让那使者学习?”
徐千章抚须沉吟片刻,“臣以为,从书信上看,这个国家偏远且弱小,于国没有任何用处,况且这使者蛮横无理,赶走了便是。”
华元帝道:“我泱泱大国,若将来使赶走,岂不弱了名头遭人诟病?先挫一下这使者锐气,趁此时间议出个两全之法。”
景天在下方躬得有些腰酸,上首两人旁若无人的商讨怎么整治那个张狂的使者。
“圣上,在下可否斗胆一言?”
华元帝好似才想起下面还有一个人,转脸道:“嗯?你说。”
“在下以为,技术传不传是圣上一句话,他能不能走出黎国,是他的命数。全凭圣上定夺!”
听闻景天的话,华元帝与徐千章沉默片刻。
这意思,是表面上挫完了使者的锐气,而后把两种工艺大张旗鼓传给使者,彰显大国气概。
最后,使者学成归国时,神不知鬼不觉让使者和他所学的工艺,永远沉睡在黎国。
以华元帝的手段,抹杀一个异国使者,轻而易举。
左右这个小国山高水远不知在何方,国王等不到他的使者归国也无可奈何。
若日后国王再派人来询问,只会了解到黎国是大国风范,且十分友善,尽心尽力让使者学成送上归程,结果使者命薄,在半路失踪了。
此举周全,即找回了场子,又保全了名望,也没让异国将工艺学去。
华元帝没作他话,只是挥手让景天退下。
景天依言倒退一段,才敢背对华元帝离开。
景天离开后,华元帝看着案上用工整规范台阁体书写的译文,这一手院体可以称十分漂亮。
华元帝对徐千章道:“阁老可曾看过李全的策问答卷?”
徐千章微弯腰,道:“按例殿试次日读卷,策问答卷由掌卷官收存,除了这附加答卷,其他老臣还未曾看过。”
“嗯……”华元帝指尖敲击着书案,不知在想何物。
徐千章便不去打扰,告安退了出去。
景天走到殿门口时犯了愁,黑灯瞎火的,他又没有什么能识别身份的东西,走在皇宫里没事吧?
却见方才召他的侍卫复返,直把他送到宫门口。
景天抬眼看了看天色,踏着月光回到寓馆。
在堂中碰见吃酒归来的李言卿和陈君然,陈君然一脸惊奇,“全哥?你为何也现在才回来?”
景天笑道:“没什么,我与你嫂子吃晚饭吃得撑了,我说出去走一走,以便消食,你嫂子却不肯,我就独自出去走了一圈。”
陈君然不觉有什么不对,相互打了招呼,各自回屋。
半夏在屋内等了景天许久,终于见人回来,忙迎了上去,“景郎,怎么说?”
景天唇角一勾,“无事,只是今日答卷出些波折,传唤我前去确认。”
这个波折,于他而言没有大碍,那个来学习的使者,只怕是命不久矣。
只要景天平安归来,半夏也就没有其他的诉求,安心洗漱歇息。
殿试第二日评卷,因当今天子是主考官,其余考官在此只能称读卷官。
读卷官八人,一同审读头天殿试三百余份答卷,每人一桌,轮流阅卷。
阅卷后在答卷上作记号,每种记号代表答卷的优劣,答卷上得圆这种记号最多者为最佳卷。
所有答卷读完,从中选取得圆最多的十份呈交给华元帝,华元帝会在这十份答卷中钦定御批一甲三名。
华元帝接到读卷官上呈的十份答卷,没有从上往下开始读,而是翻着找了找。
看到李全的名字时,华元帝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停住翻找的手,把这份答卷从中抽了出来。
先不说文章质量如何,这台阁体与头夜看到译文上的一般无二,着实赏心悦目。
华元帝看完所有十份答卷,提笔御批钦定状元、榜眼与探花,交由填榜官写榜,次日张贴于东门街。
不过这黄榜,是昭告之用,相关考生直接由揭晓仪式得知自己的名次。
殿试名次揭晓仪式于清和殿内举行,三百余应试贡士同在殿内,整齐排列,由礼部官员逐一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