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为止,康家成员中,只有康云林让白雁感到一丝真正的温暖,他好像是真心的关怀她、疼她像个女儿般,慈祥又温和。
好像康云林这样的举措,是为李心霞所不屑而又鄙视的。白雁从李心霞寒霜笼罩的面容上读了出来。
“白雁,回家啦!”康云林勉强压住火气,神情微微有点难堪。这么大年纪,又德高望重的,当着孩子的面,和老婆吵架,总是难为情的。
“爸爸,你吃饭了吗?”白雁假装没有看到地上的水晶碎片,笑着轻问。眼风瞟到餐厅里也是一片狼藉。吴嫂站在餐桌边,瞪着康云林,像看着一个负心的丈夫,满怀幽怨。
康云林还没回答,李心霞先出声了。
“白雁,快点告诉你爸爸,我有没欺负你?”语气含讥带讽。
“心霞,你和孩子说这些干吗?”康云林低斥道。
李心霞阴森森地一笑,“她不说,你会放心?你这么远赶过来,不就是牵挂着她?现在,你看看,她站在那儿,唇红齿白,又年轻又可人,是不是触动了你心底的哪一根弦?”
“妈妈!”从进门一直脸铁青着的康剑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再说了。”
李心霞惊愕康剑语气中强抑下的痛楚和隐忍,眨了眨眼,“我要是不问个清楚,你爸爸不知会把我想成什么样的恶婆婆。他也不看看,我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有本事欺负谁?二十四年前,就输了,现在还会赢吗?白雁,你哑巴啦,说呀!”
“够了,”康剑蓦地捶了下玄关的柱子,震得上面挂着的一幅画直晃悠。他重重地喘着粗气,“你们如果想吵架,回省城吵去,这里是我的家,我们都累了一天,给我们一点安宁好吗?”
说完,他牵着白雁,目不斜视地向楼梯上走去。
“剑剑……”李心霞傻眼了。
康云林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
白雁包包里的手机突然在一团低气压的缄默里响了起来,她抱歉地挣开康剑的手臂,“妈妈?”
听见这一声称呼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你在滨江?下午到的,有个戏曲访谈?嗯……妈妈,你等会……”白雁看到李心霞雍容华贵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她向白雁抬了抬手。
“白雁,这么巧呀,说起来,我们亲家母还没见过面呢,看她晚上有没有空,正好你爸爸也在,我们一起吃个饭?”
李心霞讳莫如深地斜眼看向康云林,康云林脖颈间根根青筋都在耸动,两眼愤怒地射出火光。
白雁怔了怔,“妈妈,明天中午我们一块吃饭好吗?嗯,行,我到时去接你。”
她轻轻合上手机,对着众人微微一笑,“我妈妈答应了。”
“吴嫂,我现在饿了,你做的那个辣子鱼呢,快端上来。”李心霞心情很靓地转着摇椅,越过花瓶碎片,摇进餐厅,丽丽晃着尾巴跟在她身后。
“云林,你要吃点什么?”吴嫂巴巴地走到康云林面前。
康云林不耐烦地一挥手,“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点,你胃本来就不太好。”吴嫂柔声细语。
“我陪爸爸出去吃。”康剑皱着眉,走下楼梯,“白雁,把门锁锁好,我晚上和爸爸一起住酒店。”
“好的,爸爸,明天见。”白雁笑得像朵花,把康云林一直送到大门边。
康云林回头看了看正逗着丽丽的李心霞,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门“砰”一下关上。
吴嫂脸上挂着的笑意一下没了,低着个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进了厨房,碗盘摆放的声音像和谁赌着气似的。
李心霞好心情一点也不受影响,“白雁,你过来。”她扭过头,倨傲、高贵,如同唤使女一般。
白雁从冰箱里倒了杯酸奶,含笑与她对面而坐。“什么事,李女士?”
“听说你妈妈是个戏子?”
“李女士的消息真闭塞,我妈妈唱戏已经快三十年了,她是咱们省很有名气的越剧名伶。”
“听起来你很以她为豪?”
白雁从纸巾盒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唇,“不应该吗?”
李心霞嘴角浅浅地弯了一下,“不同阶层的人,看法不同。唱戏的,那在以前,是个下三滥的行业,戏子和娼妓没多少区别。”
白雁小嘴惊讶地半张,像是不敢置信李心霞会说出那样的话,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然后嫣然一笑,“但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戏子的地位可不能小窥哦,我妈妈的粉丝超多,再说,我们又攀上了李女士这样的亲戚,这就如同范进中举,连升几级,我们也做一回上等人。”
“只怕给你件皇袍也穿成了马褂。”李心霞白了她一眼,毫不掩饰口气中的嫌恶。
“那如果给你的孙子穿会成什么?”白雁手托起下巴,慧黠地噘起嘴唇。
李心霞双眼瞪得溜圆,她缓缓地抽了口冷气,“你怀孕了?”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问话的语气和表情和康领导那天在医院里如出一辙。白雁以笑作答,小口小口地抿着酸奶。
“几个月了?”李心霞心神大乱,放在桌上的手指颤抖着。
“你等着抱孙子就好了,现在我要上楼好好养胎去。”白雁小心地按着肚子,故意走得极慢。
“吴嫂……”李心霞惶恐地大叫着,“快,把手机拿给我。死丽丽,别缠着我,滚远点。”
“汪,汪……”丽丽很委屈地从李心霞的腿上跳下来。
“哈,哈!”白雁直到进了卧室,才放开声大笑,笑到最后,有湿热的液体从脸上无声地滑下。
其实,李心霞的命门就是康领导,她害怕他对白雁好,害怕他和白雁之间牵扯很深。
她如同一个含辛茹苦把独子养大的寡母,对独子有着不可思议的偏爱,害怕媳妇会抢走儿子对她的关心,可那样的婆婆又很期待媳妇能传宗接代。多么矛盾的人生啊!
此刻,李心霞却被白雁的一句戏语给吓破了魂。她难道希望儿子一辈子无后吗?不是,而是她不希望生下她孙子的人是白雁。
这份婚姻,谁与谁都心照不宣,它是短命的。
白雁抬手拭泪。
如果她和康领导的婚姻如一面湖水,那么在这面湖水里,藏着许多东西,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急急要跃出水面了。她坚持这份婚姻到现在,就为的是想看清这些东西,可现在,她却有点不敢睁眼了。
这是她憧憬很久的家,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她面前土崩瓦解。康领导可以没有爱,但……不要那么坏。
白雁捂着嘴,不禁悲从中来。
李心霞那么急不可耐地要与白慕梅见面,答案也许就在明天。
默默流泪流了很久,直到累级,白雁才洗澡,昏昏睡去。
不知是热醒了,还是被梦惊醒了,眼一睁,天还黑着,床边坐着一个人。
她吓得一跃坐起,摸向床头柜上的台灯。
“不要怕,是我!”一双长臂轻轻拍了拍她,让她躺回枕上,她的指尖擦到他的衣衫,摸到一手潮湿。
“外面下雨了。”康剑的声音也带着湿意。
“你不是说睡在酒店的吗?”白雁问道。
康剑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在心口,“白雁,我这里很疼。”
“是不是太累了?”
康剑摇头。
“因为你父母吵架?”
康剑没有吱声,好一会,才轻轻说道:“从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在吵。一吵,桌上的东西全部到了地上,摔的摔,扔的扔,谁也不让谁,然后,我父亲一走就是一个月……我习惯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吗?”
“为什么?”
康剑手一用力,紧紧地钳制白雁的手腕,白雁疼得直抽气,“领导……”
“白雁,”康剑松开手,缓缓地躺了下来,一把抱住白雁,让她睡进他的臂弯间,“不要问,不要想,不要说话……我们睡吧!”
他抬身,在她脸颊间各印了一吻,像是很困,不一会,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白雁想推开他,让他去换下湿衣服,想了想,还是算了。
雨,浠浠沥沥下了一夜,滴滴答答,如打在人的心尖上。雨不大,并没有带走几份暑热,反到把地表下面的热气勾引了上来,早晨起来一开窗,又湿又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白雁轻轻地又把窗合上,开了空调抽湿,康剑还在睡,她轻手轻脚地往外面走去。
“几点了?”康剑哑声嗓子问。
“六点半,你还可以再睡一会。”白雁一下子僵在那儿,不太自在地面对两个人同床共枕的一夜。
康剑衣衫皱乱得像块抹布,经过两人一夜的烘蒸,早干了。“不睡了,我冲个澡,你帮我拿衣服。”
他就那么走进了浴室,门就那么大开着,衣衫那么地散了一地,玻璃门那么地清晰地映出他裸露的身子,水流哗哗地下来,他双手抬起梳弄着头发……
白雁深呼吸,再深呼吸,一大早欣赏裸男出浴,心脏有点承受不住,虽然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她把他换穿的衣服一件一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齐放在床铺上。
如果今天真相浮出水面,这样的早晨也许就是他和她最后一次共度了。
不想心酸,心却还是酸了。
吴妈已经做好了早饭,餐桌上,三只汤碗,满满的面疙瘩,中间盘子里搁着一张烙饼,旁边放着大葱、炸酱。
李心霞在阳台上为兰草修叶,丽丽趴在狗窝里,懒懒的,可能是因为天气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