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到午夜了,但是北京的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拥堵不堪,不过,这妨碍不了嘉陵摩托车的行进速度。半个小时后,心情复杂的张忠诚来到了丰台区医院。
在北京来说,丰台区医院只是一所普通的医院,到了夜里来这里看病的人就更少了,不像那些出名的北京医院,即使到了夜里,也会挤满了前来就诊和挂号的人群。
门诊部正对医院的大门。张忠诚把摩托车停在了门诊部门前的空地上,他进了门诊部。白天热闹的门诊部里,现在冷清了许多。在问询处,张忠诚看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工作人员正把玩着自己新买的手机。
“护士,我想查一下刚刚被120拉来的一位病人住在哪个科室?”张忠诚问那名护士。
“他叫什么名字?”女护士依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
“半个小时前他晕倒在了润都酒店的男厕所,他身上没有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女护士把手机小心翼翼的装在了口袋里,开始查看起自己面前的电脑。
“今天还没有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入院。”女护士抬起头看了一眼有些焦虑的张忠诚说,“如果救护车拉来的病人在车上就死了,他就会直接被拉到医院的停尸间,也就不会办理住院手续了,我这里就查不到。”
“请问停尸间怎么走?”张忠诚的心脏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沉重。
“出了门右拐直走300米,再右拐就是。”说完,女护士继续玩她的手机。
张忠诚道了谢后,快步走出了门诊部。按照女护士的指引右拐走出300米之后,他来到了一处狭小的院落前。院落的东面是高大的门诊部大楼,西面是一截低矮的篱笆墙,墙内种着一排高大的柏树。张忠诚推开虚掩着的铁栅栏门,沿着弯曲的甬石路走向了院落东北角的小平房。小平房正对的是门诊部大楼的后墙,紧挨着大楼后墙也种着一排树木,不过这些树木不像西边的那些树木那样高大,低矮的树枝垂到了下面两个破碎的花池上面。
尽管医院的门诊部外面灯火通明,这里却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最左面那间小平房的窗口射出一束白炽灯的光亮,昏暗的灯光洒落在杂草丛生的院落内。张忠诚没有想到,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北京市内,还有一处这么安静的地方。
张忠诚走向了那间射出灯光的小平房,小平房唯一的一扇玻璃窗户是敞开着的。张忠诚从敞开的玻璃窗看到,房间内摆着一张床,床上有一半的地方堆满了必要的生活用品,紧靠玻璃窗的桌子上摆着半瓶酒和一碟子花生米。小平房的门也是开着的,可是里面没有人。
紧挨着这间小平房右面的也是两间平房,最右面的那间有窗户,但没有窗玻璃,里面有冷气机的响声传出;左边的这间只有一扇密闭的大木门,尽管门上没有任何标签,可张忠诚知道,这应该就是停尸间的入口了。张忠诚过去轻轻敲了敲木门,寂静的院落里响起梆梆的敲击声,可是里面没有人回应,他用手推了推,房门纹丝不动,看来是锁上了。
看门人应该出去了,还是等一等的好。张忠诚走到了破损了一半的花池边,坐在花池的石头台阶上等着看门人的回来。
花池后面有两株低矮的不知名树木的树枝低垂到了张忠诚的头上。如果有人猛然闯入这个院落,看见这样的一幅场景肯定会被吓一跳,可心里有事的张忠诚并不觉得这里可怕。他从自己的包里取出顾石祥的那个黑色皮包,从包里找到了顾石祥的HTC手机,找到了通话记录那一项。他看到了顾石祥的手机在一个小时之前连续拨出的三个电话:最后一个是拨打给自己的;倒数第二个联系人是一个数字02052010;倒数第三个联系人名叫“小彤”,那是顾石祥的女儿。
张忠诚先是按下了“小彤”的电话,一阵静默后手机里传来了服务台的回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怎么顾碧彤的手机也关机了?张忠诚想想其实也对,如果顾叔叔能够打的通他女儿的电话,发给他的信息里就不会有小彤危险回大陆的内容了。
顾碧彤的手机打不通,张忠诚注意上了数字02052010这个联系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顾叔叔最后要给这个人打电话?好奇心驱使张忠诚摁下了这个联系人的电话,电话竟然通了,里面有声音,但不是说话声,好像是幽暗走廊里的脚步声。张忠诚“喂”了一声,里面却没有人回应,还是只有脚步声。张忠诚感觉到电话里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正向自己走来。他向停尸间的入口处看了一眼没有人进来。频道错误、串台、现在的手机用起来可真不安全,满天的信号在空中飞,只要稍有点知识的人加上几件简单的设备就能监听到别人的电话,现在早已进入了一个没有个人隐私的年代了。
张忠诚把电话挂了,他还没有把手机放入包内,对面停尸间的房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先是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这个人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肉嘟嘟的国字脸。他向张忠诚这个方向眨了一下他的小眼睛,就若无其事地走向了出口。在他的身后是一个满头白发驼着背的老人,老人哪儿也没有看,锁上停尸间的房门就低头进了旁边的亮着灯的小平房。
等到那个中年人走出了停尸间所在的这个院落后,张忠诚才把手机放回原处,他把顾石祥的包重新装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他站起身,背上他的背包走向了那间亮着灯的小平房。房内的白头发大爷正眯着眼睛,嘴对着酒瓶口喝酒。
“大爷。”张忠诚敲了敲窗玻璃。
“什么事?”老人睁大了眼睛,声音有点沙哑。
“这里是不是刚才拉来了个死人?”
“拉来的死人多了,你问的是哪一个?”
“我叔叔昨天走失了,听说在润都酒店今天死了个老人,我想看看是不是我叔叔。还有他身上没带身份证。”张忠诚心情沉重地说,“大爷您能帮个忙吗?”
白头发大爷又灌下去一大口酒,这才慢腾腾的从桌上拿起一串钥匙,出了小屋。“唉!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孝,等到亲人走失了才着急。”
白头发大爷出了他的小平房,打开了停尸间的木门,一股让人作呕的温暖气体吹了出来,过道右手空房间内是几台大的冷气机出口,它们喷出来的可都是这样的热气。张忠诚跟在白头发大爷的后面,慢慢走向正对房门尽头一处宽大的通向地下的水泥台阶,地下一层就是丰台区医院的停尸间了。
“刚刚来过一位,说是他哥哥走失了,可是那人一点悲伤的情绪也没有,好像走失的那个不是他的亲人一样。”大爷回头看了看张忠诚,又继续说,“你还好,像个丢了亲人的样子。”
“是他的哥哥吗?”张忠诚问。
“不是,不过我看,他也不是真心找他哥哥的,倒好像对他哥哥的东西感兴趣。”
“什么东西?”
“他说是一个黑色的包,再三的问我有没有看见。还说我要是拿出那个包,他就会给我500元,好像我很贪财似的。其实呀!人要那么多钱干吗?有再多的钱还不是要赤裸裸的躺在这里,最后还不是让我老汉一把火给烧了吗?即使你活着的时候挣下再多的钱,最后你还是连一分都带不走。我老汉每天要求不多,两斤烧酒一碟花生米就够了,还稀罕他的钱。”这位大爷明显喝多了,不过,他说的话听起来还真有些道理。
“也是黑色的包?”张忠诚暗自嘀咕。
两人下到底层后,一股饱含着寒冷湿气的阴风袭向了张忠诚,他立马用双手抱紧了自己的双肩。这个带有负一层的小平房从外表看很破落,但它的冷气机可是最棒的,加上里面常年堆放的死人,里面的空气可真的很难闻。
水泥台阶正对着的是长长的一条走廊,走廊的南面好几台大功率的空调正把房间里的热空气抽出房间,吐出来的可都是零下好几度的冷气。走廊的北面并排着有三个房间门,每个房门口还有空着的床位。
双手抱肩的张忠诚跟着白头发大爷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大爷推开了左手边的房间门,一股更阴暗潮湿令人作呕的空气扑面而来,对此,那位大爷早已习以为常了。他摁了一下墙壁处的开关,吊在房间半空中的白炽灯亮了。张忠诚立马看见房间的东西两侧有直立的铁柜,铁柜上排满了可以放入一个人的抽屉,抽屉上面还标有白色的标签。房间中央还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是空的,另一张盖着白布单。白头发大爷指着盖着白布单的那张床铺说:“就是那个人没有名字,你掀开看看是你叔叔吗?”
张忠诚进了房间,慢慢掀开了盖在尸体头上的白布。随着白布单的掀起,他看见了顾石祥清瘦的面孔,面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圆睁的双眼空洞的望着房顶。张忠诚把手放在鼻孔下试试早已没有了气息,已是死去多时了。
虽然张忠诚之前从没面见过顾石祥,可是经过他父亲常年的唠叨和他父亲去世后,他的亲身接触,他对他的顾叔叔并不陌生。只是,在之前张忠诚从没有想到他和顾石祥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一种境况下。人真的好脆弱,看着顾石祥圆睁的双眼,张忠诚一时悲从中来。什么叫死不瞑目,顾叔叔的死就是死不瞑目,他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可是自己却没有接听到他的电话,“小彤危险”在他死的那一刻他一定最担心他唯一的女儿了。
张忠诚用手想把顾石祥睁开的双眼合上,可是当他的双手离开后,顾石祥的双眼又慢慢睁开了,张忠诚又努力了一次,可是依然如此。
“别费力气了,刚刚死去的人的眼睛是合不上的,只有等尸体僵了才能合的上。”站在走廊过道上的大爷也走了进来,“活着的时候不孝顺,死了才这样。看他穿得挺体面的,他没有儿女吗?”
“有。”
“怎么一个都不见,只有你一个侄儿来。”
“在台湾。”
“在台湾,你也是台湾人?”白头发大爷奇怪地问。
“不是。”
“那他是你的叔叔吗?”
“不是,但是他看着像是我的亲叔叔。所以——”
“所以什么呀!你是不看见他很可怜?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的叔叔丢了不去找,你反而在这里哭一个像是你叔叔的人,你傻呀?”
“我只是看见这个没有亲人的人死在这里,一时有些伤感。”
“伤感什么?你还是找你的叔叔要紧,像这种没有亲人的人每天暴毙街头的多了去了,你又能顾得过来几个?”白头发大爷说着就往门外推张忠诚,“你该干吗干吗去,不要耽误我喝酒。”
“不是,虽然不是亲叔叔,可是……”
“可是什么呀!可是——你还是做你最要紧的事为好。你心肠好有什么用,你叔叔还不是没有找到吗?”大爷不由分说把张忠诚推出了停尸间,并且反手锁上了停尸间的门。“老头我见的人多了,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傻的,自己的叔叔没有找到,反而在这里哭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