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建业作品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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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姿

如果说智慧、妙赏和深情,构成“魏晋风度”的内在特质,那么美貌、美酒、清言,就是妆点“魏晋风度”的光环。

今天谈到美貌人们更多想到的是美女,魏晋人谈到风姿时更多是指美男。美男不仅让女性神魂颠倒,也让男性倾倒膜拜。当年潘岳拥有女粉丝无数,在洛阳大街上常被少女少妇们团团围住;韩寿因“美姿容”让贾女魂不守舍,第一次约会就以身相许;卫玠更使得洛阳和建康男女为之疯狂,以致造成“看杀卫玠”的悲剧。“风姿特秀”的嵇康是壮美的典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使他成为名士心目中的男神,哪怕死后多年提到他仍旧满脸崇敬。

美男不能没有漂亮的脸蛋,但又不能只有漂亮的脸蛋。以优雅的举止表现潇洒的风度,以俊美的面容展示卓越的才智,这种人才是“魏晋风度”的理想标本。

1.龙章凤质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世说新语·容止》

日本学者笠原仲二在《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中说,中国先民很早就有了美意识。单就春秋战国来说,爱细腰的楚王审美眼光就很前卫,效颦的东施也有几分可爱,与城北徐公比美的邹忌更有自知之明。但像魏晋人那样爱美爱到几近疯狂的程度,在中国古代大概是独一无二。在洛阳大街上少女少妇们围住潘岳不放,比今天的追星族还要痴迷。另一美男子卫玠从南昌来到南京,一路上观者像一堵堵围墙,弄得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卫玠一病不起,当时人们就痛心地说“看杀卫玠”。

如果说潘岳、卫玠等人的秀美让许多异性欣赏,嵇康的风姿则使无数男女倾倒。当然,嵇康颠倒众生的“风姿特秀”,还不只是凭好身材和好脸蛋。《世说新语·容止》载:“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王导公子王恬(字敬豫)姿容俊俏,有一天去看望他父亲。王导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你的才华要是像你的容貌那么出众就好了,可惜你的才配不上你的貌。”王导的遗憾恰如《红楼梦》对贾宝玉的指责:“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魏晋人心目中理想的美男子是以迷人的风姿展示过人的智慧——形俊于外,才蕴其中。嵇康是正始时期的精神领袖,也是那一代人理想美男子的典型。

这则小品着力写嵇康的“风姿”。作者一开始就交代嵇康“身长七尺八寸”。三国时一尺比现在短一些,大约相当于现在的24.2厘米,1.89米的个子在今天也堪称高大魁梧。接着再以“特秀”二字形容其“风姿”。可见,不同于潘岳白面书生的秀美漂亮,也不同于何晏的粉雕玉琢,更不同于卫玠的柔弱纤秀,嵇康挺拔而又俊朗,雄健而又飘逸。

既然是写嵇康的“风姿”,作者就不会对嵇康容貌进行描头画脚,而是集中笔墨刻画他的风度仪态;可风度仪态又最难写实,于是作者或形容取譬,或侧面点染。先借“见者”之口赞叹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潇洒往往易于轻浮,严肃往往失之古板,清高往往显得孤傲,但嵇康既风度潇洒又仪态严正,既爽朗清明又高峻飘逸。如果只这样描写还有点抽象模糊,接下来再用风、松和山来比喻风姿。有人觉得嵇康“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像松林中飕飕作响的风一样飘洒,是那么清高、舒展和从容。他的朋友山涛则用另两种物象形容他的风姿:“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嵇康站起来像悬崖上的孤松一样孤傲高峻,遗世独立,他醉酒倾颓的样子酷似嵬峨玉山的崩塌。嵇康站姿固然昂首挺立,醉貌同样仪容高贵,他的风姿兼具雄健与优雅、挺拔与洒脱,把男性气质风度展示到了美的极致。刘峻注引《嵇康别传》说:“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质,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龙章凤质”是对嵇康“风姿”最生动的描写,展示了龙的卓尔不群和凤的飘逸优美。

尤其难得的是,嵇康的“龙章凤质”展露了他的高才远趣。他是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是正始时期思想界的领袖,也是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和诗人。他的长篇哲学论文《声无哀乐论》,一直是魏晋士人清谈的主要话题之一;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等文章,早已是家喻户晓的经典散文;他的诗歌像他的为人一样清峻洒脱,“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一优美的诗句,不难让人想象出诗人那潇洒的风姿;他遇害前从容弹一曲《广陵散》,嵇康刚烈峻伟的形象至今让人高山仰止……

2.以貌取人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世说新语·容止》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言谈中人们对这句俗语的正确性从未置疑,行动上大家对这句俗语却从来置之不理。从古代孟老夫子见梁襄王后“望之不似人君”的恶劣印象,到今天青年人找对象对身高外貌的要求,无一不说明以貌取人是一种生活常态。为了在职场上占有优势,为了在情场上战胜情敌,为了在社会上春风得意,青年男女都热衷整容,正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上帝给了她一张脸,自己又要再造一张”。连老爷爷老奶奶也想给自己换一张脸或换一张皮,要使自己看起来“今年八十,明年十八”。谁不知道“人不可貌相”?谁又能避免不“以貌取人”?这种“口是心非”的确“古已有之”,今人不过是“变本加厉”而已。

魏晋之际的官二代荀粲就曾说过一句让人们瞠目结舌的名言:“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别以为只是男人好色,《世说新语·容止》篇中这则小品表明,女性在好色这点上可能比男性更加疯狂。西晋文坛领袖之一的潘岳天生风流倜傥,仪态优雅,神采照人。年轻时携带弹弓走在洛阳道上,妇女只要一遇到他,都要拉起手来围着他看个够。《晋书·潘岳传》还说女孩看见他后,莫不手拉手将他团团围住,向他扔去好吃的水果。这使我们想起前些年刘德华在大陆的情景,有些粉丝与刘德华握手后几天不洗手,有些粉丝为了见刘德华一面不惜熬夜奔波。余嘉锡先生为这些潘岳粉丝辩解说,这不过是“老年妇人爱怜小儿”,可联系下文这一辩解就不太有力。文中的“左太冲”就是西晋著名作家左思,史书说这位老兄长得“绝丑”,又不注重仪表修饰,更要命的是还有严重的口吃。他也像潘岳那样到洛阳大街上闲逛,于是一群妇女一齐向他乱喷唾沫,弄得他只好狼狈而归。对美男子像闻腥,对丑男人如避臭,这不仅仅是以貌取人,简直是好色太过!

其实,潘岳内心世界可没有他的身材脸蛋那么动人。史书说他为人轻躁势利,为了飞黄腾达去巴结权贵贾谧,“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趋势利”而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潘岳“干”的真没有他“长”的那样“好看”。只是卑微世故也就罢了,他那虚伪更叫人恶心。在《闲居赋》中他把自己打扮成恬淡超脱的高人,后来元好问挖苦他说:“高情千载《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左思从小就讷于口丑于形却慧于心,长相虽然“貌寝口讷”,下笔却是“辞藻壮丽”,他的《三都赋》使洛阳纸贵,他的《咏史》诗代表太康诗坛的最高水平,他的为人更比潘岳要有骨气,《咏史》诗之五说:“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语气既激烈,情感更激昂,表现了诗人对权势、荣华、富贵不屑一顾的态度。沈德潜在《古诗源》中称他的诗歌“俯视千古”。

貌美不一定才高,也不一定德好,“以貌取人”图的是“养眼”,“以德取人”才能“养心”,可在实际生活中谁顾得了这么多呢?有人说“以貌取人”比较靠谱——眼见为实,“以德取人”容易上当——口说无凭,在这个到处是水货的时代,还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为准。

这里倒是要给那些“以貌取人”的朋友提个醒,如今这个世道即使“眼见”也未必“为实”,你眼前的“大帅哥”原来可能是个丑八怪,你娶回的“大美人”原本可能是个灰姑娘,现代医学变性已经十分容易,整容那不更是小菜一碟?“以德取人”固然容易“看走眼”,谁能保证“以貌取人”不会被骗?韩国2013年参加选美比赛的女孩,所有人的脸蛋都“长得”一模一样,连笑容也一样地夸张,一样地僵硬,一样地死板,这些“千篇一律”的脸蛋真叫人恐怖。你能鉴定台上那些脸蛋,哪一张是“原版”,哪一张是“盗版”?

3.丘壑独存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世说新语·容止》

《世说新语》对庾亮这位外戚重臣赞誉有加,几十则写庾亮的小品中只一二则对他稍带微讽,而正史《晋书》则对他褒贬参半,史臣对他甚至作了十分负面的评价:“元规矫迹,宠阶椒掖。识暗釐道,乱由乘隙。”不过,不管是毁者还是誉者,无一不企慕他的风度和才华。连恃才傲物的周顗也佩服他的济世之才:“明帝问周伯仁:‘卿自谓何如庾元规?’对曰:‘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世说新语·品藻》)连想杀他的陶侃也为庾亮的风度所倾倒:“石头事故,朝廷倾覆,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顾命不见及。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等庾亮拜见他以后,“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世说新语·容止》)。史称他“美姿容,善谈论”,不仅才堪济世,而且“风情都雅”。人们都说“庾文康为丰年玉,稚恭为荒年谷”(《世说新语·赏誉》)。庾亮死后谥“文康”,他弟弟庾翼字稚恭,兄弟二人在同辈眼中,一为盛世美才,一为乱世宏才。

可庾亮“善谈论”却不苟言笑,“美姿容”但极不随和,据说他“风格峻整,动由礼节”,就是在闺房里对太太也一本正经,陪父亲住在会稽的时候还“巍然自守”,永远是一副方正严峻的样子,谁还愿意接近他自讨没趣?《世说新语》说他“风仪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当时大家觉得庾亮喜欢“装”,后来发现他大几岁的儿子也是父亲那种派头,人们这才知道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是出于天性。

当然,庾亮偶尔也有纵情作乐的时候。晋成帝时期他出镇武昌,在一个景色绝佳月光如水的秋夜,他幕府中几位僚属殷浩、王胡之等名士,一起登上武昌城楼吟诗赏月,当玩兴正浓音调渐高之际,楼梯上忽然传来急促的木屐声,一听脚步声大家就知道是庾亮。转眼工夫,他率十几个侍从上楼来了。看到平时总一脸严肃的上司驾到,众人连忙起身想溜之大吉。他不紧不慢地说:“诸位干吗要走呢?老夫对此兴致不浅。”说罢便靠着坐榻和大家讽咏戏谑。这天夜晚庾亮一改平时的矜持,下属自然也就无拘无束,最后个个都尽情欢乐。

谈玄论辩的高手中,庾亮清谈足以盖过林公,可见他也不是一直板着面孔,有时也有清谈的才情风雅。在楼上一同赏月的幕僚殷浩、王胡之等都是当世名流,殷浩年轻时便与一代枭雄桓温齐名,王胡之也是出身豪门的雅士。主贤、宾雅、月白、风清,古人所说的“四美俱二难并”,主人难得如此雅兴,佳宾难得如此闲情,秋夜难得如此佳景,“人生得意须尽欢”,再不纵情欢歌真是辜负了此情、此景、此夜、此人。

小品生动地描写了庾亮性格的另一侧面。时逢“秋夜气佳景清”,雅士们才有登楼雅聚的兴致。正当殷、王二人“音调始遒”之时,忽“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大家一听就知道是庾亮来了,“定是庾公”四字暗示庾亮平时走路同样是“屐声甚厉”,从其步履就能想见为人的“严峻”。他一上楼“诸贤欲起避之”,说明他平日“巍然自守”的派头,可能让下属觉得可敬可畏。但等到他说“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这才露出自己的真性情,此时此刻才让下属们感到他可爱可亲。

庾亮与幕僚在武昌南楼这次雅集,后来成了骚人墨客的美谈,人们把他当年赏月的南楼改称“庾亮楼”,现在成了湖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李白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一诗中说:“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庾公赏秋月坐胡床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老子”“胡床”成了诗人们的口头禅,宋代李昴英《水调歌头·题斗南楼和刘朔斋韵》说:“风景别,胜滕阁,压黄楼。胡床老子,醉挥珠玉落南州。”

文章后面补叙一段王羲之与王导对这次秋夜聚会的议论,看似节外生枝,实则曲终奏雅。“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王羲之南下京城与丞相谈及此事,王导说:“庾亮那时的风范不如从前。”王羲之回答说:“可他胸中丘壑一如往日。”王导料想庾亮此时风范“小颓”不外两方面原因:一是当时庾亮正处政治上的低谷,王导估计他不会像以往满面春风;二是王庾二人议政多有不合,庾亮曾打算兴兵废掉王导,王导想借机暗损政治对手。王导所谓“风范不得不小颓”,是断定必然如此;而从他据胡床啸咏来看,庾亮又未必如此。王羲之对王导的说法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否定让丞相有失颜面,肯定又有违实情。他掉转话头称道庾亮胸有丘壑,即使政治上小有挫折,处事照样清醒精明。庾亮城府很深是时人共识,从好处说是处世有定识有主见,从坏处说是有一肚子坏主意。《世说新语·轻诋》就是从坏处说的:“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人们都认为庾亮是天下名士,可他胸中全是一些鬼点子。

不管是往好里还是往坏里说,“胸中丘壑”或“胸有丘壑”现在成了常用成语,而且后人通常是从积极方面来用它的,如唐代厉霆《大有诗堂》:“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又如宋黄庭坚《题子瞻枯木》诗:“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

庾亮为人有“风范”,胸中有丘壑,他死后参加他葬礼的朋友感伤地说:“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4.看杀卫玠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世说新语·容止》

用山简的话来说,卫玠(字叔宝)出身于魏晋“权贵门户”,曾祖父卫觊是曹魏尚书,祖父卫瓘西晋位至三公,他本人东晋时官至太子洗马。

卫玠在生前死后都为人所仰慕,既不是由于他有巍巍高位,又不是由于他有赫赫战功,也不是他有烈烈操守,而是由于他那让人艳羡的美貌,以及那令人叹服的玄言。他是魏晋大名士、大清谈家,尤其是魏晋大美男,据说还是中国古代的四大美男之一。

在魏晋士人眼中,卫玠是一种美的典范,甚至是一种美的极致。

我们还是先细读这篇小品。

要读懂这篇小品,还得了解相关的历史和地理知识。

文中的豫章就是今天江西南昌。下都就是今天的南京。此处下都相当于现在所说的陪都,即都城之外辅助性都城。西晋的都城是洛阳,以江南的建邺为下都。这有点像后来唐代的长安和洛阳,唐代把长安叫京城或西京,把洛阳名为“东都”。永嘉年间(307—313),西晋诸王内部发生“八王之乱”,北方少数民族鲜卑、匈奴、羯、狄、羌乘虚而入,占领了中原大部分地区,这就是史称的“五胡乱华”,史家又称它为“永嘉之乱”。北方汉族的高门大户纷纷渡江南逃,即历史上有名的“永嘉南渡”,卫家就是这南渡士族中的一支。永嘉四年卫玠携母举家南行,先暂寄居在武昌,后转到豫章依王敦,当时王敦为江州刺史,豫章为江州州治所在地。卫玠很快发现王敦豪爽不群,个性强悍到时时都要站在别人头上,他担心王敦难以久做朝廷的忠臣,于是谋求到都城建康来。

像我这种模样的男人,除了回家惹太太烦以外,到任何地方都不会惹人注意,可像卫玠这样的美男子,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引起轰动效应——

听说卫玠从豫章要来“下都”建康,那里的人久闻他的美名,大家都盼望一睹他的风采,前来观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一堵堵围墙一样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卫玠老弟本来就体弱多病,受不了众人长时间围观,也经不住如此的劳累,最后酿成重病便一病不起。当时的人都说卫玠是被看死的。

时至今日,人的“生”法大体一样,人的“死”法则大不相同:或病死,或老死,或饿死,或冻死,或他杀,或自杀,或棒杀,或枪杀……但像卫玠这样被人“看杀”,地球人估计都闻所未闻。

一个小伙子的容貌,居然使西晋和东晋都城的男女如醉如狂,卫玠到底有多美?到底美在何处?

据《晋书》本传说,卫玠五岁时就出落得“风神秀异”,他祖父卫瓘很早便发现“此儿有异于众”。小时候在洛阳“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刘孝标注引《玠别传》说,从小在人群之中,卫玠就有“异人之望”,只要他一出现在大街上,人们都要寻问“这是谁家的璧人”?后来家人和邻居干脆都喊他“璧人”。可见,他天生就是个美男胚子。

卫玠不可能留下任何照片,我照镜子又从没有过美的切身体验,因而我自己很难想象卫玠美成什么样子。再说,现存的文章中见不到对卫玠的正面描写,所有表现卫玠外貌美的文字,不是背面敷粉就是侧面烘托,读后谁都要赞叹他极美,可谁都说不出他哪里美。骁骑将军王济是卫玠舅舅,同样是风姿英爽的“型男”,可他每次见到卫玠总要感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世说新语·容止》)这意思是说:站在似珍珠和白玉般美丽的卫玠身边,我觉得自己特别猥琐丑陋。成语“自惭形秽”就是从这儿来的。王济曾经还对人说:“与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晋书·卫玠传》)能像明珠一样光彩照人,难怪卫玠的美夺人心魄了。

卫玠与舅舅王济是两种不同甚至相反的美:舅好盘马弯弓,孔武有力,甥则秀美文弱,“若不堪罗绮”(《世说新语·容止》);舅是一种雄性的美,甥则属于女性美,而且还是病态的美。卫玠死时只有二十七岁,貌美而体弱,名高而寿短,他属于典型的“病态美男”。他们二人要是生活在今天,女孩们都将去围观王济,卫玠肯定会被晾在一边。

魏晋士人欣赏男性的柔美,或者说欣赏男性的女性美。他们喜欢男性皮肤像女性那样光洁粉白,所以常用“玉”和“璧”形容美男,如“玉人”“璧人”或“连璧”。他们还要求男性的模样俊秀艳丽,如赞美王衍说“王夷甫容貌整丽”(《世说新语·容止》)。王济称卫玠“冏若明珠”,就是赞赏他明丽动人。人们常将卫玠与杜乂(字弘治)进行比较,杜乂同样具有女性美,同样弱不胜衣。《世说新语·容止》篇载:“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诗经·硕人》中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形容女子美丽,“凝脂”就是凝冻了的油脂,形容肤色白净、光洁、柔嫩、润泽,只有皮下脂肪丰富的女性才有这样的皮肤。杜弘治“面如凝脂”,在王右军看来简直美如神仙。庾亮曾对四座客人说:“弘治至羸,不可以致哀。”(《世说新语·赏誉》)一个男性青年瘦弱到了不能“致哀”的程度,还获得了大家一致的赏誉,这在今天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世说新语·容止》中对何晏的描写,真实地表现了魏晋士人的审美观: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这篇小品是说何晏皮肤“至白”,完全出自天然而非人工“傅粉”,可刘氏注引《魏略》的说法决然相反:“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性自喜”就是天性自恋,“粉帛”即“粉白”,大概近似于今天女孩美容用的粉饼。何晏天生就喜欢自恋,不管到哪里粉饼都不离手,动不动就给自己涂脂抹粉,走起路来顾盼生姿……整个就是女人的做派,不要说在现场看到他,想起他来就叫人恶心。可那时士人觉得何晏是个大美人,“傅粉何郎”的称呼绝无贬义。当然,魏晋傅粉的男性不止何晏一人,《颜氏家训》说那时士族子弟无不“傅粉施朱”。

卫玠是否傅粉不得而知,但他皮肤无疑同样洁白如玉,否则人家就不会称他为“璧人”。他原先的岳父是清谈领袖乐广,人们将他们翁婿并称:“妇公冰清,女婿玉润。”成语“冰清玉润”由此而来,是指像冰一样晶莹明澈,像玉一样光洁润泽。此处的“冰清”“玉润”是互文,卫玠的同辈人也常用“清”来评价他。刘惔、谢尚曾在一起品评现代名人,刘惔说“杜乂肤清,叔宝神清”,谢尚说杜乂比卫玠差几个等级。“清”已经由形及“神”,指卫玠的精神品格清明、澄澈、高洁。

卫玠不仅肤白貌美,而且才高神清。假如只有漂亮的脸蛋和洁白的皮肤,他不可能成为名士们企慕的一代“男神”。其实,名士们爱美也爱才,更准确地说他们爱美更爱才。王导就曾遗憾二公子王恬才不配貌,而卫玠可以说是才貌双全。豪门才子王澄(字平子)才华横溢,一生很少佩服过什么人,可一听到卫玠谈玄就崇拜得五体投地,当时人们盛传一句名言:“卫玠谈道,平子绝倒。”在豫章听了卫玠清谈后,大将军王敦对幕僚谢鲲说:“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王敦和他堂弟一样对卫玠的才智倾倒备至。卫玠既容貌出众,同时又才辩纵横,因而《世说新语·文学》篇对卫玠之死提供了另一种说法:他不是被别人“看杀”,而是他自己“谈死”: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

不管是“看杀”还是“谈死”,这两个故事都非常凄美——前者夸赞他的貌美,后者颂扬他的才高。他以瘦削羸弱之躯和神清骨秀之容,展示澄明缜密之思和脱俗超妙之智。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在建康瓦棺寺所绘维摩诘像,“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把这两句用来概括卫玠不也同样合适吗?卫玠短暂的一生之所以誉满士林,士人把他与王承并列为“中朝第一名士”(《晋书·卫玠传》),是因为他用自己的生命存在,为“魏晋风度”提供了不可复制的美学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