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的清谈,不仅追求义理的“新异”,也很重视词藻的“新奇”,而且还讲究语调的“顿挫”。在《世说新语序》中,晚明王季重称道该书的语言说:“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
读《世说新语》,如行山阴道上,名言隽语让人应接不暇。通过对小品文的细读,但愿读者能尝鼎一脔而口齿留香……
1.小时了了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
——《世说新语·言语》
“三岁知老”是古人的经验之谈。孔融小时出语敏捷机智,老来文章照样嬉笑怒骂,语有锋棱。先说一件他晚年与曹操书信往还的趣事。曹操在官渡之战打败袁绍后,将袁绍儿媳甄氏赐给儿子曹丕,孔融一得知此事便马上给曹操写信:“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一时没有悟出他语中带刺,连忙问他典出何处,孔融回答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轻蔑愤激之情出之以调侃嘲戏之语,一世之雄曹操当时肯定也被弄得“大踧踖”。
这则小品通过李膺、陈韪、孔融三人的对话,来表现孔融小时的聪明才智。
文章先说“李元礼(膺)有盛名”,现在的官儿又是“司隶校尉”,一般人别想和他套近乎,与他交往的要么是有清雅声誉的“俊才”,要么是他的中表亲戚,不是亲戚、名人、才俊,你连他家的门也别想进。古称父亲姐妹的儿子为外兄弟,母亲兄弟姐妹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这两类亲戚合称“中表兄弟”。
世人常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李膺家甚至连门都不得其入,看看孔融这个十岁的小子如何进得了这扇侯门。他径至李膺门前对守门小吏说:“我是李府君亲。”斩绝的口气和大模大样的神态,使得善于察言观色的黠吏不敢挡驾。闯过了守门吏这一关,前面还有更严峻的挑战。是不是“李府君亲”可以蒙过守门人,难道还能蒙得过李府君本人?果不其然,一见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李膺就断然否定自己与他有任何亲戚关系:“君与仆有何亲?”由于孔融是孔子第二十四世孙子,他马上回答说:“我祖上仲尼曾向您祖上伯阳拜师求教,我们两家累世是通家之好呵。”春秋时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传说孔子曾向老子请教过有关“礼”的知识,这样老子与孔子便有师生关系,汉魏一直称师友为“通家”。听到孔融这一回答,李膺和众宾客惊奇得无言以对。
文章最精彩的部分还是孔融与陈韪的反唇相讥。听大家都在夸奖孔融聪明,后到的陈韪不以为然地说:“小时候了了,成人后未必佳。”“了了”形容人的聪明伶俐。孔融立即迎上去说:“想您小时,必定了了。”孔融利用陈韪的荒谬逻辑,给了陈韪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堪。陈由孔融的现在谬测孔融的将来,孔融则由陈的现在推断陈的过去。孔融“大未必佳”是想当然,而陈“大未必佳”是已成事实。文中的“踧踖”是指一种局促不安的样子,听到孔融这样的讥讽,陈韪要不“大踧踖”才怪哩。
与门吏、李膺的对话,让人看到了孔融小时的机智胆量;与陈韪的交锋,让我们领略了什么是“唇枪舌剑”。
2.八面玲珑
晋武帝每饷山涛恒少。谢太傅以问子弟,车骑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世说新语·言语》
山涛(字巨源)为曹魏时“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因与司马懿有亲戚之旧,在司马氏与曹氏争权的过程中,他或明或暗地站在司马氏一边。晋武帝司马炎篡魏称帝后,山涛历任吏部尚书等显职。他在魏晋之际享有盛誉,当时大名士王戎把他誉为“璞玉浑金”。史称他居官清廉俭朴,死后只有“旧第屋十间”。
晋武帝一方面给他封以高官,一方面又仅给他赐以薄禄,封官之高与赏赐之薄形成极大的反差。“天意从来高难问”,这引起晋朝官员们的浓厚兴趣,大家纷纷猜测个中原因。一天,东晋一代重臣谢安(死后赠太傅)就此事“以问子弟”:何以“晋武帝每饷山涛恒少”?“饷”就是赠予或赏赐。对谢安这个问题有多种可能的答案——
或者是由于晋武帝为人悭吝,封高官不过下道诏书,“打个白条”,好让山涛去搜刮百姓以自肥,而自己则不必破费财物,赏厚礼却不得不自掏腰包。
或者是晋武帝老谋深算,在各大臣之间玩弄权力平衡,使居高官者得薄赏,处卑职者享重赐,让朝中所有大臣都欢天喜地地为他效忠卖命。
或者是山涛任职期间政绩不佳,尸位素餐,身居高位而不办大事,“饷山涛恒少”是晋武帝对他的一种委婉批评,是年轻皇帝对这位元老重臣虚与敷衍。
但是,以上三种答案都会给回答者带来麻烦,要么犯当朝皇帝祖宗之讳,要么刺伤前朝重臣,那么,怎样解释“晋武帝每饷山涛恒少”这一事实,既能歌颂皇恩又能抬高重臣呢?
谢安众多子弟都无言以对。
谢安侄子谢玄当时在座。谢玄在淝水之战中功勋卓著,死后追赠车骑将军。他生前以“善微言”著称于世,此处所谓“善微言”是指清谈时言辞敏捷,辨名析理语言精深微妙,通俗地讲就是很会说话。果然名不虚传,只有谢玄回答得最为得体:“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概是山涛的欲望本就不多,使晋武帝并不觉得赏赐很少。
这一回答既恭维了山涛为人恬淡寡欲,为官廉洁不贪,又美化了晋武帝的宽宏仁厚,成人之美,一语颂扬了两人。你见过这么会说话的人吗?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八面玲珑,“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一句话能照顾到方方面面。
如此会说话的人在官场上一定左右逢源,不仅他叔叔谢安器重他,当朝皇帝倚重他,假如他生活在西晋初年,晋武帝也同样会重用他,山涛更会极力举荐他。假如他生活在今天,不是商场上左右逢源的老总,就肯定是政界平步青云的显要。
官场上必须圆融老到,升官与降职,走运或倒霉,可能就是“一句话的事”;商场上必须说话周到,巧舌可能让你财源滚滚,笨嘴可能让你血本无归。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不八面玲珑行吗?
3.巧舌如簧
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说,群臣叹服。
——《世说新语·言语》
这则小品没有通常所说的“思想内容”,只是表现了魏晋名士那种奉承逢迎的本领,那种随机应变的能力,那种伶俐轻巧的口才。他们能把圆的说成方,将曲的描绘成直,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出现僵局,在任何时候都能讨得主子的欢心。
文中的“阼”是大堂前东西的台阶,登阼指皇帝登基。晋武帝司马炎是晋朝的开国皇帝,登基那天抽签只抽到一个“一”字,按当时说法,“王者世数,系此多少”,他司马氏能做多少世代皇帝就看这次抽签的数目,而他抽到的只是一个不吉利的“一”,这岂不是说晋朝司马氏的天下要一世而亡吗?一下子所有人都被惊呆,全场的气氛完全凝固,“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
如何才能让皇帝龙颜大悦?如何才能消除大家心头的狐疑?
问题的关键是怎样解释这个“一”字。把“一”说成只做一世皇帝既然没有任何根据,把“一”说成司马氏将在皇位上一直坐下去不也同样可行吗?我们来听听裴楷是怎么打破僵局的:“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几句译成白话是说:我听说天得到“一”便清明,地得到“一”便安宁,侯王得到“一”便做天下的首领。“贞”通“正”,清代学者在此处将它释为首领。只轻轻几句话,就把凶兆说成了吉祥,把噩耗转成了佳音,这种本领岂止让晋朝“群臣叹服”,就是今天的读者也不得不五体投地。
裴楷这几句来于《老子》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他将老子原文中的“一”等同于晋武帝抽签所得的“一”,老子所谓“得一”是指得道,晋武帝所抽得的“一”只是个数量词,裴楷何曾不明白此“一”非彼“一”,他更明白只有混淆和挪移才能让皇帝回嗔作喜。
裴楷字叔则,官至中书令,是西晋开国的一代名臣,为政宽宏清通,为人更与物无忤,每次朝廷发生内讧他都能化险为夷。他还是西晋一代名士,以善谈《老子》和《周易》名世,更以气质风度颠倒众生。《世说新语·容止》篇载:“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像裴楷这样的“玉人”也要凭自己如簧巧舌才能生存,那些地位低下和人格卑污的人,更要凭自己的荃才小慧在主子面前谄媚邀宠。《世说新语·言语》中另一则小品,同样也表现了士人的乖巧卑微。“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进曰:‘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拍马真是拍到家了,时人居然还赞赏殷仲文拍马的水平,当时的社会氛围真叫人无语。
4.胖与瘦
庾公造周伯仁,伯仁曰:“君何所欣说而忽肥?”庾曰:“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伯仁曰:“吾无所忧,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
——《世说新语·言语》
这则小品记录了两位显贵名士的一次闲谈。庾公就是东晋当朝国舅庾亮,官拜司徒、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此公情文兼胜而又仪态优雅,《晋书》本传称“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老庄,风格峻整,动由礼节,情韵都雅”,他死后何充十分惋惜地说:“埋玉树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与庾亮对话的是享有重名的周顗,他风神的秀朗和谈吐的敏捷,在时辈眼中酷似西晋乐广。
他们两人这次谈的不是深奥的玄学,不是高雅的艺术,不是美丽的山水,也不是严肃的政治,而是谈彼此的胖瘦。庾亮一天去拜访周顗,周顗一见庾亮就半是调侃半是关心地问:“君何所欣说而忽肥?”“欣说”即欣悦。这句话用今天的口语就是说:“老兄,您这段时间遇上了什么喜事,忽然变得这么富态?”善于戏谑的庾亮也马上反唇相讥:“老弟,您这段日子遇上了什么伤心事,突然变得这么瘦——风都快能吹起来了?”
庾亮不回答“何以忽肥”的难题,反而逼着周顗交代他“何以忽瘦”的变化。不管周顗是承认自己“忽瘦”的事实,还是啰唆地解释何以“忽瘦”的原因,这场寒暄都将沉闷无聊,了无趣味。
周顗谈锋机智果然名不虚传,庾亮的话音刚落,他马上就回答说:“吾无所忧,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周顗口绽莲花,话题立即峰回路转,身体胖瘦的闲谈在他的口中也不落半点尘俗,平庸无奇的聊天在他那里也变得玄妙新奇。“吾无所忧”回答庾亮问话的上半句——“何所忧惨”,“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回答庾亮问话的下半句——“忽瘦”。你不是问我因何消瘦吗?既不关病酒也无关忧愁,只是由于我身心日渐清净、空明和澄澈,身心的渣滓、污秽、挂虑日渐消除。他于俗中觅雅,于凡处见奇,肥瘦这个本属于生理学的问题,突然转换成了一个心灵超越的哲学问题。一方面解释了自己“何以忽瘦”的原因——是因为“清虚日来”,另一方面又暗示了对方“何以忽肥”的秘密——他心中的滓秽未去,所以才使自己身体肥胖不堪。回答自己“忽瘦”是明言,回击对方“忽肥”是影射,明提暗讽,一箭双雕。
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说,周顗不仅“仪容弘伟”,还“善于俯仰应答”,其“精神足以荫映数人”。我们再来领略一下周顗“俯仰应答”的风采——
周仆射雍容好仪形,诣王公,初下车,隐数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世说新语·言语》)
周顗既仪表伟岸又举止优雅,一下车就被众人搀扶拥簇,一落座就“傲然啸咏”,那神情气韵笼盖了在场宾客。丞相王导笑着对他说:“卿欲希嵇、阮邪?”王导的问话语义多歧:可以理解为对周顗这种风度的欣赏——“你真酷似当年的嵇、阮”,也可以理解为对他这种做派的暗讽——“你还想模仿嵇、阮吗”?嵇、阮是两晋名士们的偶像,《世说新语·言语》载:“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三理”中前两理来于嵇康,可见,王导本人同样“欲希嵇、阮”。不管是对王导问话作正面还是负面理解,表面上都是在恭维周顗。周顗应如何回答丞相呢?要是否认自己“欲希嵇、阮”,那么,一是他明显在当众撒谎——名士们谁不“欲希嵇、阮”呢?二是他当面否认丞相的问话,那就等于说丞相无识人之明,肯定把谈话的氛围弄得很僵。要是周顗承认自己是“欲希嵇、阮”,那么,一是显得他十分狂妄,“欲希嵇、阮”只能做不能说的,谁敢公开说自己想做当世的“嵇、阮”?二是冷落和轻视了丞相,这无异于说眼下没有学习的榜样,所以才去仿效前朝的楷模。对丞相之问,否认既不可,承认又不能,如何是好呢?且看周顗怎样应对:“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大意是说:我哪敢舍弃眼前的明公,去效仿遥远的嵇、阮呢?这一回答真是妙不可言:一是接过了丞相“欲希嵇、阮邪”的话头,又用不着正面否认或承认;二是“何敢近舍明公”这两句话,好像是朋友之间当面开的玩笑,又好像是在称赞王导是嵇、阮的当代传人,谁能分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二者都在似有若无之间,丞相受到了奉承,自己又没有失身份;三是周自己有意放低身段,他从下车到落座都是大家注目的中心,此时低调表明他不愿反客为主,更不愿抢了丞相的风头,无论是清谈还是在政坛,周顗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握分寸。这是周顗听到丞相问话后,脱口而出的“俯仰应对”,仓促之间能把话说得如此幽默圆润,如此周全得体,他言谈应对的敏捷机锋真让人拍案叫绝。
可惜,我们无缘亲自参与魏晋士人意趣横生的清谈,只能从《世说新语》书本上“聆听”精英们机智的对答,雅致的诙谐,风趣的调笑……
5.松柏之质与蒲柳之姿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世说新语·言语》
顾悦一名悦之,官至尚书左臣,是东晋大画家顾恺之之父。恺之的人物画妙绝千古,文章辞赋同样粲然可观。他曾写过一篇《筝赋》,还感觉良好地对友人说:“吾赋之比嵇康《琴赋》,不赏者必以后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顾恺之对其文其画都很自负,当然也有自负的本钱,世传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顾恺之本意可能还要加上“文绝”。顾悦虽没有其子那样的盖世之才,但也绝非庸俗的等闲之辈。顾恺之因为长期沉潜于艺术,经常被同辈调侃捉弄,有时痴得又可笑又可爱;顾悦则在交际场合左右逢源,言谈应对八面玲珑——父子都有其过人之处。文中的另一位主角晋简文帝司马昱,在位两年(371—372)便病逝。
且看顾悦与简文帝的一次对话。
晋简文帝正好与顾悦同岁,史书称简文帝既有风度仪表,又善于修饰保养,而顾悦一方面在仕途上几经颠簸,另一方面又不自雕饰,所以人到中年,简文帝仍然发无二毛,顾悦则已鬓发斑白。一直在深宫养尊处优的皇帝大惑不解地问顾悦说:“卿何以先白?”用现在的白话来说就是:你既然与我同年而生,头发怎么会先我而白呢?要是让顾悦那位痴儿子恺之来回答,他一定要一五一十地禀报皇帝:自己的工作比陛下辛苦,自己的生活没有陛下清闲,自己的餐桌上没有陛下丰盛,因而自己的头发自然就比陛下早白,等等,肯定会有污圣听触怒龙颜。
狡黠的顾悦回答得真是乖巧到了家:“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犹茂。”以入秋便凋谢的蒲柳(水杨)比喻自己衰弱的体质,以四季常青的松柏比喻皇帝的龙体,新颖、生动而又贴切,这种奉承拍马可谓别出心裁。
随口而答的语言竟然如此典雅优美,对偶竟然如此整饬精工,音调竟然如此铿锵悦耳,可见顾悦思维之敏捷,口齿之伶俐,不仅使当场的简文帝听了“称善久之”,谁听了都由衷折服。
6.南人与北人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世说新语·文学》
我国自古以来素称“地大物博”,现在看来,说自己“物博”实属“穷人夸富”,说中国“地大”倒是名副其实。所谓“地大”并不仅仅具有地理学的意义,还隐含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民俗与民情、不同的心理与性格——如北方人的粗犷,南方人的文雅;北方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细腻;关东大汉自不同于绍兴师爷,塞北姑娘也有别于江南妹子。文学风格上的差异也非常明显,中古时期北朝民歌质朴雄豪,南朝民歌轻盈婉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南朝民歌哪来如此恢宏大气?“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北朝民歌又何曾有这般温婉清丽?
那么,在学问上南北有什么区别呢?往大处说,容易流于空泛而不着边际;往小处说,又可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要准确地说出南北学问的差异还真非易事,要说得形象更是“难于上青天”,要做到既能准确概括又能形象生动,那不是“神仙”就是“上帝”了。
东汉以后文人就喜欢神侃南人与北人的异同,就个人狭窄的阅读范围所及,最为正统权威的评论要数《隋书·文学传序》:“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溯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最为生动有趣的要数《世说新语·文学》中的这一条:“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在后面这则生动有趣的清谈中,褚、孙二人是东晋名士,支道林则属东晋高僧。褚季野深得谢安器重,谢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褚所说的“北人学问,渊综广博”,以四个字高度概括北人学问的特点,其人其言都有“简贵之风”。孙氏随口应答的“南人学问,清通简要”,对南人学问特点的归纳也同样准确凝练。
不过,褚、孙二人的评论虽说简练但稍嫌笼统,准确却失之抽象,只有支道林的评论才让人拍案叫绝:“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这位高僧用最常见的生活现象,把南北学人高深枯燥而又难以捉摸的学问特点,说得一清二楚而又趣味横生。“显处视月”形容北人学问博而不精,其优点是眼界开阔,其不足是所见模糊;“牖中窥日”是指南人学问精而不博,见深识远是其所长,视野太窄是其所短——北人学问广博,南人学问精深。
难怪人称支道林吐辞“才藻新奇,花烂映发”了,果然名不虚传!把那么复杂的问题讲得那么明白,把那么抽象的问题说得那么有趣,支道林真是“神”了!我虽无才,但还识趣,自看过高僧这寥寥十六字的评论后,我从此就不敢胡诌南人与北人的异同,“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7.善人与恶人
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
——《世说新语·文学》
殷中军就是东晋清谈名家殷浩,刘尹就是辩才无碍的刘惔,因他曾官至丹阳尹常被称为刘尹。“略无”和“正自”是当时的口语,分别是“全无”和“只是”的意思。殷浩遇上了刘惔可以说是“棋逢对手”,他们时常在一起相互戏谑调侃,在舌战中逞雄辩斗机锋。
“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这个问题,在中国历代文人学者中打了几千年官司。有的认为人性本善,有的宣称人性本恶,谁也不能说服谁。“性善”或“性恶”隐含着另一个同样复杂的问题:万物的存在形态是自然而然的,还是受其他意志支配的?素有辩才之称的殷浩又向朋友挑起了这个难题:宇宙的万事万物的发展变化都是自然而然,无心接受其他外力的影响,为什么正直的善人少,奸邪的恶人多?大家一时都被问傻了眼,没有一个能对得上来。刘惔应声回答说:“譬如泻水着地,只是纵横四处流淌,绝对没有正方形或正圆形的。”人之生于世也像水之泄于地,难得形成正而且直的人。在座的人听他这么一说无不称叹,都认为这是至理名言。
不过,这句“名言”未必道出了“至理”,语言的俏皮未必能保证内容的正确。水是一种自然存在物,人则首先是一种“社会动物”,因而,水泻于地不同于人生于世,水泻于地没有正方形或正圆形,是自然属性决定的,世上的善人少恶人多,根源在于人生活的时代风气与社会环境。不仅社会环境和教育造就了善人或恶人,而且善恶本身也只有放在特定的社会中才能做出评价,在这个社会环境中的善,可能是另一个社会中的恶,这个人眼中的善人,可能是另一个人眼中的恶人。抽象地谈论性善性恶,既不会被证实也不会被证伪,既没有社会意义也没有理论价值。这些容易被现代人接受的东西,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也许很难理解。
东晋名士的清谈只关注才辩的纵横,不太在乎道理的对错。有一次裴遐与郭象论难,“闻其言者,知与不知,无不叹服”。另一次支道林与许询论辩,观者“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人们爱美胜过爱真。这则小品中,人们“一时绝叹”的比喻,也是赞赏才辩的敏捷和语言的微妙。
后来诗人鲍照《拟行路难》中说:“泻水至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这个比喻可能受到刘惔的影响,但比刘惔的比喻更加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