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不过说慢,时间还是会过去的。中三暑假时,我终于拆了牙套。看着自己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笑起来……原来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漂亮。
记得拆牙套那天,阿爸在牙医诊所紧张得满头大汗。这个牙医用的是祖传功夫,阿爷传给父亲,父亲授予儿子,儿子不用考牌就在城寨开诊所,收费在香港算便宜但城寨中算贵。其实我觉得这诊所颇令人反胃,一个个玻璃柜里摆放着一副副假牙,有大有小,小孩子群中还流传当中有些假牙乃从死人口中剥出来制成的,除了鬼上身时会咬香烛外,好处是又便宜又实净,反正那些阿婆阿伯都老得差不多卖咸鸭蛋,不闻不问,眼不见为干净。其实世上的贫民窟都一样,穷但至少看得开,不为没有得到最好而难过,只为得到需要的而感到快乐。
所以每次去见牙医,我都有种像置身于殡仪馆被人验尸的感觉,但也都很看得开,心想也许我死后那副被矫正过的牙齿会被人再用,也算造福人群。
(十六)
霍依兰的父母都是老师,她阿公曾在清朝做官,清亡后跟着陈伯陶迁到九龙城,一班深感亡国之痛的清朝遗老常在宋王台吟诗作对、伤春悲秋,也许如此便造就了霍依兰天生高傲的血液中掺杂着不一般的悲观个性。
我住在城寨龙津路上近东区的中间区域,而依兰则住在最西边的西区,她家的窗户稀有地能望向西头村的街景和天空,还装有一个纵横交错的铁窗花以防小偷光顾。城寨中的窗户不见天日,我每次去她家做功课时总为那片蓝得剔通的天空羡慕不已,但依兰却把她家形容成一个囚牢,她是没有自由的笼中小鸟,只能为天空的广阔无垠而悲哀。
她说:“所以我从来都不望出窗外。”
我觉得在城寨中的生活除了空气差和较脏肮之外,其实都很自由。但依兰却强烈地渴望离开这座碉堡,她认为自己流着贵族的血液,本来应该和爱上的王子匹配,然而却要委曲求全地住在全香港最低下的黑牢中。
其实我每次都想说出口但没有说:“但我是在城寨东区一间专帮妓女接生的诊所中出世,我阿妈跳过脱衣舞,我阿爸在城寨中不过驳电线跟整水喉啊。”
有时候我想,她的悲哀中,是不是也包括了最好的朋友竟是拥有这样背景的我?
我们谈到将来时,我说想教书或在出版社做编辑,依兰却说这些工作既辛苦又平凡,社会上有财有势的人才是胜利者。她说十八岁就要搬出城寨、上大学、嫁一个好老公。她的眼中闪耀着韩再新的身影,但我却看见她脑海中浮现的是王子骑着白马去剿灭九龙城,然后浪漫地把她拯救到九龙塘的城堡去。
跟着,就如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般:“王子和公主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城堡和碉堡,天堂和地狱,但我们活着的地方叫人间啊。
(十七)
大牛比我大一年,小时候一起玩过龟兔赛跑,也一起追过飞机,感情要好。他住在东区蔡医生诊所的附近,到我十五、六岁时,他也长大成城寨中的一个小混混。自从我脱了牙套之后,他就整天在西区出入,偶尔还送上一瓶汽水。
大牛的猪朋狗友们,听说有些已经做了嫖客、马夫、白粉友或帮黑帮去收数劈友。大牛叫我出入东区时要小心一点,很多中年男人会买女学生陪睡的。
有次我放学回家时,就遇上其中一个年轻马夫,就是小时候的恶霸大黄蜂,他见我脱下牙套后样子不同,大惊小怪地跑过来,上下打量还问我要不要赚快钱,有个住港岛区的嫖客最喜欢学生妹的了。我那时候“醒”了他一句:“痴线!”之后,就跑回家去。
大牛千叮万嘱我不要上当:“那些马夫会迫妓女吸白粉,做一次就不能翻身的了。”
我读书成绩不算差,根本没有想过要靠这种行业维生。当然,我有幻想过如能多赚点钱便能去澳洲找阿妈,阿爸也不用辛苦地做五金了,但细佬当灵媒其实都是一笔颇稳定的收入,他就像一部提款机,家里不够钱花就去做一两单,幸好阿爸是个知足的人,够吃够用就算了,没有把细佬当作摇钱树。
细佬太特殊所以我更自知是个凡夫俗子,但求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便可。
我问大牛:“那你现在负责做什么?”
大牛说:“我不想死,不想流落街头又不吸白粉、赌钱、做烂仔弄到家破人亡,所以只在地下赌场做‘睇水’算了。”
我笑说:“和那些嫖吹毒比起来,那也不是很坏啊。”
大牛笑得很高兴,他还说:“我也梦想有一日离开城寨,在茶餐厅找工作学师赚钱,然后自己开一家茶餐厅做老板!”
我说:“到时候我是不是可以免费吃餐蛋面?”
他瞟一瞟我低头说:“你喜欢天天都可以免费吃啊!”
我开心地笑了。
除了去澳洲和妈妈重逢之外,我就这样多了一个可以免费吃餐蛋面的梦。
(十八)
一九八二年是我和依兰参加中五考会的年份。那时候“大学生”是一个享有荣誉的称呼,而会考不过是这一关的门槛。香港公开会考分两次,一次在中五,一次在中七,一关过完才能进入另一关,但绝大部分的学生在第一关便已惨烈战败身亡。
依兰的成绩在B班中是最出色的,我属中前,以她的背景会考当然自信满满,相反我就诚惶诚恐。
但结果竟出人意料——我们双双都考不上。
阿爸早跟我说失败了就再读三年,我说,重读一年就可以再考的了。
阿爸说:“那更好!可以再考三次!”
阿爸的慷慨令我放下心头大石,所以纵使考失了感觉还有下次、下次和再下次的机会。而阿牛更准备了一枱饭菜,他说已改行从赌档睇水转了正行去做厨房,如果我考上了大学就庆祝(我说:“要再读两年考完高级程度会考才算考上啦!”但他完全没听进耳),考失了就当鼓励。才九岁的细佬更神奇,说一早知我会落榜,作了一首歌以抚慰我的悲伤云云。
那天晚上,恐怕是自从细佬出生那次以来最盛大的一次聚会,细佬称呼这次为“落榜大会”,街坊街里都来了,结果阿牛把整个菜馆的师父都捉来煮了五围菜,细佬啦啦啦地唱了三十首“著名金曲”,连阿爸也在厨房大叔用二胡伴奏下唱了几首粤曲。
那天晚上我笑着把落榜的悲伤都挥走了,但坐在身旁的依兰却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每次望向她,我脑中就响起她发榜时绝望地说的一句话:“小倩,我十八岁前无法逃出碉堡了。”
韩再新顺利地以优异生成绩升上了中六,听说他的梦想是做医生,依兰可能觉得自己已当不成医生夫人了吧。我说:“世上没有了韩再新,还有很多好男孩呀!”
依兰却只点头:“嗯。”
那天晚上的影像在往后的日子时常在我脑海中出现,每次回想,都叫我哭肿了眼睛。朗费罗(Longfellow)的诗《雨天》(The Rainy Day)说:“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下雨天,在某些时日里更难免黑暗、凄凉。”
我终于明白,为何眼泪会被形容成雨,因为那真的豆大的一滴一滴、然后一串一串在脸上滑落,真的仿若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