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當依蘭的初戀在悄悄無聲地逝去之時,重考的壓力也來到。那年是一九八三年,應屆才九萬個中五生,報考人數卻有十七萬人。
阿爸說:「真的見鬼了!」
上大學成了一個虛幻的夢,我和依蘭雖仍天天泡在自修室,但依蘭卻彷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雙眼總是浮現一片空白與迷茫。
我覺得她已漸漸向一個我觸不到的國度走去。
在這段模糊的日子中,唯一讓我們一起歡笑過的是一個小男生。
某天下課他忽然塞了一封信在我手上,然後便紅着臉跑開。
他名叫陳奕華,比我低一級,讀中四。由於我是重讀生,他就是比我少兩歲了。在中學裏,高班男同學追低班女生是常見的事,但高班女生和較低班的男生在一起,就是奇聞。陳奕華也是籃球隊的隊員,我和他早已相識。韓再新在隊中我一向不太敢和他說話,反而在會考落榜後,交談變得輕鬆了。
韓再新滿身傲氣、性格內斂,陳奕華就顯得陽光、活潑。陳奕華約我第二天放學在附近的公園見面,也難得我放下溫習的課本去了,心想早點拒絕別人較好,不要讓他像依蘭般抱着不切實際的夢。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他坐在我旁邊足足二十分鐘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緊張得滿頭大汗,還是我先開口問:「喂!你不怕被人嘲笑嗎?這是忘年戀啊,弟弟。」
他不妨我忽然說話,嚇了一驚,大聲說:「甚麼!愛情是沒有分年齡界限的!」
這句話響得整個公園的人都聽到,公園中的幾個婦人和公公婆婆都望着我們竊笑,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天空浮現一抹昏黃的雲彩,映照着公園內的氹氹轉,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好美麗啊。
就是這一句充滿勇氣的說話,我忽地欣賞起陳奕華來,那天我沒有拒絕他也沒有答應和他在一起,但兩個人的感覺卻拉近了。
就隨遇而安吧,我心想。
有時候,我放學去買菜他會跟着一起去,我到小學接向善他也一起去,每次他都在路上突然跑出來,說:「湊巧啊!」就一起同行,我也沒多想他是不是在等我,就把相遇當作是緣份吧。
多年之後,有次我問他:「為甚麼當年你喜歡我?」
他說:「你淡定的樣子很迷人啊。」
我淡定麼?
陳奕華說:「是啊!像不吃人間煙火的似的。在球場上,籃球、排球常常飛來飛去,但每次你都將那些球看作隱形一樣,就好像……有神力護身似的一早知道那些球不會打到你身上!有次我打排球時失手把球打向你,怎知你明明看見那個球飛來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結果那個球只在你身邊擦過,我跑去跟你道歉,你卻說:『不用道歉,球又沒有打到我。』那時候的樣子,好迷人啊。」
我心想,其實不是我把球視作隱形了,而是我把自己視作了隱形才對。我也知道球場上有很多球飛來飛去,但我總覺得要打中我的話根本避不過,倒不如隨遇而安,不閃不躲,就算打中了,也不過痛一會就過去了。
細佬說:「人生不過匆匆來一趟,看些風景,見些人物,笑一會、哭一會、靜一會,便攸忽而逝,何必執着於僅僅的一處人物風光,何需將痛苦都往自己的身上包裝?你的痛苦,別人根本沒有放上心,那就倒不如把快樂放在心上,至少日子容易過。」
(二十)
可是卻有人認為我頭腦太簡單,比豬還要蠢。
離會考重考還有半年,因為要準備重考,籃球隊的比賽我也不能每次參加了。那次最後的校際比賽我去為陳奕華打氣,依蘭說要回家溫習所以放學沒有留下來。會考失敗後她幾乎已絕跡籃球場,連工作生也沒有做下去。韓再新好像不用讀書似的,每場運動練習和比賽都依然見到他的身影。
那次校際比賽是混合戰,中四至中六各選出兩班人馬比賽。之前習慣陪着依蘭在籃球場上看韓再新的英姿,所以我從來只靜靜地站着而不會呐喊誰的名字,但那次陳奕華以一個中四生卻要惡鬥中五中六的籃球健將,我就特別想幫他助威,在球場上把「陳奕華」三個字喊得破了喉嚨。
可惜陳奕華那隊還是輸了給韓再新的一隊,應是說輸給了韓再新才對,因為大部分的球都是他帶入的,簡直是一場個人表演。賽事完結之後,我不禁有一種失落感。
陳奕華那隊輸了,他洩氣地頹坐在地上,我取一條毛巾給滿身大汗的他,說:「輸了不要緊,已盡力不就行了嗎?」
陳奕華失望地說:「我很想贏啊,這是你最後來看的球賽了。」
我用力地敲他的頭說:「你咒我升不上中六嗎?」
他慌忙說:「不不不……」
我說:「那你吃不吃魚蛋?」
陳奕華摸着頭說:「魚蛋?」
我說:「我請你去吃魚蛋,當作安慰獎吧!」
二人高高興興地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魚蛋,韓再新走來說:「輸了還這麼開心啊?」
陳奕華看了看我說:「輸了不要緊,已盡力不就行了嗎?」
韓再新有點訝異說:「想不到你倒頗看得開的。」
我說:「這是我教的啦!你也是的,明知奕華才中四,比你矮了大半個頭,你就讓讓他啦,在籃球場上衝來衝去,一點體育精神都沒有!」
韓再新呆了一呆:「我盡力了,這不就是體育精神嗎?」
我說:「籃球是講求團體精神的,你這種叫個人表演!」我腦海中浮現出依蘭那絕望的樣子,心裏一緊。
韓再新陷入沉默,陳奕華拉了拉我的手臂說:「我才不要他讓我,這是男人的戰爭,就算輸都要盡全力打!」
我說:「你懂甚麼?盡全力和隊友合作,與盡全力自己一個人表演是兩回事!」
陳奕華露出一副「你怎麼這般固執於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樣子,像極了細佬被阿爸訓話時的模樣了。
我噗一聲笑了出來,一手抓亂他的頭髮:「男人甚麼?你看去還跟我細佬差不多。」
陳奕華不滿地投訴說:「甚麼啦!你細佬才十歲,我今年十五歲了!」
我說:「看去都一樣啦。」
陳奕華說:「甚麼一樣?你會跟十歲的男生去約會嗎?」
我的臉頰忽而發燙起來:「我哪有跟你去約會了?你胡說甚麼?」
陳奕華指着我笑道:「你不是認了嗎?」
陳奕華笑嘻嘻地跑來跑去,我一邊追着他打,一邊否認:「哪有?哪有?哪天?哪日?哪個時間?」
韓再新早已被遠遠地丟在兩個影子的身後。
那天我和陳奕華吃完魚蛋回家途中,遇到細佬和阿爸,阿爸回家後問我說:「阿囡,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說沒有啊,那只是同校的學弟。
阿爸說:「啊,年輕幾年都沒關係的,過十年八年就不覺得有差了。」我差點被他氣死。
那天晚上細佬在臨睡前忽然跟我說:「家姐,依蘭姐姐呢?我很久沒見她了。」
我其實也很久沒怎麼和依蘭說話了,心裏有一點黯然:「依蘭姐姐近來不怎麼我和說話了。」
細佬說:「你明天上學時跟她說我很想念她好嗎?」
我們家和依蘭家一向十分親近,依蘭雖然性格有點陰沉,但對向善也如親細佬一般的。
我摸着細佬柔軟的頭髮說:「好啊,我明天回去跟她說。」
細佬之後說了一堆很玄的話:「阿媽不在但我們還有阿爸,但依蘭姐姐卻很寂寞啊。」
我說:「依蘭姐姐也有爸爸媽媽疼她啦。」
細佬說:「但依蘭姐姐不想要他們了。」
依蘭對外面世界的嚮往我是知道的,但原來細佬都看出來了。我歎了口氣說:「細佬睡吧,別亂想東西。」
細佬點了點頭,漸漸入睡,在睡着前他喃喃說:「家姐,不要讓依蘭姐姐走啊,她走了就不回來了……」
(二十一)
第二天放學時,韓再新忽然到我的班房來找我,同時,身邊的依蘭抽搐了一下。
韓再新在班房門口跟我說着籃球隊的事務,其實那些事情前幾天早交代過了,我不明白為何要特意走來再說一遍。不過其他同學都知道我是籃球隊的工作生,我們又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說話,光明正大,因此便陸續放學離開。
除了依蘭。
依蘭站在我的身後約隔一個人的位置,像在等我一起放學,其實她已有幾個星期沒有等我一起放學了。韓再新每說一句話,我就感覺到她的目光如冷箭般在我背上刺痛着。韓再新也察覺到依蘭在等我,忽然向依蘭說:「我還有不少事情要交代,要不要請霍依蘭同學先回家去?」
韓再新望着依蘭,依蘭即時紅着臉低下頭。
我知道依蘭是萬分不願意離開的,但韓再新說的話她彷彿無法抵抗:「那好吧,」依蘭望着我說「那我走先了。」但她那個眼神其實在告訴我:「你之後跟我好好報告韓再新跟你說了些甚麼。」
然後依蘭禮貎地向韓再新道:「再見。」
她那躬身的角度簡直把地板上的紋理都能數出來了。
韓再新也回了一句:「再見。」只見依蘭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
目送依蘭離開後,韓再新跟我說:「不如我們到課室裏面去談吧。」
在課室內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韓再新則在我身旁的座位坐下來——那是依蘭的座位,如果依蘭知道了不知道會有甚麼感覺?陳奕華也會到班房來找我聊天,但他永遠跨座着前面的椅子,面對面跟我東拉西扯地說着些不着邊際的東西。
韓再新從書包內取出了一個塑膠袋,裏面裝着厚厚的一疊紙張,打開來原來全部都是筆記。
韓再新說:「會考其實不是很難,只要懂得考試的方法就比較容易過關,今年會有很多人報考,就算程度一樣但對手多了對你們這種程度只有中等的考生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威脅。由今天起我每天放學後幫你補習,這些筆記你拿回去背到倒轉都能背出來,那就多了六成把握。」
我聽得呆了,一時間不懂反應。望着他的側臉說:「你……在說甚麼?」
韓再新好像泄了氣的氣球,深深地吸一口氣後,再說:「我說……會考其實不是很難,只要懂得考試的方法就比較容易過關,今年會有很多人報考,就算程度一樣但對手多了對你們這種程度只有中等的考生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威脅。由今天起我每天放學後幫你補習,這些筆記你拿回去背到倒轉都能背出來,那就……」
他把這句說話倒背如流,一字不漏,好像已練習過了一千次似的。
我接續他的話:「那就多了六成把握。」
韓再新說:「是啊,你明明就有聽到嘛。」
我說:「你平白無端幹甚麼幫我補習?」
韓再新說:「團隊精神不就是互相幫忙嗎?」
他臉上泛起一陣淺薄的微紅。這究竟是昨天被我罵出了羞恥之心,還是他在害羞了?
我問他:「你上了預科不用溫習嗎?聽說預科的東西難很多的,為甚麼要幫我補習?」其實我問的問題,還是和之前的問題一樣:「你平白無端幹甚麼幫我補習?」
韓再新說:「我是天才,你是豬頭,天才的世界你不懂的了。」
我說:「那天才活在天才的世界就好了,為甚麼要幫一個豬頭補習?」怎麼我在問的都還是同一個問題:「你平白無端幹甚麼幫我補習?」
韓再新歎一口氣,說:「我想你跟我一起上大學,好不好?」
過了一會,我才從喉頭發出「哦……」的聲音。
韓再新這句話是說他自信一定能考得上大學的了,但他希望我這個豬頭和他一起讀大學。
為甚麼他想我和他一起讀大學?
韓再新再說了一遍:「我們一起上大學,好嗎?」
我眼前都是那堆用秀麗的字跡寫着的筆記,我看不到韓再新臉上的泛紅有沒有更紅,也聽不到課室內的風扇有沒有在紮紮轉動,我聽不見到春天樹上的鳥兒吱吱在叫,只聽到自己怦怦的心在跳。當我再聽見聲音時,韓再新已解釋起那些筆記來,他用平和輕柔的聲線說着方程式的原理,就像大冷天窩在溫暖的棉被內讓人沉溺。
無可否認,他無論在哪一方面都令人着迷,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孩子這般心動過,記憶中,心跳從來沒有這麼快過。他的筆記的確精闢且有條理,說話也比課堂上的老師清楚明白得多。漸漸我也投入在功課學習上,到我們抬起酸痛的脖子時天已全黑了。
我們一直談到晚上,到我聽到韓再新肚子咕嚕地響時,才硬把他拉出學校。
不過韓再新好像根本不想離開。而我,又何嘗不是?
今天的氣溫很低,我們倆本來想去附近的士多吃個炒米粉才回去,可惜士多的鐵閘上卻貼着一張「東主有喜,休息一天」的紅紙。
難得第一次和韓再新一起吃晚飯,卻摸了門釘,我心裏一陣失望,喃喃說:「怎麼就是在今天才來有喜啊?」
韓再新笑說:「有喜不一定是有了孩子啦,可能是女兒結婚吧。」
「結婚」兩個字飄進我耳朵,弄得我耳窩內癢癢的,忽地打了一個大噴嚔。韓再新緊張地說:「看!你穿這麼少衣服,冷壞了!」
他把脖子上的圍巾脫下來,把我的脖子圍到像?子一樣。我的臉貼近他的胸膛,呼吸着韓再新身上傳來的男人氣味,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男人的氣味是這麼好聞的。我也這時才發覺,原來他比我高出一個頭有多。
原來,他是那麼的強大啊。
他輕輕地抱着我說:「有暖一點嗎?」
我在他的臂彎中點了點頭,就算是零下十度也不會覺得冷吧。
不知被他抱了多久,好像無論多久都不夠久。
直到韓再新肚子裏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我忍不住淘氣地笑道:「天才的肚子裏原來養了一隻怪獸啊?」
韓再新本已紅透的臉刷一聲發燙起來,他說:「是啊!那怪獸現在就要把你吃掉了!」
然後迅雷不及掩耳速度,兩片滾燙的唇便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