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代人的心事:名家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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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潘耀明文章为时而著——读《明报月刊》总编辑的卷首语

一代人的心事

黄维樑

卷首文章:刊物的眼睛

《明报月刊》创刊至今五十年,我读她至今也五十年。其总编辑任期比较长的,有三位:

早期是胡菊人先生,中期是董桥先生,最近二十五年则是潘耀明先生。每期的“她”,从头发、面庞、躯干到四肢,体态优雅,服饰变化多姿,诚然“内容”丰富,令人月月惊艳。我饕餮秀色,却不可能期期全“飨”;但有一个部分,则是月月必睹的,这就是她的眼睛—总编辑执笔的卷首文章。胡菊人忧国忧民,曾研究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处身“文革”时代,笔下义正辞严之外,偶有一股无名的忧郁。董桥自幼熏染书香,主持编政于“后文革”“前九七”之际,时局既明且暗,所写时有宋词那种委婉的风致。“前九七”“后九七”,潘耀明主编时期最长,时局在平稳与激荡间起伏不定,他尽心尽力经营《明报月刊》,其卷首语反映时代、守护文化、纵横议论,有一种明亮的风格。明亮,明耀,真是文如其名“耀明”。《明报月刊》数十年来的卷首语,美目盼兮,其眼神先后予人“忧郁”“委婉”“明耀”的印象。

文学书写的体裁甚多,仅以散文一类而言,就可分为多个子目。百多年来,世界各地报刊业蓬勃,报刊的“编者的话”或“卷首语”,应可成为一个“次文类”(Sub-genre)来加以研究。我数十年来多次搬迁,目前家里的《明报月刊》不齐不全,所存多为最近十余年的。下面只能是随意抽样,说说“明耀”。如果报刊的“编者的话”或“卷首语”还没有人专题研究过,那么,下面这块小砖,目的可大了:希望引来大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报刊有宗旨,就像文章有主题。《明报月刊》的创办人兼首任总编辑是金庸先生。月刊在1966年初面世,而“文革”在年中开始。传扬文化,正是她的一个宗旨。衣食住行、典章制度、哲学宗教、文艺科学都是文化,也因此,她必然是一本综合性的文化杂志。在政治和人心经常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时代,文化是什么?文化必然包含思想,包含对自由、民主、正义的追求和讨论。文化离不开知识,离不开现实社会,因此刊物的内容,必然包括社会时事评论。报刊的宗旨,往往在政治上落实为立场。在香港办刊物,过去为共产党讲话,还是为国民党?现在香港挺蓝(建制派),还是挺黄(反对派)?在整体政治文化方面,持保守立场,还是激进立场?

《明报月刊》的读者对象是知识分子,以“不党不私”为其立场,不党不私就是有独立的思维。2016年1月号的《明报月刊》,是“创刊五十周年志庆特大号”;金禧大庆,封面正有金耀基所书“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个大字。这十字金言,正如金氏所说,乃来自陈寅恪。十个字如金如玉,是她坚持的质量,是她恪守的承诺。

人的思维和行为,能完全自由吗?能完全独立吗?这是哲学、宗教、政治、心理、法律等学科永续探索的问题。报刊持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于是我们说;这是编辑报刊的理想态度。作为五十年的老读者,我认为当年金庸所揭示的原则,通过几代总编辑的悉力以赴,《明报月刊》基本上是符合了。

总编辑是报刊的舵手,是其宗旨的贯彻者、守护者。他让整本杂志的内容贯彻、守护其宗旨;他所写的“编者的话”或“卷首语”则可阐明、呼应其宗旨。《明报月刊》是综合性的文化期刊。因为是综合性,其总编辑必须视野广阔,使内容多元并陈;因为是期刊,他必须触觉敏锐,使内容不失时效。阅读舵手潘耀明多年来所写的卷首语,我发现这些篇章有如船长的航海志,记录航程的重大事件,以及他领航的感悟。在香港出版的《明报月刊》的多元内容中,必然有关于香港的,也应该有中国的,以至天下的。于是港事国事天下事,当然都关心。

香港人的荣耀

为了配合某些期的港人、港事专文或专题,举例而言,2017年2月号的卷首语乃有《一位奇女子的启示》一文。香港著名歌唱家费明仪在年初辞世,潘耀明说她“不光是音乐家,还是文化大使。从费明仪的人生实践,可见政治是短暂的,文化才是永恒的,它昂然超越于政治、党派、地域”。费明仪一生奉献给音乐,确然值得我们纪念。她的“明仪合唱团”在1964年创立,我那时读高中,竟然和一些校内同学获征召入团,滥“喉”过一段短暂时光,充分体会过她的热心和魄力。顺便指出,卷首语“政治是短暂的,文化才是永恒的”一语,洵为知言。

另一位港人是高锟。几年前的卷首语有《破读“高锟的笑容”》(2009年11月号)和《伟大科学家诞生的土壤》(2010年3月号)两文。高锟曾在香港读中学,很多年后回来,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后来更担任中大的校长(1987年-1996年)。他在科研上贡献巨大,早有“光纤之父”的尊称,光纤公认是伟大的发明。2009年秋高锟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这个“秋收”的荣誉虽然来得迟,香港人对其获奖与有荣焉,都为高锟而高兴欢笑。高校长正是个笑容灿烂的人—对此我在沙田的校园曾亲身感受到温暖。高锟在科研上和教育上的事功,该期(2009年11月号)的特辑有专文论述。潘耀明别出心裁,写其笑容、写其爱心:“他对人类的爱,对家人和对朋友的爱,这一缕缕的爱意,活像那一道无远弗届的光纤,串连起他的人生:包括事业家庭感情生活。”这里能近取譬,比喻新鲜妥帖,显示了作者的巧心。

评论港事,盱衡世局

前面讲过港人,这里说港事。港事是《明报月刊》的重要评论对象,卷首语往往与某一期的重点文章配合,加以议论,尽量发挥其独立敢言的本色。举例而言,2002年7月香港回归五周年,潘耀明慨叹“香港已由黄金时代降为白银时代”,敦促施政者反省;2003年7月的专题是“香港特区症候群”,卷首语再慨叹道:香港“原是会‘生金蛋的鸭’,竟变成生不了蛋的呆鸭”。我们可视此为爱港的人爱深责切的重话。2016年9月号的责切话语,既关于文化,也关于民生。香港对“文化大业”的基础建设不足,政治人物对民生又有何贡献呢?“我们的民选议员(包括功能组别议员),除了互相攻讦,恶言相加,哗众取宠,一派泛政治化,有谁肯卸下政客的外衣,真正深入基层,去寻求真相,诚实地道出民间疾苦、社会症结,责成当政者切实地去解决?”

月刊的文章,多有盱衡世局、穷究得失成败的,但我印象中议论世局的卷首语比较少。2003年春,美国派兵攻打伊拉克,5月号的月刊有专题对此加以评述,卷首语严正地指责:“小布什破坏了世界秩序!”2008年月刊的特辑是“奥巴马新时代的来临”,卷首语综论美国的总统选举,批评奥巴马的一个武断说法,认为他的民主美国“无所不能”说大可商榷。知识分子的评判精神,又一次呈现出来。2016年2月号的卷首语指出:“传媒几乎主宰了美国人的神经枢纽……但传媒已不再扮演社会公器的角色”,其报导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这是西方社会传媒存在的普遍弊病”。

表扬与浩叹

如前面所言,文化无所不包,《明报月刊》这本文化杂志,侧重的是文化中的人文方面。人文,人文,无人就无文。月刊的内容中,人物的事迹及其贡献表述是重要成分。在我阅读的记忆里,月刊从来没有标榜过大商家、大富豪。香港的财经报刊对财经界名人的特写、称誉,所耗篇幅已够豪富,《明报月刊》自然不用向钱看、向财看。她向无财之才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和莫言,先后成为月刊重点介绍、评论、表扬的大人物;连带相关的文学界人士如瑞典的马悦然和大陆背景的刘再复,也在杂志中频频出现。卷首语谈论这些得奖的大家,也对近年很有影响的作家如阎连科加以推许。高行健、莫言、阎连科的作品,对社会现实有不同程度的批判,有相当的“异议性”(dissidence),这是月刊精神的又一贯彻。

当然,宣讲人性美好一面的文学家,也在月刊的专题文章和卷首语里闪闪生辉,杏林子是个好例子。2003年3月号潘老总写道:“杏林子珍惜病痛余生的每一寸光阴,她的生命仿如一支蜡烛,慷慨地燃烧自己,把光与热照耀凉薄的人间。”卷首语与该期彭洁明的文章互相呼应,“见证永不止息的爱与生命奇迹”。该期的月刊以“中国学术界的腐败现象”为专题,卷首语的末段指出:“一面是凸显人性的典范,一面是揭露人性的阴暗,互为对照,杏林子的赤子之心,更令人肃然起敬。”上述引文中,“光与热”和“凉薄”是对比,仁爱的杏林子与腐败的学术界,又是对比。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Rhetorica)一书表示非常重视对比的运用;潘耀明这里的置辞与谋篇,功力自现。卷首语把该期的两个重点内容关联起来,更有一箭双雕之效。

在卷首语获得“点赞”的文学艺术人物很多,又如杨绛。她在2016年5月25日以105岁极高龄逝世,7月号的卷首语怀念之。潘耀明1980年代初期访问过钱钟书,又曾出版过杨绛《干校六记》的英文版,比一般读者对这双文坛贤伉俪其人其文有更亲切的认识。卷首语写来情辞朗润,娓娓动人;对他们两位文风的比较,从“形象思维”入手,赅要而得体:“钱先生是汪洋闳肆,文采风流,学问深不可测,恍如浩瀚大海。相反地,杨绛女士彷彿一条湲湲潺潺的小溪,澄澈明亮,文如其人,文章也是温文尔雅,干净利落,一清到底……”卷首语的下半篇,语调变得沉重了。《干校六记》写“文革”期间知识分子的遭遇,如他们之被批判斗争。卷首语引述了钱钟书为妻子的书所写“小引”,钱氏认为此书应该加上另一记,即《运动记愧》。钱氏写道:“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

“为时而著”的明隽小品

我认识耀明兄逾三十年。他的本业是写作和编辑,又主持多个文学社团,交游广阔,游踪遍天下,其抒怀叙事的散文,包括览胜观光的游记,性情活现,深得好评。这位香港作家联会的潘耀明会长善饮,与其前任曾敏之同具海量。印象中,他写的卷首语,却没有任何交游吃喝的内容;即使提到文友故旧,也是少私情而多公义:从个人交情出发,引申出时代社会的义理。一般刊物的“编者的话”“编者随笔”“编辑手记”之类书写,适可而止地偶尔提及交游与饮宴,可增进亲切感,加添阅读趣味。潘耀明的卷首语作风不同。卷首语一词,读起来是开卷有益的“卷”,是书卷之首的“首”,他一本正经以至非常严肃地执笔。

从金庸创办开始,以至潘耀明一路用心经营的《明报月刊》,潘耀明谦称她是“文化小屋”;海内外她的作者和读者,则盛誉其五十年来的卓越成就和广远影响,而可称为文化大楼。她以传播知识、思想、文化为责任,力求不党不私,发扬“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其文章应和唐代白居易主张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原则。潘耀明的卷首语守护、阐明月刊的宗旨,其内容配合月刊内容、紧贴时代,是大楼观景的窗户,是刊物明亮的眼睛。一篇篇卷首语独立来读,其辞理兼胜,堪称明隽的小品。其文章“为时而著”,如果二十多年串连起来阅读,则可看作一位文化人对时代感应的记录。潘耀明这样的书写,无形中更为文化刊物的卷首语提供了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