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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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德经

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364];下德不失德[365],是以无德[366]。上德无为,而无以为[367];下德为之,而有以为[368]。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369]。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信之薄[370],而乱之首[371];前识者[372],道之华[373],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374],不居其薄[375];处其实[376],不居其华[377],故去彼取此[378]。

【题解】

这一章是《道经》的开头。有人认为,上篇以“道”开始,所以叫做《道经》;下篇以“德”字开始,所以叫《德经》。本章在《道德经》里比较难于理解。老子认为,“道”的属性表现为“德”,凡是符合于“道”的行为就是“有德”,反之,则是“失德”。“道”与“德”不可分离,但又有区别。因为“德”有上下之分,“上德”完全合乎“道”的精神。“德”是“道”在人世间的体现,“道”是客观规律,而“德”是指人类认识并按客观规律办事。人们把“道”运用于人类社会产生的功能,就是“德”。

《道德经》一方面是谈“道”,一方面是论“德”。它分为《道经》(第一章至第三十七章)和《德经》(第三十八章至第八十一章)。本章是《德经》的开篇,是本书的核心。不明此章,则不明老子之“道”。老子的“道”可视为现代的宇宙学,尤其是关于宇宙起源的学问。老子称“道”为“非常道”。在本章里,老子把政治分成了两个类型、五个阶段。两个类型即“无为”和“有为”。“道”和“德”属于“无为”的类型;仁、义、礼属“有为”的类型。五个阶段是道、德、仁、义、礼。每个阶段又分为上、中、下三阶段。这就构成十五个小阶段,包括了老子“非常道”的核心内容。

老子心目中“道”的属性表现为“德”,凡是符合于“道”的行为就是“有德”,反之,则是“失德”。“道”与“德”不可分离,但又有区别。因为“德”有上下之分,“上德”完全合乎“道”的精神。“德”是“道”在人世间的体现,“道”是客观规律,而“德”是指人类认识并按客观规律办事。人们把“道”运用于人类社会产生的功能,就是“德”。他还认为,“上德”和“道”的精神一脉相承,它们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他在二十一章曾写道:“孔德之客,唯道是从”;二十八章说:“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以上所讲的“孔德”和“常德”就是指这里所讲的“上德”。

【译文】

最有德行的人不想着有德,所以才有德行;德行不高的人,总想不失去德行,所以才没有德行。最有德行的人不做什么,却什么都能做到;德行不高的人总想做些什么,却总是寻找各种借口。最仁爱的人做仁德事不需要寻找理由;最有义的人行义事总是寻找理由。最有礼的人强调礼,却没有人愿意回应,于是强拉着别人反复演习。所以,失去道后才讲德行,失去德行后才提倡仁爱,失去仁爱后才要求守义,失去义后才强调礼。礼是忠厚诚信观念淡薄的产物,是祸乱的开始。所谓的先见是道的一点虚华,是愚昧的肇始。所以,大丈夫选择厚重,不选择轻薄;选择淳朴,不选择浮华。这才放弃所谓的仁、义、礼、智,选择敦厚朴质。

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379]:天得一以清[380],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381],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382]。其致之[383]。谓[384]天无以清,将恐裂[385];地无以宁,将恐发[386];神无以灵,将恐歇[387];谷[388]无以盈[389],将恐竭[390];万物无以生,将恐灭[391];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392]。故贵必以贱为本[393],高必以下为基[394]。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毂[395],此非以贱为本耶?非乎?故致誉无誉[396],不欲如玉,落落如石[397]。

【题解】

这一章讲“道”的普遍意义。前半段论述“道”的作用,天地万物都来源于“道”,或者说,“道”是构成一切事物所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果失去了“道”,天地万物就不能存在下去。后半段由此推及到人间,告诫统治者从“道”的原则出发,并常要能“处下”、“居后”、“谦卑”,即贵以贱为根本,高以下为基础,没有老百姓为根本和基础,就没有高贵的侯王。因而在本章的内容中,同样包含有辩证法的因素。

老子在本章中,描述了宇宙的逻辑定律“箭头‘→’”作用于具体事例而得到所希望结果的事实,证明了定律“一”的有效性。所以,若不遵守这个定律就会产生相反的结果。老子认为,本质和现象是两回事,不能把现象作为标准,而要把本质作为准则。老子主张统治者要看到为他们带来荣华富贵的本质原因是至尊的地位,要保住它可通过谦虚的表象来实现。

老子认为,虽然世界的自然万物中,存在很多相互矛盾的对立体,并且这些矛盾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最终还是要归于一体的。所以,他一再使用“一”,也表明他认为矛盾和对立总要归于统一。关于人类社会,老子同样也强调统一,认为统治者也要注重唯一的“道”,天下才能有一个明确的准则。事实上,老子认为宇宙的本原只有一个,宇宙的总规律也只有一个,因而他突出“一”,即宇宙起源的一元论,而且是物质的。在世界的自然万事万物之中,老子列举了许多相互矛盾的对立体,并认为对立物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最终归于统一。所以,他一再使用“一”,也表明他认为矛盾和对立总要归于统一。在人类社会而言,老子也强调统一,认为侯王也要注重唯一的“道”,才能使天下有个准绳。那这个准则是什么呢?一句话,“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这实际上是老子政治哲学中的一个闪光点。侯王应该认识到“贱”、“下”是自己的根基。有道的人无须光华如玉,还是质朴更好一些。总而言之,本章开头就是讲道的普通性、重要性,不论是天、地、神、谷、万物、侯王,都是来源于道,如果失去了道,一切都不会再存在下去。

河上公注:“言必欲尊贵当以薄贱为本。若禹稷躬稼,舜陶河滨,周公下白屋也。”

【译文】

以前得到纯真之道的:天得到纯真之道才清明,地得到纯真之道才安宁,诸神得到纯真之道才灵验,河谷得到纯真之道才盈满,万物得到纯真之道才生长,君王得到纯真之道才做了天下楷模。天如果不能清明,恐怕要裂开;地如果不能安宁,恐怕要迸发;诸神如果不灵验,恐怕要消失;川谷如果不盈满,恐怕要枯竭;万物如果不能生长,恐怕要灭绝;君王如果不能做楷模,恐怕要失位。所以,尊贵基于卑贱,崇高基于低下。所以,君王自称孤、寡人、不毂。这不是基于卑贱吗?所以,过高的荣誉,就等于没有荣誉。不要像美玉一样晶莹,也不可像石头那样坚固。

四十章

反者[398],道之动[399];弱者,道之用[400]。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1]。

【题解】

在前面的章节里,老子多次提到“事物的矛盾和对立转化是永恒不变的规律”,概括和解释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存在的根本规律。这个思想不仅在当时来说是超前的,即使是在今天也仍然适用。在本章里,老子用极其简练的文字,讲述了“道”的运动变化法则和“道”产生天下万物的作用。虽然只有两句话,却蕴含了无比深厚的意蕴,令人深思。

另外,老子在本章还提出“反者”,它实际上是古代中国人的根本“道”法——“心法”,即逻辑思维法。人能利用心法从反方向走完宇宙已走过的轨迹。老子认为,这种轨迹由强到弱,最后达到“无”的境界,即“弱者”。当“心法”从“无”的境界返回时,就一定会发生“无中生有”的状况,这其实就是宇宙产生过程的本质情形。“道之动”指和自然方向相反的轨迹“有无”或“强弱”;“道之用”指自然方向的轨迹“无有”或“弱强”。不论是轨迹“道之动”还是轨迹“道之用”,都是人的心法走过的轨迹。“天人合一”即指这两种轨迹的完美契合。

【译文】

反向发展,是自然规律的运动;显示柔弱,是自然规律的作用。天下万物产生于有形,而有形则产生于无形。

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402];中士闻道,若存若亡[403];下士闻道,大笑之[404],不笑不足以为道[405]。故建言[406]有之:明道若昧[407],进道若退,夷[408]道若类[409]。上德若谷[410],大白若辱[411],广德[412]若不足,建德[413]若偷[414],质真[415]若渝[416],大方无隅[417]。大器晚成[418],大音希声[419],大象无形[420],道隐无名[421]。夫唯道,善贷且成[422]。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根据对待“道”的不同态度,将士分为三等:“上士”懂道;“下士”不懂道;“中士”介于懂与不懂之间。下士和中士或许有可能成为上士,但现实中,下士最爱嘲笑和讥讽“道”。上士也不会因此和他争论,因为下士完全不懂“道”,跟他论争只会使他受到伤害而帮助不了他。因此,上士遇到下士抨击时,大多毫不在意。老子引用古人总结的十二句话,举出一系列构成矛盾的事物双方,说明现象和本质两者互为矛盾对立而又互相依存的关系,揭示了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由此可见,上古时期的辩证法思想已经相当成熟了。

【译文】

上士听了大道,就积极努力去实行;“中士”听了大道,将信将疑;“下士”听了大道,就对其大加嘲笑。不被嘲笑,那就不足以成为“道”。因此古时立言的人说:光明的“道”好像很暗昧;前进的路看起来却好像在倒退;平坦的道路看起来却好像很崎岖;崇高的德行就像低下的山谷;最洁白的东西看起来却好像含有污垢;高深广大的德行却好像有不足;刚健的“德”却好像怠惰;本质纯真却好像已变质;最方正的却没有棱角;最大的器物最后才能完成;最大的声音几乎听不到;最大的形象,看起来反而不见形体;“大道”隐微而没有名称。只有大道才能使万物善始善终,万物自始至终都离不开“道”。

四十二章

道生一[423],一生二[424],二生三[425],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426],冲气以为和[427]。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毂[428],而王公以为称[429]。故物或[430]损之而益[431],或益之而损[432]。人之所教[433],我亦教之[434]。强梁者不得其死[435]。吾将以为教父[436]。

【题解】

老子在本章的前半部分讲述了宇宙生成的过程,画出了“绝对空时系”的宇宙坐标,一个空间直角坐标系。它一经形成,就永不变形,因为它得到了“费尔玛大定理”的支撑。怀尔斯(Wiles)于1995年证明“费尔玛大定理”是成立的。这说明,坐标系中的直角比例关系始终不变,也就是说,一个直角坐标系若要发展,则只能在保持直角关系的情况下去发展。这说明一个空间直角坐标系扩张后形状不发生变化,即一个空间直角坐标系可小到无限小,也可大到无限大。但人们至今好像还没关注到它的重要作用,它应成为宇宙学的基本定理,因为它是证明宇宙存在的根本原理。

本章后半部分与前半部分的联系看似不紧密,但老子在后半部分所提出的以进为退和谦受益、满招损的处事原则,却也合乎辩证法的思想。

【译文】

道是独一无二的统一体,然后“道”渐趋分化成阴阳二气。有了阴阳,很多东西就产生出来了,它们相合而形成一种均匀和谐的状态,万物在这种状态下衍生出来。世间万物背阴而向阳,互相激荡交融达到一种均匀和谐的状态,从而形成新的统一体。人们最不愿意成为孤儿、鳏夫和寡妇,最厌恶的就是因品行不善而被斥为“不毂”,而君侯却以“孤寡不毂”来称呼自己。因此世间一切事物,如果减损它反而得到增加;而如果增加它却反而得到减损。别人这样教导我,我也这样教导其他人。强势霸道的人不得善终。我就把这些话作为教他人的第一条。

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437],驰骋天下之至坚[438],无有入无间[439]。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440]。不言之教[441],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442]。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阐述了“不言之教”,即“教”人怎样开发运用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老子认为,人们可通过“不言”来实现这种功能的开发使用,即先进入静静思考的状态,并在其中找到逻辑,通过逻辑去构建一切。“无为之益”是“不言之教”的目的,要先达到“无为”,而后才能得到“益”。“无为”是通过逻辑将事物回溯到其产生前的“无”的状态的方法。“教”是必须的,因为人的正常的逻辑思维以其现存认知体系为基础,必须经后天培养才能形成。“教”代表了人类文明最本质的一面。据汉刘向《说苑·敬慎》载:老子的老师常枞弥留之际,老子前去讨遗教,常枞却只张开嘴巴让老子看。老子看到老师嘴里原本坚硬的牙齿已经掉光,但柔软的舌头仍完好无损。其意为:“天下之事尽矣,何以复语子哉!”这种“不言之教”与现在倡导的直观教学颇为相似。

【译文】

天下最柔弱的东西,能够驾驭、驰骋于最坚硬的东西。无形的东西能够进入没有缝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无为的好处。不言的教化,无为的好处,天下很少有人知道。

四十四章

名与身[443]孰亲[444]?身与货[445]孰多[446]?得与亡[447]孰病[448]?甚爱必大费[449],多藏必厚亡[450]。知足不辱[451],知止不殆[452],可以长久。

【题解】

本章体现了老子重生命、轻名利的思想。老子将名利和人自身的价值相比较,告诉我们要贵生重己,自重自爱,学会知足常乐,凡事讲求一个“度”字,对名利的追求要适可而止。反之,如果对世俗名利念念不忘,汲汲以求,也许会有一时的风光,但终将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种思想也是符合辩证法的,指明了得失相依,过犹不及的道理。在本章中,老子一连用了三个问句来追问生命的意义,读之如重槌击胸,发人深省。

【译文】

名声和身体应该更珍惜哪个?生命与财产哪个更重要?得到跟失去哪个更糟糕?过分吝惜一定有极大浪费,过多收藏一定会损失最多。知足就不会受辱,懂得停止就不会遭遇危险,能长久存在。

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453],其用不弊[454];大盈若冲[455],其用不穷[456]。大直若屈[457],大巧若拙[458],大辩若讷[459]。躁胜寒,静胜热[460],清静为天下正[461]。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讲述了辩证法思想及理想人格。宇宙一直在变化发展,常常会发生物极必反的现象。人要理解变化之道,即懂得宇宙的逻辑定律“箭头‘→’”,才能认识宇宙。人只有做到内心“清静”,进入“无”的高度才能懂得“道”。因此“清静”是达到“道”的唯一途径。“正”意为“止于一”,因此“天下正”其实就是使宇宙万物都统一于宇宙的逻辑定律“箭头‘→’”。“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辩”都属于非常道范畴。

【译文】

完美的成就似乎有缺陷,使用它却不会衰败;最盈满好像仍有虚空,使用它却不会穷尽。最刚直的似乎弯曲,最灵巧的好像笨拙,最善辩的似乎口拙。躁动能抵御严寒,安静能抗御酷热。清静是天下的法则。

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462];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463]。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464],咎[465]莫大于欲得[466]。故知足之足,常足[467]。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提出“知足”的观点,即做事要恰到好处,适可而止。“知足”是古人所遵循的处世原则,它建立在懂道的基础上。因此,当事物沿“道”而行,人处于理性状态时,社会就呈现出安定的状态。可是,人若受欲望的驱使,拋弃了理性,社会就会动荡不安。“知足”是一种积极的处世态度,它要求人们正确对待自身的生存环境,选择最好的生活方式,使人类能始终保持一种良性生存状态。老子反对战争,但现实情况是战争愈演愈烈,这说明人类并未遵“道”行事。各个时代的人都遵守“道”,懂得“知足”,克服欲望,消灭战争,人类才有可能进入理性社会。

【译文】

天下无为的时候,人们就卸下战马耕田;天下有为的时候,战马就会在野外生马驹(比喻战事频繁)。罪恶之中没有大过欲望强烈的,灾祸之中没有大过不知满足的,错误之中没有大过贪得无厌的。所以,知足而足够,就会永远觉得足够。

四十七章

不出户,知天下[468];不窥[469]牖[470],见天道[471]。其出弥远,其知弥少[472]。是以圣人不行而知[473],不见而名[474],不为而成[475]。

【题解】

本章中,老子认为要认识“道”,不能单凭感性认识,还需要理性认识的指导。户外观察,只能得到大量的感性认识,人需要通过抽象的逻辑思维予以推理分析,得出理性认识,才能认识“道”。所以说,圣人可以“不出户”,通过理性知识也可“知天下”。探索宇宙规律和追溯宇宙始点属于人的理性认识的范围。现代科学为解决宇宙起源问题而寄希望于巨型望远镜等先进仪器,这其实是不可能实现的,仪器再大也只是人感性认识的延伸,必须得有理性认识的指导才行,才能经由逻辑思维的过程最终解决宇宙起源问题。老子认为,这个问题可通过“无为”的方式解决。

【译文】

不用出门到外面去,就能推知天下事理;不望窗外,就可以了解认识自然万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一个人走出去越远,他知道的东西就越少。因此,圣人不必亲自出行,就能知道外界的情况;不必亲自观察,就能明察秋毫;不必竭力去有所作为,就能成就大事。

四十八章

为学日益[476],为道日损[477],损之又损[478],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479]。取[480]天下常以无事[481],及其有事[482],不足以取天下。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阐述了两个性质相反的问题——“为学”和“为道”。“为学日益”指每天的学习都有新收获。“益”的反面“损”,是“为道”的结果。“为道”是通过“心法”探索宇宙起源的过程,“损”就是减少,“损之又损”就是持续减少,最后达到“无”的结果,即“无为”。通过“心法”达到“无”并不是其最终结果,还要从“无”回到初始点。由此来看,“为道”是一个“有到无”的过程,以达到“无”为目标;“为学”是“无到有”的过程,以“取天下”为目标,即从“无”开始以逻辑重构宇宙。老子所谓“无不为”即把宇宙重构出来,使之从“无”中重生。

【译文】

学习而知识每天增加,修道而欲望每日减少。减少再减少,能达到无为的境界。无为就什么都能做到了。获得天下总是靠无为。如果他有为,就不能取得天下。

四十九章

圣人无常心[483],以百姓心为心[484]。善者吾善之[485],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486];信者[487]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488]。圣人在天下,歙歙焉[489],为天下浑其心[490]。百姓皆注其耳目[491],圣人皆孩之[492]。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描述了他理想中的执政者形象,阐述了他的政治思想。老子希望由圣人来治理国家,以“道”治国,使百姓都能回到婴孩时代的纯真状态。

古代的圣人相当于现代的科学家。远古社会发明了八卦和文字后,圣人就负责传承八卦和文字,成为传统文化的继承者而受到广泛爱戴。古圣人和百姓没有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他们能以百姓之心为心,其成果往往能推动社会进步,因此百姓都很关注圣人的工作。

【译文】

圣人心中无私心,而是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善良的人,我以善良对待他;对于不善良的人,我同样善待,这样就能够使人人都向善。诚实守信的人,我相信他;言而无信的人,我同样信任,这样一来,整个时代的品德都会归于诚实。圣人治理天下时,往往收敛自己的欲望,使百姓的心思归于混沌、纯朴。而百姓们都竞相用智,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有道的圣人使百姓回归到婴孩般的纯真状态。

五十章

出生入死[493]。生之徒[494]十有三[495],死之徒[496]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497],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498]。盖[499]闻善摄生[500]者,陆行[501]不避兕[502]虎,入军[503]不避被甲兵[504]。兕无所投其角[505],虎无所措其爪[506],兵无所容其刃[507]。夫何故?以其无死地[508]。

【题解】

本章阐述了人们寿命短促的因素,论述了养生之道。老子劝说人们应少私寡欲,趋利避害,以清静质朴、纯任自然的方式生活,如此才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命长寿。文中所提到的“兵”、“兕”、“虎”用以比喻人的欲望,纵使社会上没有兵刃,也没有虎兕,人们的欲望也要比这些刀兵虎兕要猛烈得多,其对我们的身体的伤害性最大。所以只要人们的欲望不累及自身,也就“无死地”了。河上公为这一章所加标题为“贵生”,将文意总结得到位而透彻。

此外,本章还涉及到哲学的范畴,蕴含了老子对宇宙的看法。老子认为,宇宙总体上可分为十个逻辑发展过程。“生之徒”是宇宙的初始态,可分为三个小过程,占总体的十分之三。“死之徒”,即“无”,也占总体的十分之三。“动之死地”是扩张而来的“绝对空时系”,也和“生之徒”相对应,占总体的十分之三。“死之徒”属于“愚”的范畴;“生之徒”和“动之死地”属于非常道范畴。其余十分之一的“人之生”属于常道范畴,即今之宇宙,可称为“相对空时系”。“人之生”的过程有“实物”,而前九个逻辑过程都没有“实物”,故老子以“死”来描述。处于常道范畴中的“人之生”也存在生与死的问题。老子认为,人若不能置身于“死地”即死的范畴,那么人就一定仍处在“生”的范畴。

【译文】

人始于生而终于死。长寿的人有十分之三;夭折的那些人也占到十分之三;人本来可以活的更长久,却自己走向死路的,也有十分之三。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为追求长生而过分享受,奉养过厚。我听说善于养生的人,在陆地上行走,不用躲避犀牛和老虎;到军中参战,不躲避刀枪剑戟,也不会受到杀伤。犀牛在他身上找不到可以顶角的地方,老虎找不到可以下爪的地方,兵器在他身上也找不到能下刃的地方。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身上没有致命的部位。

五十一章

道生之[509],德畜之[510],物形之[511],势成之[512]。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513]。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514]。故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515],养之覆之[516]。生而不有[517],为而不恃[518],长而不宰[519],是谓玄德[520]。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重点讲了“德”的作用,阐述了“道”以“无为”的方式生养万物的观点,说明了道与德在天地万物缔造以及生长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玄德”即“上德”。他认为,万物由“道”产生,而由“德”养育。在老子的哲学中,道“为天下母”,世间万物都是“道生一,一生二”缔造出来的,道赋予万物以生机,这是创造生命的先天因素;而后天的养育呵护等一切工作都是“德”完成的: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德在生命的发展过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也是世间万物尊道崇德的原因所在。

德乃是人和万物的本性,即自然属性,世间万物的自然属性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切生命现象存在和发展的自然环境。所以说,万物的繁衍生息并不是完全受“道”和“德”的影响,而是“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顺应自然。这就是大道无为,意在说明万物是在无为的状态自然生长的。此句与孟子所言:“莫之为而为者天也”相得益彰。“德”是“道”的代表,是“道”在人类社会的具体表现。万物成长的过程是:首先,“道”生万物;其次,“道”内在于万物,成为万物本质;再次,万物发展成个别独立的存在;最后,在周围环境的培植下生长成熟。由此可见,万物都是顺应自然规律,按照各自所处的具体环境自然生长的,根本不受什么鬼神主宰,也不是后天加以安排的。老子的这种无神论的观点,彻底否定了世界的主宰,可以说是先秦时代的思想的最高水平。

【译文】

大道生成万物,德性养育万物。外界各种力量塑造万物各种各样的形体,自然环境促使万物生长。因此,万物没有不尊敬道,推崇德的。大道之所以受到尊敬,德性受到推崇,就是因为其不干涉而顺其自然。所以,道生出万物,养育畜养万物,促使万物生长成熟,并加以庇佑保护万物。生出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施恩于万物而不自恃有功,主导民众而不加以主宰。这就是玄妙的上德。

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521],以为天下母[522]。既知其母,复知其子[523];既知其子,复守其母[524],没身不殆[525]。塞其兑,闭其门[526],终身不勤[527];开其兑,济其事[528],终身不救[529]。见小曰明[530],守柔曰强[531]。用其光[532],复归其明,无遗身殃[533],是谓袭常[534]。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论述了哲学上的认识论问题。他认为,人不用睁开眼睛观察世界,也不用张开嘴巴询问,而是从万物中去寻求根源,遵循规律。人们认识万物,要紧紧围绕总根源,不要偏离,否则将会迷失自我;要除去嗜欲和妄念,以真正理解事物的本质和规律。

他告诫人们不要好逞聪明,一味外露,而要收敛自省,内敛含蓄,才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因为眼睛睁开,就会或多或少受到诱惑;张开嘴巴,说不定就会惹来灾祸。只有无知无欲,天下才会太平。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中,含蓄低调,韬光养晦,才是保全自己的最好策略之一。按照老子的这种观点,这样做人确实无益于社会,但有利于养生,在当今高度紧张的快节奏生活中,适当地塞兑闭门,对于健康肯定是大有裨益。

本章中,老子运用辩证法再次重申了其“知母”、“知子”的哲学思想。由此可见,在遥远的先秦时代,老子的哲学认识论已经是相当先进了。

【译文】

天地万物都有起始点,即道,它是天下的母体。知道了母体,也就知道了它的儿子——万物;知道了儿子,再去固守母体,终身不会有危险。塞住嗜欲的孔穴,闭上欲念的门径,终身不受劳累,不用劳作;而打开嗜欲的孔穴,增加纷杂的事件,终身得不到救赎。能察见细微,才叫做“明”;能保持柔弱,就是刚强。运用目光观察世界,再收回眼光保存在身体里,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和灾祸。这就是沿袭常道,遵循规律。

五十三章

使我[535]介然有知[536],行于大道,唯施[537]是畏[538]。大道甚夷[539],而民[540]好径[541]。朝甚除[542],田甚芜,仓甚虚[543]。服文采[544],带利剑,厌饮食[545],财货有余。是谓盗竽[546],非道哉!

【题解】

本章中老子揭露了当时社会的一些矛盾现象,描述了黑暗社会和昏庸统治者给百姓带来的无尽苦难。统治者恃强凌弱,对百姓横征暴敛,肆意妄为,过着荒淫奢靡的生活,而普通民众却陷于困境,农田荒芜、粮仓空虚、民不聊生。老子把造成这种景象的统治者称为“盗竽”。可以说,本章把统治者的丑恶嘴脸描绘得淋漓尽致。

【译文】

如果我清楚地理解道的作用,行走在大道上,唯一担心的就是走入斜路。大道平坦简易,但人们却喜好走邪径。朝政败坏至极,田间一片荒芜,仓库中已然空虚无比。而人们却依旧穿着华丽的衣服,佩带锐利宝剑,吃着珍馐佳肴,钱财有余。这就叫做大盗,根本不符合“道”啊!

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547],善抱者不脱[548],子孙祭祀不辍[549]。修之于身,其德乃真[550];修之于家,其德乃余[551];修之于乡,其德乃长[552];修之于国,其德乃丰[553];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554]。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555],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556]?以此。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讲述了“道”的作用,也就是“德”给人们带来的好处。本章是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和五十二章“既知其母,复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的补充。要做到这些,还要“塞其兑,闭其门”。老子在本章中讲了修身的准则、途径和功用。修身的准则是立身处世的基础,只有基础牢固,才能立身、为家、为乡、为天下,此即为“道”。老子认为只有它才是正确的认识方法。他所提的“善建”、“善抱”,就是指人应善于建设和抱持自己的内心,即加强自身修养,勤练内功,从自身的思想建设入手,才能扩及到家族、乡里、邦国、天下。老子的这种观点与儒家在修身问题上的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即《大学》中所提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两家都是以自身讲到天下,都认为修养自身是立身处世的根基。但老子强调的是为家为国,是修身自我的自然发展,而儒家侧重有目的、有计划地执行家国观念。这正是两者之间的区别之处。

老子所强调的加强民众自身思想建设,才能巩固政权的观点,对于执政者而言,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译文】

善于建树的人,(所建立的)不可能被拔除。善于抱持的人,(所抱持的)不可能被夺走。子子孙孙都能遵守这个道理,后代就不会断绝。一个人用这个道理修养身心,他的德性就会朴实纯真;用这个道理治家,德行就会盛大;用这个道理影响全乡,德性就会更加久长;用这个道理管理国家,德性就会丰厚;用这个道理治天下,德性就会无限普及。所以,通过自己了解别人,通过自家了解别家,通过自己所处的乡了解其他的乡,通过自己所处的国家了解别的国家,通过所处的天下了解过去和将来的天下。我怎么了解天下的大事呢?正是因为我用了以上的方法和道理。

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557]。毒虫不螫[558],猛兽不据,攫鸟不搏[559]。骨弱筋柔而握固[560],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561];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562]。知和曰常[563],知常曰明[564],益生曰祥[565],心使气曰强[566]。物壮则老,谓之不道[567],不道早已。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用形象的比喻和抽象的道理讲述了处世哲学,即“德”在人身上的具体表现。这里说的赤子不受毒虫螫咬、猛兽的攻击以及鸷鸟的伤害,与五十章所说的“陆行不遇兕虎”意思一样,都是喻德性深厚的人,能回归到婴儿般的纯洁柔和。“精之至”形容精力充沛饱满的状态,“和之至”形容心灵清明和谐的状态,老子认为这样能防止外界伤害和预防灾难。若贪生纵欲,自己就会受到伤害也会伤害到他人。老子所言的“益生曰祥”的观点非常有道理,过度的保护,人为地延长生命,即是违反自然规律,是古今养生学家眼中的大忌。

【译文】

德性深厚的人,好像初生的婴儿。毒虫不会来螫他,猛兽不会来抓他,鸷鸟不会来扑他。筋骨虽然柔弱,可是小手攥东西却很牢固;还未知道男女交合之事,但生殖器官也能兴奋,是精气充沛的缘故;整天号哭,可声音并不嘶哑,这是由于冲和之气极端淳厚充盛之故。能认识到冲和的作用,就是遵循自然之常道;能认识到要遵循自然常道,就是一种明智。人为地补益以延长寿命,是灾祸发生之兆。好胜使气,就是逞强。事物达到鼎盛就会衰老,这是因为不守常道,不遵循自然之常道就会早亡。

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68]。塞其兑,闭其门[569];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570]。是谓玄同[571]。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572]。故为天下贵[573]。

【题解】

本章接着前章和四十二章继续讲解有关“和”的问题。“知和曰常”以和为事物常态。“冲气以为和”讲事物矛盾双方经过斗争而达到和谐。本章重点讲怎样保持常态的和。三章之间逐层递进,有极强的逻辑性,讲述了“和”的最高境界。本章包含了为人处世的人生哲理。在老子看来,修养到理想人格境界的圣人,能够“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达到最高境界,即“玄同”之境。所谓“玄同”,就是一切众生心,没有正念邪念之分,都是可以成就一切的道场。而“不可得而亲”等六句则是老子心中的理想境界,将亲疏、利害、贵贱都排除在身心之外,达到和光同尘的境界。针对此言,学者车载曾评论道:“锐、纷、光、尘就对立说,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就统一说。尖锐的东西是容易断折不能长保的,把尖锐的东西磨去了,可以避免断折的危险。各人从片面的观点出发,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以排斥别人的意见,因而是非纷纭,无所适从,解纷的办法,在于要大家从全面来看问题,放弃了片面的意见。凡是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必然有照射不到的阴暗的一面存在,只看到了照射着的一面,忽略了照射不着的另一面,是不算真正懂得光的道理的,只有把‘负阴’、‘抱阳’的两面情况都统一地加以掌握了,然后才能懂得‘用其光,复归其明’的道理。只有化除成见、没有私心的人,才能对于好的方面,不加阻碍地让它尽量发挥作用,对不好的方面,也能因势利导,善于帮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同其尘’,是对立的统一道理的较高运用。”

老子希望人们提高自我素养,摒除物欲,藏锋敛锷,超尘拔俗,不分亲疏、贵贱、利害,以豁达的心胸和公正的态度去看待万物。这样天下便可大治。

【译文】

通晓事理的智者不多说话,而到处说长道短的人不是智者。塞堵嗜欲的孔窍,关闭起嗜欲的门径,挫去其锐气,解除其纷扰,平和其光耀,混同其尘世,这就是混沌不清的大同之道。达到玄同境界的人,就谁也亲近不了他,也不会疏远他;谁也不可能让他得利,也不可能让他受害;谁也不可能让他受尊敬,但是也不会鄙视他。他已经完全超越了亲疏、利害、贵贱等世俗的范围。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被视为天下最高贵的人,受人尊敬。

五十七章

以正治国[574],以奇用兵[575],以无事取天下[576]。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577]。天下多忌讳[578],而民弥贫[579];民多利器,国家滋昏[580];人多伎巧[581],奇物滋起[582];法物滋彰,盗贼多有[583]。故圣人云:我无为[584],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585];我无事,而民自富[586];我无欲,而民自朴[587]。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对“无为”的社会政治观点予以概括,充满了脱离实际的理想成分。老子已在二章、五章和十章里,将天道自然的思想,用于人道,提出“无为而治”。老子主张“无事取天下”,因为“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法令滋章,而盗贼多有”。老子生活的春秋时代,社会动荡不安,黑暗的社会现实使他看清统治者凭借权势、武力,横征暴敛,肆意妄为,造成天下“民弥贫”、“国有滋昏”、“盗贼多有”的混乱局面。所以老子提出“无为”、“无静”、“无事”、“无欲”的治国之策。但这种方案在当时不可能被统治者采纳,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可是这可能会警醒一些头脑清醒的统治者。

【译文】

用无为、清静之道去治理国家,用奇巧诡秘的办法指挥作战,以无事、无为的方式治理天下。我是怎么知道这些道理的呢?以下面这段话为根据:普天之下的禁忌越多,百姓的生活就越贫困;人民手中的锋利的武器越多,国家就越昏暗;人们的技巧越多,邪事奇事就越多;法令越是彰显森严,盗贼就越多。因此,有道的圣人得出结论:我无所作为,百姓自然就顺化了;我爱好虚静,百姓自然就有序了;我没有事情,百姓自然就富裕了;我没有欲望,百姓自然就淳朴了。

五十八章

其政闷闷[588],其民醇醇[589];其政察察[590],其民缺缺[591]。祸兮,福之所倚[592];福兮,祸之所伏[593]。孰知其极[594]?其无正[595]?正复为奇,善复为妖[596]。民之迷,其日固久[597]。是以圣人方而不割[598],廉而不害[599],直而不肆[600],光而不耀[601]。

【题解】

这一章是老子哲学流传最为深远的篇章。老子在本章中阐述了政治、社会、人生方面的辩证法思想,其中最著名的一句当属“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思是福祸可相互转化,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意,用当下流行的说法就是:好事能变成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此句亦是自古以来最为著名的哲学命题,经常被学者们借以应用以阐述老子的辩证法思想。当代哲学家冯友兰曾评价说:“老子哲学中的辩证法思想是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的剧烈的变革在人们思想中的反映。在中国哲学史中,从《周易》以降,即有辩证法的思想,但用一般的规律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这还是老子的贡献。但是,老子还没有把客观辩证法作为自然界和社会中的最一般的规律提出来。”

关于此章的研究,有学者认为本章中各段落间的文义不符,衔接不畅,可能有错简的情况。我们仍依原文引述,未做文字调整。

【译文】

国家的政令宽泛,那里的民众就淳朴厚道;国家的政令严厉苛刻,那里的民众就会抱怨。灾祸啊,就是幸福依靠的东西;幸福啊,就是灾祸隐藏的地方。谁知道它们的终极在哪里啊?是不是它们并没有确定的标准呢?正的变为邪的,善的变成恶的。人迷惑于祸、福之门,而不知其循环相生之理,时间已经很长了。所以圣人有棱角而不生硬,清廉而不伤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

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602],莫若啬[603]。夫唯啬,是谓早服[604]。早服是谓重积德[605]。重积德,则无不克[606];无不克则莫知其极[607];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608],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609]之道。

【题解】

老子在本章阐述了治国和养生的原则和方式。文中“啬”并不是指对财物的吝惜,而是被老子视为人修身养性的重要美德。老子认为,吝啬指注意积蓄和养护精神,以增强根本,培养新生力量。只有积累了足够的德,才能靠近道,才能和圣人治国相结合。我们也可认为此处的“啬”意为节俭,因为老子非常注重“俭”德,这也是道家固有的思想特性。对于后世养生家而言,“啬”意为保养精气。他们认为生活中的色、音、味都会消耗身体中的精气,因而主张节欲。气功学家更是将“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作为练功及养生的格言。

【译文】

治理人民,养护身心,没有比节俭更重要的了。只有节俭才是提前积蓄能量的做法。提前积蓄能量就是加倍积德。加倍积德,就没有不能战胜的;没有不能战胜的,就没有人能清楚其极限。没人知道其极限,就能控制国家。控制国家的根本,就能长久存在。这就是所说的巩固根蒂、延长生命、长久存在的方法。

六十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610]。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611]。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612]。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613]。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614]。

【题解】

本章是五十九章内容的延续,同样讲述了治国之理。“治大国,若烹小鲜”是《老子》中流传至今的名言。老子以烹鱼来比喻治国。小鱼肉质鲜嫩,若用刀乱切或在锅里不断翻动,肉就会碎。执政者治国,也应像烹小鱼那样不要经常翻动,必须谨慎严肃地对待百姓。如果朝令夕改,百姓就会茫然失措,无所适从。只有无为而治,才不会伤害到百姓。老子运用这一形象的比喻将复杂的治国谋略概括总结出来,可谓简单明了。

【译文】

治理国家,就像烹饪小鱼一样。用自然之道统治天下,鬼就不起作用,邪魔就不能作怪;并不是鬼怪不再作怪害人,而是即便它们再作怪也伤害不到人了。不仅作怪不能伤人,圣君有道也不会伤害人。两者都不伤害人,他们的德性互相交融,因而人民享受到德的恩泽。

六十一章

大国者下流[615],天下之交,天下之牝[616]。牝常以静胜牡[617],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618],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619]。故或下以取[620],或下而取[621]。大国不过欲兼畜人[622],小国不过欲入事人[623]。夫两者各得其所欲[624],大者宜为下[625]。

【题解】

本章重在阐述一个“谦”字,老子强调了邦国与邦国之间的“谦”,他认为人类社会能否和平相处,关键是大国的态度。因而本章的开头和结尾多次强调大国应该谦下包容小国,不要欺压和侵略小国,这样一来,天下就会太平,不再爆发战争。老子的政治主张正是当时百姓们的愿望。

老子生活的春秋末期,诸侯国众多,大国意图争霸四方,小国只求自保,战争频繁,百姓生活困苦。老子在本章中从兼并战争带来的灾难出发,讲述了正确处理国家关系的方法,提出治国的政治主张。老子认为,大国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他反复提出大国要谦下忍让,不可恃强凌弱。诚然,老子这种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观点与其所处的时代有关,正如任继愈在《老子新译》中所说:“这里老子讲的大国领导小国,小国奉承大国,是希望小国大国维持春秋时期的情况,不要改变。他希望社会永远停留在分散割据状态。这是和历史发展的方向背道而驰的。”因而,对于这样的观点,我们应该批判地吸收。

此外,本章还含有社会政治的辩证法思想。大国应像江海居于下游那样,天下才能交汇于此。大国还应像安静守定的雌性,居于柔弱而胜过雄强。本章的“国”指各种诸侯国。

【译文】

大国应当像处于江河下游那样,充当天下各国交会的地方,学习雌性的柔弱安静。自然界的雌性动物往往以柔弱安静战胜雄性。因而,大国应用谦让的态度对待小国,就能取得小国的信任和归顺;小国用谦卑的态度对待大国,就能取悦大国。因而,有时大国因谦让的态度取得了小国的信任,而有时小国却以谦让的态度取得了大国的信任。其实,大国的目的不外乎想兼并、占有小国,小国的目的不外乎是想侍奉大国,以取得大国的保护罢了。双方都以谦卑的态度满足了自己的欲望,此时大国更要做到态度谦卑。

六十二章

道者,万物之奥[626],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627]。美言可以市[628],尊行可以加人[629]。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630]三公[631]。虽有拱璧,以先驷马[632],不如坐进此道[633]。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日[634]以求得[635],有罪以免邪[636]?故为天下贵。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认为“道”是万物的根源、人类的法宝,对人生以及政治起决定性作用。“道”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其可贵之处在于“求以得,有罪以免”,即善人向道求助就会得到善,罪人向道求助也可免除罪恶进入善境。不管是善良之人,还是不善之人,“道”都一视同仁。只要不善之人一心向道,深入领会“道”的内涵,即使有罪也可免除。这个“道”就是清静无为之“道”。天子三公拥有拱璧驷马,还不如心怀清静无为的“心法”。

实际上,老子已在这里为不善之人指明了出路,和孔子所说的“君子过而能改”有着一样的意义。只不过孔子仅仅是针对君子而言的,言如果君子犯了错误,只要认真改正就没什么关系。而老子则从主观和客观两方面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即“道”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即便是有罪之人,“道”也会包容他,给他改正的机会;另外,从有罪之人这方面来说,他们自己也必须努力去体道、悟道,认真领会道的真谛,这样才能免除罪过。

本章的重点在于老子提出了世人在“道”面前一律平等的观点,即“道”既保护善良之人,但是对不善良的人也没有抛弃。这也是本章的新意所在。老子在此再一次表明了清静无为的“道”所拥有的好处和作用,更深一层的含义是为了告诫为人君者要实行“无为”之治,告诉君主如何对待善人和不善之人,侧重于对人际关系方面的指导。

【译文】

道是万物的主导,是善人的珍贵宝物,是不善人的护身法宝。好话能买到荣誉,善行能换得尊重。那些不善之人,凭什么要抛弃呢?所以拥立天子,设置三公。即使献上四匹骏马之前进献双手才能托起的玉璧,还不如献上道。古人珍视道的原因是什么呢?不是说求就可以得,有罪能免于受灾吗?所以才被天下人看重。

六十三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637],大小多少[638]。报怨以德[639],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640]。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641],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642],多易必多难[643]。是以圣人犹难之[644],故终无难[645]。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阐发了“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的道理,实际上就是一种“无为而无不为”的处世哲学。老子反对用各种政令去束缚百姓的手脚,破坏和干扰百姓的生产生活。他提出,要想治理好国家,一定要采取顺应自然、遵循自然规律的态度,以“无为”的心态和行为方式去面对生活。

在老子的心目中,理想的“圣人”就是这样去治理天下的,以“无为”的态度去“为”,所以叫“为无为”。把这个道理应用到社会生活的日常事务中,就是以“无事”的态度去处理事务。所谓“无事”,就是要人们从客观实际情况出发,因势利导,一旦条件成熟,事情自然而然就做成了。而“味无味”是老子从日常生活角度出发所作的比喻,意思是要想知味,首先要品尝什么是“无味”,把“无味”当做是一种“味”,这就是“味无味”。事实上,“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正是体道的最高境界。

另外,老子还提醒人们,做任何事都有一个从小到大,由少到多,由易到难的过程。因此,在处理相对困难的事情时,要先从较容易的地方着手,也就是“图难于其易”。而在面对细小容易的事情时,也不可掉以轻心,也就是“为大于其细”。其实这些都是很朴素的道理,对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处理事情也是大有裨益的。

【译文】

把无为当做有为,把无事当做有事,把无味当做有味。以小为大,以少为多,用德来回报怨恨。解决困难,一定从容易处着手;成就大事,一定从细小处开始。天下的困难事,一定从容易处处理;天下的大事,一定从小事做起。所以圣人始终不想得到大功,却能成就大功。轻易许诺,一定缺乏信用;看得太容易,做起来一定很困难。所以圣人总把事情看得很难,因此始终没有难事。

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646],其脆易破[647],其微易散[648]。为之于未有[649],治之于未乱[650]。合抱之木,生于毫末[651];九层之台,起于累土[652];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653]。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654]。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655]。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656],不贵难得之货[657];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658],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659]。

【题解】

老子在本章继续阐述了事物变化发展的辩证法。他认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生成、发展和壮大的过程,人们应了解这个过程,尤其要关注在此过程中事物发展可能受到阻碍的环节,并避免它的出现,以维持事物的良好发展态势。老子运用三个排比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形象地证明了大的东西无一不是从小的东西发展而来的事实。荀子《劝学篇》也有类似观点,如“积土成山”、“积水成渊”、“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这说明荀子继承了老子的这一思想。

【译文】

安定时容易把持,没有征兆时容易谋划,脆弱时容易攻破,微小时容易消散。没有发生时就要去操持它,没有动乱时就去治理它。双手才能合抱的大树,是从细小的幼苗长起;九层的巍峨高台,是从土块开始堆积;千里的路程,是从脚底开始起步。作为的人总是失败,紧抓不放的人总是失去。圣人无为,因此不会失败;不紧抓不放,所以不会失去。民众办事,往往在接近成功时失败。小心地对待结束,就像开始那样,就不会失败。因此,圣人想要的是没有欲望,不看重难得的珍宝;学习众人不学的东西,使民众返回质朴的本原,以符合规律趋于自然,而不敢有所作为。

六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660],非以明民,将以愚之[661]。民之难治,以其智多[662]。以智治国,国之贼[663];不以智治国,国之福[664]。知此两者亦楷式[665]。常知楷式,是谓玄德[666]。玄德深矣,远矣[667],与物反矣[668],乃至于大顺[669]。

【题解】

老子在此章中阐述了顺应自然的施政之道。他认为,统治者所施行的治国方针、政策的合理与否决定了国家社会生活的好坏。统治者若推崇伪诈巧智,人民就会互相欺骗,伤害彼此,社会风气就会变得虚伪浮夸;若推崇质朴淳厚,人民就会彼此友爱,互敬互让,社会风气才会和谐安定,人民生活才会富足起来。但老子所谓的“愚民”政策,并不是愚弄人民,而是希望人们不要被智巧、纷争扰乱了心智,从而失去原始的纯洁天性。本章的“愚”,实际上就是质朴、自然的代名词。老子不仅希望人民能够保持真淳质朴,更希望统治者也是如此。

【译文】

古代那些善于遵循大道的人,不是用知识来使人民变得智巧伪诈,而是要让人民去除巧诈之心,回归到敦厚朴实的原始天性上来。民众之所以难以管理,是因为他们太过巧诈。用智巧心机来治理国家,那是国家的祸害;不用智巧心机来治理国家,那将是国家的福气。能够懂得这两条治国的法则,永远坚持这两条法则,就是最高的德性。最高的德性很深很远,与一般事物的发展趋向刚好相反。做到了这些以后,就能达到完全符合自然规律的境地了。

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善下之[670],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671];欲先民,必以身后之[672]。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673],处前而民不害[674]。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675]。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676]。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以江海容百谷为喻,把自然界海纳百川的现象上升到哲理层面,以江海甘居低位的品德来告诫统治者,要以谦下忍让态度对待民众,甘居下位,这样才能巩固统治地位。《老子》全书中有多处都赞誉了水“甘居下”的思想,如第八章“上善若水”,第二十八章“为天下谷”,第三十二章“犹川谷之与江海”等,用江海来比喻人处下居,以此也象征了人宽广的胸怀。另外,老子在本章中又重申了无为、不争的政治主张,再次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这一章的主要意思是:位居人上的统治者要想治理好国家,一定要做到“不争”。越是在上位的当权者,越要学会宽宏大量,谦虚礼让。只有这样,统治者才会得到民众的信任和拥戴。如果处于人民之上,事事计较,见利就争;或以权压人,居上位而肆意妄为,那么久而久之,民众必不堪其苦,终会奋起抗争。所以,一定要学会“不争”,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民众之后,以言词来向民众表示谦恭,这样才能使人民感到和蔼可亲,不会觉得负担沉重,天下人也不会有人跟他争什么了。

【译文】

江海能容纳一切溪流,是由于它情愿处在最低处,因此才能容纳百川。所以,圣人想要位于民众之上,一定先用言辞表示卑下;想要领导民众,一定先把自己放在后面。因此圣人位于民众之上,而人们不认为沉重;领导民众,而人们不认为有害。所以天下百姓都乐于拥戴他而不厌倦。因为他不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跟他争。

六十七章

天下皆谓我大,似不肖[677]。夫唯大,故似不肖[678]。若肖,久矣其细[679]。夫我有三宝,持而宝之[680]。一曰慈[681],二曰俭[682],三曰不敢为天下先[683]。慈故能勇[684],俭故能广[685],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686]。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687],舍后且先,死矣。夫慈[688],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689]。

【题解】

老子在本章阐述了“道”的伟大和“三宝”的运用。老子认为“道”有三条原则,即“三宝”:“慈”,即关爱和怜悯;“俭”,即节俭,慎行;“不敢为天下先”,即谦逊、无为。得“道”之人能很好地遵守这“三宝”,并取得好的结果,反之则走向灭亡。“慈”、“俭”、“不敢为天下先”是老子对“道”和“德”运用于社会生活的具体概括。老子身处战乱时期,目睹了太多的血腥场面,所以大力倡导将这三宝用于治国安邦。

【译文】

天下人都说我讲的道很大,似乎不能比拟。正因为它太大,所以才不能比拟。如果能比拟,就显得渺小了。我有三件法宝,紧紧抓着把它们看成宝物:一是慈爱,二是节俭,三是不敢做天下第一。慈爱,所以能勇敢;生活节俭,所以能扩大财富;不敢做天下第一,所以能成为师长。如果舍弃慈爱还很勇敢,舍弃节俭仍在扩大财富,不在后而想走在第一,就会面临死亡。慈爱,用来交战就能获胜,用来防守就能巩固。天要救助他,就会让慈爱来保卫他。

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690],善战者不怒[691],善胜敌者不与[692],而敌自服也,善用人者为之下[693]。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694],是谓配天,古之极[695]。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阐述了他的军事观。他认为“武”、“怒”凶暴而猛烈,是一种极端表现。他倡导统帅“不武”、“不怒”,当战争不可避免时,又应“不争”。这些和他曾阐明的“不以兵强天下”、在战争中“以慈而战、以慈而守”等主张是一致的。老子在本章通过解释军事现象阐明了他的辩证法思想。

【译文】

真正的武士,不崇尚武力;善于用兵的人,不会冲动;经常战胜敌人的人,往往不交战就能使敌人自己屈服;擅长用人的人,对人谦恭。这就称为不争强好胜的德性,这就称为发挥别人力量的能力,这就叫应和天意,是古人的做法。

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696]:吾不敢为主[697]而为客[698]。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699],攘无臂[700],扔无敌[701],执无兵[702]。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703]。故抗兵相加[704],哀者胜矣[705]。

【题解】

本章中老子从军事学出发,阐述了以退为进的哲学思想。老子认为,战争中应处于守方,以守获胜,体现了老子的反战思想,也表明老子谦退、居下的处世哲学。本章也揭示了哀、慈、柔的原理,以说明不争的好处。他认为,若被迫卷入战争,就应处于守方。他通过军事重申了谦下忍让、无为不争的处世哲学。书中的“哀兵必胜,骄兵必败”已成为兵家常识,但本书并不是谈军事策略的兵书。

【译文】

兵法家曾说过:我不敢主动出兵,只是不得已应战;不敢攻占一寸,宁愿退后一尺。这就是虽有阵却像没阵可摆,虽挥臂却像无臂可举,虽临敌却像无敌可打,虽有兵器却像无兵器可以执握。灾祸没有比轻敌更大的。轻敌就是丧失了我的三件法宝(慈爱、节俭、不敢为天下先)。因此,势均力敌时,哀痛的一方能取胜。

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706],事有君[707]。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708]。知我者希,则我者贵[709]。是以圣人被褐[710]怀玉[711]。

【题解】

本章内容流露了老子因政治抱负难以实现而感到怀才不遇的苦闷心情。在以前的各章里,老子也曾谈到自己的政治理想,如“无为”“不争”等等,都是合乎天道、顺乎自然的,应该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却无人能真正体会其深意,也没有人去施行。因为人们总是执著于对名利的追求,违背了“虚静”“无为”等原则。所以,老子希求能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探索清楚,以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老子治天下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实现,看来只有他虚拟出的“圣人”才能帮他完成了。他还没意识到任何治国方略,都必须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否则就不会被采纳。老子因此有了此篇感慨之论。本章专对执政者而言。文中的“我”、“吾”等词,可说是“道”的人格化。

【译文】

我的话很容易明白,非常容易实行。但天下没人能明白,没人能实行。言语有根据,行事有主张。人们之所以不明白我,是因为我不夸耀。明白我的人很少,我就更珍贵了。所以圣人身披粗麻衣,却怀揣珍贵的宝玉。

七十一章

知不知,上[712];不知知,病也[713]。夫唯病病,是以不病[714]。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715]。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指出,圣人有自知之明,从而避免了“不知知”,这也正是由于他以“不知知”为耻、视“不知知”为病的缘故。反之,有此毛病的庸人从不认为自己不知,反而自以为是。这就是圣人和庸人的本质区别。中国古代哲人在自知之明的问题上有极其相似的观点,孔子也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子认为,真正领悟“道”的实质的圣人,从不轻易下结论,即使对已知的事物,也不会主观断定,而是把已知当做未知,这才是正确的学习态度。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寻求真理。

【译文】

已经掌握了知识,却好像没有知识一样,这是最好的行为;本来没有知识,却自以为自己已经有了知识,这就有问题了,是一种弊病。正因为厌恶这种弊病,所以才不会去沾染它。圣人没有这种毛病,因为他讨厌这种毛病,所以才不会有这种毛病。

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716]。无狭其所居[717],无厌其所生[718]。夫唯不厌,是以不厌[719]。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720],自爱不自贵[721],故去彼取此[722]。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告诫统治者要有自知之明。人只要有自知之明,就能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人要自爱,才能收敛自己的锋芒,谦逊地处世待人,处理好人际关系。他反对恐怖统治,反对对百姓横征暴敛。他认为,若是到了百姓不再害怕统治者的腐朽统治时,那么声势浩大的人民起义就要开始了。他劝诫统治者不要高高在上,而要“自知”、“自爱”,抛弃“自见”和“自贵”,这样,他才可能不会遭到人民的反抗。可是,老子已对当时的统治者失去信心,而寄希望于理想中的“圣人”。圣人有自知之明,能以百姓之心为心。他不自我炫耀,不自视高贵,才会得到百姓的爱戴和拥护。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老子这一章的内容正是表达了人民的愿望,而不仅仅是对人民反压迫斗争的敌视。

【译文】

民众不怕刑法,严刑峻法就会降临。不要过分装饰自己住的地方,不要让自己的生活太奢华。因为不贪得无厌,所以才不会厌烦。因此圣人了解自己,却不彰显机智;珍惜自己,却不自视很高。所以,要抛弃错误的,采纳正确的做法。

七十三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723]。此两者,或利或害[724]。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725]。天之道[726]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727]而善谋。天网恢恢[728],疏而不失[729]。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重点讲述了柔弱胜刚强和天道自然的人生哲学,认为柔弱不争是自然的规律。“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是说两种不同的勇,因为建立的基础不同而产生两种不同的结果:死亡或存活。也就是说,建立在强悍妄为基础上的勇气,会遭到灭顶之灾;建立在柔弱谨慎基础上的勇气,才可以活命。勇和柔结合使人们得到好处,勇和妄结合却给人们带来灾祸。同样是勇,结果却有天壤之别。所以,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出老子的主张:自然之道是不可违背的,它实际上重柔弱而轻强悍妄为,贵卑下而轻高高在上。但是有一点,我们在理解老子思想的时候,必须要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语言习惯,才能领悟其精髓,参透其中的奥妙。

【译文】

有勇气贸然行事的,就会死;有勇气却谨慎小心的,就能活着。这两种做法,一个有利,一个有害。上天所讨厌的那些,谁又知道它的原因呢?因此圣人也很难把握。天道不争就能经常取胜,不说话却能很好回应,不召唤就自然而来,坦荡却善于谋划。天的法网广大而稀疏,却不会有漏网逃脱。

七十四章

民不畏死[730],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731]畏死,而为奇者[732],吾得执而杀之[733],孰敢?常有司杀者[734]。夫代司杀者[735],是谓代大匠斫[736]。夫代大匠斫者,希[737]有不伤其手矣。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阐述了他的自然观。他认为,人的生死顺应自然,人生在世,本应自然死亡。可是残暴的统治者为巩固自己的政权,设置严刑峻法,滥杀无辜,以为这样就能吓倒百姓。很多年轻人因此惨遭屠杀,不能享受自然寿命。老子面对这种统治者草菅人命的残酷现实,提出严正抗议。他认为应该全面周全地考虑主观与客观两方面的情况,并且采取宽容的政策,这样才能换来社会的稳定和人民的安宁。反之,如果不按天道自然办事,草菅人命,就一定会祸患无穷。这说明老子的自然观具有浓厚的人本主义精神。

【译文】

民众不怕死,怎能用死使他们害怕呢?如果让民众总是害怕死亡,做坏事搞诈骗的人,我抓起来杀掉,谁还敢做坏事?通常有专管刑戮的人来杀。代替专门的人去杀人,这就好像代替高明的木匠砍削木材。代替高明的木匠砍削木材,很少有不伤到自己手的。

七十五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738],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739],是以难治;民之轻死[740],以其上求生之厚[741],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742],是[743]贤[744]于贵生[745]。

【题解】

老子在上章提出了反对苛政、暴行的主张,在这章里他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他在本章中运用对比的手法揭示了社会矛盾产生的真正原因,并对执政者的暴虐统治提出了义正辞严的警示,他指出社会动乱不安的根本原因是统治者对人民的横征暴敛和高压政策。民不聊生,所以人们才敢冒死反抗。老子认为,宽容的政策远远要比残酷的政策明智。因为,人民一旦发动起义反抗残暴的统治,那么执政者也就过不上安稳日子了。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要想社会安定,最重要的是要稳定民心。

【译文】

民众饥饿,因为统治者收税太多,因此才挨饿;民众难以治理,因为统治者作为太多,因此才不好治理;民众不看重死亡,因为生活贪求太多,因此才不重视死亡。不追求生活享乐的人,比看重日常生活享受的人贤明。

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746],其死也坚强[747]。万物草木[748]之生也柔脆[749],其死也枯槁[750]。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751]。是以兵强则不胜[752],木强则共[753]。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题解】

老子通过对社会生活中一些常见现象的观察,发现世间万物凡刚强的都属死的范畴,凡柔弱的都属生的范畴,从而提出“柔弱胜刚强”的观点。老子一贯倡导贵柔、处弱。他从直观的认识角度观察到人出生时身体柔弱,死后却变得僵硬;草木初生时柔弱,死后却变得干枯。这种客观的经验认识以及事物发展的内在状况,成为老子处弱、贵柔认识论的思想根源。老子从天灾推及人祸,提出守柔法刚的观点。在这章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老子的辩证主义思想。他循循善诱,用平常可见的自然和社会现象举例,形象地向人们提出劝告,希望人们不要逞强好胜,要懂得谦恭谨慎,这就是他所说的“长生之道”。

【译文】

人出生的时候非常柔弱,死的时候就坚硬了。万物草木等活着都很柔软脆弱,死了就干枯了。因此,坚硬刚强是死亡的伙伴,柔软弱小是活着的伴侣。所以,军队强大就不能获胜;树木刚强就要被砍伐。因此,强大反而处在下风,柔弱反而处在上风。

七十七章

天之道[754]其犹张弓乎[755]?高者抑之[756],下者举之[757];有余者损之[758],不足者与之[759]。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760],人之道则不然[761],损不足以奉有余[762]。孰能有余以奉天下[763]?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764],功成而不处[765],其不欲见贤[766]。

【题解】

本章主要阐述了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道理。老子通过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比较,得出了世间万物都是相互对立的矛盾统一体的结论。自然界的所有现象既互相对立,又互相统一。这种统一既不受外力影响又不由人为造成,而是顺其自然,在自身运动中表现出的一种和谐和平衡。正是“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老子由此得出一条自然平衡法则,即“损有余而补不足”,并把这种平衡引申到人类社会当中,提出了“众生平等”“人人平均”的观念。

然而,现实的人类社会却是通过减少不足来弥补有余的,既不正常,也不平等。老子对这种现实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现象痛恨到了极点,因此他试图改变人类社会的这种不合理现象,但是他的理想却一直不能实现,“人之道”和“天之道”始终不能统一。

本章是老子“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思想的延伸和发展,在表达对统治者实行苛政的痛恨之情的同时,也对老百姓的生活艰难之境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在这里,老子试图以“天之道”来警戒统治者,告诫他们要遵循天道。要求富人能够做到“常善救人,故人无弃人;常善救物,故物无弃物”,使社会可以达到“均富”的理想状态,人和物都能得到充分的利用。老子的这一愿望是一种理想状态,虽然他并没有提出实现这一愿望的方法,但是仍然体现了《老子》一书所具有的人民性。

【译文】

自然界的规律大概就像拉弓射箭一样吧?弦位高了,就把它压低一些;弦位低了,就把它举得高一点;弦的长度有余了,就减少一点;弦的长度短了,就增添一点。自然的法则,是减少多余的,用来补给不足的。而人类社会的现实规则不像天之道这样,它是减少不足的,奉养有余的。谁能减少有余的来奉养天下的不足呢?只有遵循上天规则的人,即得道者才能做到。所以,圣人施恩而不自恃有功,成就功业而不私自占有。大概是他不愿意彰显自己的贤能吧?

七十八章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767],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768]。其无以易之[769]。弱之胜强,柔之胜刚[770],天下莫不知,莫能行[771]。故圣人云:受国之垢[772],是谓社稷主[773];受国之不祥[774],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775]。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表达了对水的赞美和提出“正言若反”的观点。老子经常以水为例来观察事物和阐述事理。柔能克刚,是自然界的一个规律,也成为老子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老子认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谚语“水滴石穿”,可谓是柔能克刚的有力证明。洪水肆虐,能冲破堤坝、吞没村庄,更是无坚不摧。“正言若反”是在某种情形下或一定意义上,某种特定事物的概念和它的对方具有了统一性,两者相互蕴含,相互交融,相互渗透,对立统一。因此,在同一个判断中,就包含了对立概念的发展和转变,体现出概念的灵活性。“正言若反”只在一定条件下才适用,这种灵活性也是在特定条件才成立的。

【译文】

普天之下的事物,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东西。但攻击坚强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得过它,没有什么能代替它。弱小的能战胜强大的,柔软的能克服刚强的。天下的人没有不了解的,却没有能去实践的。所以圣人说:承受全国人的责怨,这才叫做国家的君主;承担全国的祸难,这才是国家的君王。这是正理,听起来像是反话。

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776]。安可以为善[777]?是以圣人执左契[778]而不责[779]于人。故有德司契[780],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781]善人。

【题解】

老子在本章继续阐述了“损有余而补不足”之理,告诫执政者要避免与百姓之间的矛盾激化,告诉统治者不可让百姓产生太多怨恨。因为积怨过深,就难以化解。统治者用苛捐杂税去搜刮百姓,用严刑峻法去压制百姓,都会使百姓怨声载道。老子认为,治国不能蓄怨于民;用赋税和刑罚来剥削和限制百姓,就会引起百姓的怨恨不满。所以他主张“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即对待百姓要宽容,不要强迫他们,而要以“德”去影响他们。

【译文】

深仇大怨调和了,一定还会留下小怨,这怎么算做了好事呢?所以,圣人拿着借据,却不向人讨去。因此,让有德的人管理借据,无德的人掌管收税。天没有私情,总是帮助善人。

八十章

小国寡民[782],使有[783]什伯之器[784]而不用,使民重死[785]而不远徙[786]。虽有舟舆[787],无所乘之[788];虽有甲兵[789],无所陈之[790];使人复[791]结绳而用之[792]。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793]。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794]。

【题解】

老子在本章中描绘了一幅他理想中的小国寡民图,这也是一幅田园气息浓郁的乡村生活图。老子十分反对当时的广土众民政策,而非常向往原始社会乡村安静恬淡的生活。在他描述的乐土里,如现代村庄大小的“国家”,可以彼此相望、鸡鸣犬吠之声相闻,没有盗窃和欺诈,民情淳朴,人民生活安适恬淡,结绳记事,不会钩心斗角,也不必为生计远赴他乡。现实中的所有纷争、苦恼、智巧都被一种安适、恬淡、自然所代替。这种社会正是当时战乱频繁而民不聊生的国度中百姓们的理想桃源。

【译文】

使国家变小一点,使人民稀少一点。即使发明了十倍百倍有用的工具,也不要使用;让民众看重死亡,而不朝远处迁移。虽有车船,却没有用车船的必要;虽有铠甲兵器,也没有用得着陈列武器装备的地方。让民众重新用结绳的方法来记事;让人民吃得香甜,穿得漂亮,住得安适,过得快乐。邻国之间近得互相能看到人,连鸡鸣犬吠都能听到,可是百姓一直到老死,也不互相往来。

七十一章

信言不美[795],美言不信[796];善者[797]不辩[798],辩者不善;知者不博[799],博者不知。圣人不积[800],既以为人,己愈有[801];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802];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题解】

此章是本书的最后一章,以格言的形式讲述了人生主旨和治世要义,可作为人类最高的行为准则。本章开头,老子再次表明了自己的辩证法思想,通过将信和美、善和辩、知和博等作比较,探讨了真和假、美和丑、善和恶等矛盾对立的问题。老子在最后总结说,有“道”者即“圣人”,是一种理想人格。他以自然的心态去行事,有所成就却不居功,始终帮助他人,心怀恬淡。全章含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是评价人类行为的道德准则。

【译文】

实在的话不好听,好听的话不实在;善良的人不狡辩,狡辩的人不善良;明白大道的人知识并不广博,知识广博的人并不明白大道。圣人不积攒什么,而是尽力照顾别人,自己反而越发充足;送给别人财物,自己反而越发富有。自然的规则,是有利万物而不给予伤害;圣人的原则,是做事而不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