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覆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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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昭国律法的核心,其实就一个——耕战。

如何才能让老百姓农时专心种田,战时拼命厮杀呢?

卫君认为,只要把老百姓的眼睛蒙住,耳朵塞住,嘴巴堵住,当个会种地,会打仗,不听不问不看不说的工具人就行了。

所以,他提倡“轻罪重罚”,以威慑百姓。

但这么严苛的法律,在执行过程中肯定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百年下来,删删补补,加减增改,必不可少。

只不过,无论怎么改,有一条都不会变。

即,有恒产者有恒心。

“人皆贪生怕死,除却亡命之徒,又有几个真正愿意踏上战场,用性命去博功名富贵?”郑高详细阐述律法制定的原因,“男人有家有业,有妻有子,为不失去这一切,他们就会安安分分,听从朝廷的律令。”

殷姮微微蹙眉。

她终于弄懂了法家官僚的逻辑。

法家认为,百姓不管是为奴为婢,还是跑去经商,都是一种不稳定的社会状态。

前者,他们是他人私奴,不能为国耕战;后者,他们漂泊不定,手上又有点钱,就更不会老老实实地去参军打仗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昭国将百姓从奴婢变成自耕农,其实就是用土地,牢牢把百姓绑在名为“耕战”的战车上。

不想打仗?行啊!跑吧!

抛下妻儿老小,家中土地,往深山老林里一钻,去当盗贼,谁也管不着,对吧?

代价就是,你的土地被没收,你的亲人沦为罪犯,他们要用自己的后半生乃至性命,为你的所作所为偿还代价。

除了天生冷酷无情,狼心狗肺,自私自利的人外,又有几个人真会这么做?

这是一种不算高明,但很有用的无形绑架。

为了进一步达成这个目的,昭国律法将田地、宅院、牲畜、妻子、儿女等,全算作男人资产的一环。

国家必须得让绝大部分男人都拥有这些,他们才舍不得放弃现有的一切,会乖乖去参战。

乡间百姓为了娶妻,往往要掏空家底。而且,某些女方家里贪图聘礼,会衍化出骗婚、仙人跳等一系列骚操作。

所以,律法规定,妻子离婚必须经过丈夫许可,就是为了防止被坑得倾家荡产的人过多,乡间闹出大乱子,影响社会稳定。

但同样,法家官僚也明白,高聘礼娶媳妇的后果就是,女子嫁进去之后,夫家往往会变态虐待她们,让她们做牛做马,仿佛这样就能抵消自己花掉的那些钱,甚至还动辄拳打脚踢,发泄心中郁气。

许多女子出嫁的时候,年纪尚小,繁重的劳动,稀少的口粮,若还要天天被打,很容易就没了。

这怎么能行?

一个女人,若是十五岁死了,或许一个孩子都没生;可若是三十岁死了,指不定能生上十个孩子。

哪怕都是男孩,那也是多十个劳动力,如果有女孩,又能生出更多的孩子,为国家增添更多的劳动力。

人口就是财富,就是一切的本钱,尤其对昭国这种农耕时代的对外扩张型国家来说,更是如此。

所以昭国律法具有非常鲜明的特点——不涉及女子性命的问题,全都偏向男子;涉及女子性命的问题,绝对偏向女子。

听到这里,殷姮算是明白了,制定这部法律的法家官僚们,从头到尾,就没有把老百姓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在他们眼里,百姓就是工具,根据性别分工,拥有截然不同的职能。

男人是种田和打仗的工具,必须保证他们的资产稳定;

女人是生育的工具,必须保证她们性命无忧。

“国巫大人希望昭国能开放女户,但女户存在的基础,就是女子也要有自己的田、自己的屋。敢问国巫大人,这些钱从何来?”

殷姮当然知道郑高问得不是贵族女子,而是平民百姓。

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自然是创造更多的工作岗位,能让女子可以通过劳动,获取资产。”

不等郑高继续询问,殷姮又道:“我认真观察过,伴随着改良稻谷的推广,以及假牛假马之策的推行,百姓耕种田亩的压力大大减轻。从前五口之家治百亩之地,现在农闲时,二三人即可,农忙时,全村可轮流帮忙。”

“多出的人口,我们该如何安置?自然是令他们进城,创造更多的岗位。男人适合种田不假,可纺纱织布,制衣纳鞋,还不是女人在行?”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又道:“况且,乡野之间,仗着宗族势力强盛,侵占他人田宅之事,数见不鲜。许多人外出打仗,若不幸殒命,妻儿田亩,就被宗族尽数被侵吞。满腹冤屈,也上诉无门。”

“若他们的妻子能在城中找份活计,宗族还敢直接来县城抓人不成?纵然敢,轨道交通日渐发达,她们难道不能跑来王都?”

律法规定男人为一家之主的同时,也就代表,只要这个男人死了,他的所有财产(包括妻儿)就成了无主之物,旁人想要,轻易就能掠夺。

尤其是女子还不允许守寡,更是加重了这种压迫。

丈夫一死,妻子就被宗族强迫改嫁同族兄弟,以“照顾孩子“为名,行侵吞财产之实,已经是常态了。

若问男人乐不乐意……废话,谁能乐意啊!

我愿意将我妻儿托付给兄弟,这是一回事;我不愿意,你们在我死了之后,强行把我的一切都给所谓的兄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从这一点上看,殷姮说得确实在理。

而且,她也是从国家稳定和发展的层面考虑。

别的女子,莫说王公贵族,公卿世家,就连富商家的小姐,见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往往都会受惊。

在她们眼里,那些不穿衣服,浑身泥泞,毛发里都是脏兮兮的虱子虫子,张嘴就一股臭烘烘味道的,根本不算是人。

贵族心中的“人”,怎么说也要衣衫整洁,指甲干净,谈吐还算得宜——但这至少都是小地主家庭出身了。

殷姮能想到百姓的困境,且不是一味地抨击律法对女子不公,而是真诚地认为这样对双方都不公平,并思考替女性解决问题之道,希望能替她们争来部分财产权,创造工作岗位,以养活自己,这确实是善举。

郑高佩服殷姮的心胸,却不接受殷姮的观点,他给出的理由是:“女子若有工作,就会怠慢家庭,甚至不思婚育,郑国便是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