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光头邓这样的咋咋呼呼,我早已习已为常,他天生嗓门大,又爱表现,如他妻子爱宁姐所说:就爱管闲事,但又当管不管,不当管偏要管。所以,他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相距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十万九千里。听说,他曾在建筑工地扎过钢筋,在砖窑厂和过黄泥烧过砖,在南城蹬三轮车收过破烂,有一天,他遇到了同乡许阳,也就是现在的老板,那时的许老板做粮油生意刚起步,给单位送大米得雇三轮车,许老板常雇他车去送大米,一来二去,二人熟悉了,老板劝告他不要走街串巷收破烂了,跟着他卖大米。后来,三轮车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老板买了小货车,他第一个报名去考驾照,驾驶证领了不到一个星期,开车出去送大米,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撞死一个老太太,老板替他扛了,赔了老太太家人不少钱,至此,他感恩戴德,十年如一日地替老板卖命,自然也免不了爱管闲事,可以说,他是老板布在工人们中间十分显眼的“电子眼”。那么,什么是“当管的事”,其实,说到底就是职责,比如送货,他总爱挑单子,生怕自已吃亏,虽然这是做为送货司机的通病,大张、韦铭都是这样,挑单像男人挑女人一样,总想找自己喜欢的。记得有一次,天近黄昏,有一家客户非常着急要订货,连打了五个电话催促我发货,可眼下没有车在仓库,无法安排,情急之下只好打电话告诉老板,老板说他会想办法,不一会儿,老板回电话说:邓永遇马上回来了,你安排他装车。光头邓回来后,看了一下订单,摸着光亮的头,眉头紧皱,小声唠叨着说:这个时候去送这么远的货,什么时间才能回来?被我听见了,立即不客气道:再晚回来也要送,并且一再强调了维护客户的重要性和客户急需要货物的紧迫性。他理也不理我,只管拿了别的单子自顾自地装车,装完,没人跟车,他就强硬地拎着史骏上车,小史平常和他打闹惯了,也不生气,对于额外的任务虽有抱怨写在脸上,但没挂在嘴上。待他装完车走后,我立刻打电话给那家客户,说:货马上就送过来了。客户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到了晚上,我们还在卸货,老板的电话来了,怒气冲冲地骂:小白,你在仓库干什么吃的?没安排邓永遇送那家客户吗?人家现在都投诉到方便面公司去了,我们的信誉评分里又多了一个劣迹,多一个劣迹我少拿多少奖金,你知道吗?我一头雾水,回答道:我安排了,邓永遇他没送吗?是他自已装的车!不一会儿,光头邓和小史回来了,一下车,他就用手指着我说:你说了吗?你说了吗?你说了哪家客户着急吗?老板把我臭骂一顿,都是你惹的祸!我反击他:我没说吗?你让小史评评理,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一直以为自己是老员工,自以为是瞧不起人,想送哪里就送哪里,你比老板还要权力大。一顿吵闹最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光头邓发火了,撸起袖了,蠢蠢欲动,扬言要揍我,只有小史死死拉住他,刘孟、韦铭和韦强在一旁看着热闹,他们的心里一定在发笑。我并不害怕,完全无所畏惧,回骂道:来,来,有胆你就来打我。同时,也做好了自卫的准备,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要敢先动手,不论输赢,都是他欺凌在先,我防卫在后。没过多久,老板来了,他喝斥小史放开光头邓,对他吼道:你敢动小白试试看,不是我威胁你,你打他,我就要你好看!光头邓愣住了,用不认识老板一般的眼光看着他,气愤地把车钥匙往桌上一丢,骂骂咧咧地夺门而去。老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住的摇头叹息,我心里由衷地感谢老板,每每想到这样一幕,对他的埋怨就减少了一分,对他所做的事情也多了一分理解。再说“不敢管的事”,通常,他喜欢把自己比做“老板第二”一般训这个骂那个,对于不敢惹的大张和老四韦铭,他只能打小报告,举一个例子,大张和老四韦铭晚上闲来无事喜欢开着金杯车出去钓鱼,二人从不向老板报备,经常是傍晚去,半夜才回。就这么过了几天,老板突然宣布:所有驾驶员,不管是货车、面包车晚上回来之后,车钥匙一律交由许蛮保管,下班之后,任何人不得将车开出仓库。大张听了,恨得咬牙切齿,心里明白这事一定是光头邓干的,他喜欢偷打小报告,背地里愤恨地训斥他多管闲事,老四韦铭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虽然知道老板的决定不是空穴来风,但他并没有像大张那般愤怒。
这两件事足以证明:光头邓是忠于老板的,该管的,不该管的,他都要管。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得忍受多少憋屈!左右员工都是沾亲带故,老板多少给点面子,我该怎么做才能左右逢源?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又不忍心看着老板的利益受损,或是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韦强也在不久之后起了变化,他对仓库烦杂的事务感到厌烦,他像刘孟一样不管仓库想去跟车送货,他还不想住在仓库里,因为每天走来走去太麻烦,因为每天晚上二个人待在仓库里太无聊,他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老板又把我们安排住回了6号库,我坚决不和刘孟住一起,恰在此时,林虹丽又租下了一间仓库放大米和面粉,我们管它叫2号仓库,和6号仓库一样,2号仓库也有小阁间,上面能住人,我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就搬了过去,谁知,还有比我更早搬过去的人,她是新招过来顶替黎娜的收款会计,名叫叶秀丹,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五左右,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比起严丽的斯文,她更多了一副老成,见了人也很有礼貌的打招呼,一看就是有素质、有涵养的人,来到这样一个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遍布的地方恐怕也是有难言之隐或是无奈至极。她和我做了邻居,仅隔了一层木板的距离,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翻身,喝水被呛着,以及按手机按键的声音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过了不久,小阁间又搬进来了三名新工人,一个名叫宋海波,一个叫马超群,另一个叫薛健,这三人听说先前是对面和惠水产市场里专门卖牛蛙的,平常有客人买牛蛙需要现场剥杀的,他们三人就操家伙把牛蛙给一只只收拾干净,三人每天就干这事,突然一天,三人感到每天这样干活很没有意思,遂毅然决然地辞了工作,跑到粮油市场来当搬运工扛大米,所以,他们三人一入“许阳粮油商行”,工人们就给他们取好了外号:大牛蛙、二牛蛙、三牛蛙。顺序自然按他们的年龄排定,马超群最大,薛健次之,宋海波最小。三人和我同住一间房是因为老宿舍实在住不下人了,春节过后,出来找工作的人特别多,所以就暂时挤挤,过不了多久,就会走掉一大半,每年如此,他们就像坐车观光旅游一样,到一个站,下车逛逛,等到累了、倦了、烦了,就想着重新爬上人生这趟免费列车,赶往生活的下一站,继续游览见识。
床铺紧张,“二牛蛙”薛健和我同搭一张床铺,“大牛蛙”马超群和“三牛蛙”宋海波打地铺睡在过道的地上,本就狭窄的地方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但我没有感到不快,或许,他们比起刘孟而言,并没有那样讨厌。三人来第一天听说隔壁住着一个女的,就纷纷探头探脑地到门缝里去张望,张望回来,一个个面露失望地往床上躺着玩手机、听歌。是的,叶秀丹不漂亮,所以,她才敢这么大胆地和几个男人隔着一块木板住着。
薛健,和他的名字一样身体健健康康的,健硕的肱二头肌总是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有无穷的爆发力,短平头,喜欢穿黑背心、黑裤子,像个“愣头青”,这样的样貌打扮却难以想像他是个搞艺术的。没错,他喜欢画画,当大家听歌的听歌,发呆的发呆,他却拿着画笔把房间里的众生相惟妙惟肖地画了下来。
我说:“薛健,你这么有才会画画,干吗要在这儿当搬运工?”
他立即反问道:“怎么?有才就不能当搬运工了?”
“我的意思是:有才就不用干苦力啊!”
他轻蔑一笑,道:“有才不代表有名,没名气,你永远是一个路人,一个搬运工,一个扛大米的。”
接着,他讲述了大学毕业后,这些年在外飘荡的心酸故事,想过给人设计服装图纸赚钱,可是他觉得那样太商业化,离艺术的氛围太远,想过参加各种画展,但几乎都被拒之门外。他经常开玩笑地自我感叹:难道我要像梵高那样死后才会出名吗?所以,他一边愤世嫉俗,一边又自甘落后,一边干着苦力,用画笔描绘、记录着生活,一边又自命清高,沉醉在自已的幻想中。
每个人的手里,天生都握着一支画笔,要如何描绘人生,就看你如何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