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溪河边,我遇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出去打工八个月,感觉阔别了很久一般,见着谁都有些陌生,他们或来溪边洗菜,或来挑水,即便没有张嘴,那美丽无言的微笑也在传递着温情善意,美好的乡情,第一次在心里得到了温存。还有那清澈的溪水,映出溪底五颜六色的彩石,溪畔生长的绿藤,爬满装饰了岸途,古老而陈旧的一块块长条麻石,横卧溪边,布满青苔,此时,都感觉特别的亲切,仿佛看到了童年的影子。
姐夫骑摩托车的技术可谓一流,一辆125型的摩托车,加上他一共载着四个人,分别是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在近年每逢夏季溪水上涨不断冲刷堤岸,渐渐变得狭窄逼仄的小道上,疾行如风。听到摩托车响,我和哥哥出门去迎接,母亲和父亲都在厨房里忙碌,装做没听见他们的到来,姐姐一双儿女先下了车,大的女儿已经十岁,模样长得不像姐姐,小的儿子五岁,倒十分的像姐姐。二个小家伙都对我投来奇异的目光,姐姐教他们如何称呼我。大的扭扭捏捏,小的神情怯怯,就是不张嘴,我从怀里掏出二张百元大钞,分别递给他们,大的懂事,接过就对我鞠躬:“谢谢小舅!”小的接了,看一眼丢地上,哥哥坐在门墩上笑说:他只知道这个不能吃。我进屋拿了两个小面包给他,他立马就接过了,也跟着他姐一样:“谢谢小舅!”看着这样的情形,我感到:孩子的世界真是单纯,但一旦长大了,就不会选择面包了。
姐夫拿着二百块钱进了厨房,母亲和父亲就笑嘻嘻的出来了,客气一番,泡茶,递烟,端点心、糖果、瓜子,把他们待为座上宾。外面时不时的响一声鞭炮,草场上跑动着嬉戏玩闹的孩子们,屋前屋后忙碌着扫扬尘的老人,红通通的春联映红了他们苍老的脸庞......此时,我突然很想奶奶,如果她在的话,那该有多好啊!奔跑着玩闹的外甥和外甥女就像刚刚生长的小树苗,而奶奶终究是门前的那棵枯树,完成了它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使命,过往的美丽绽放和静默坚守,只留给曾经在树下避荫乘凉的人所记忆。
姐姐对哥哥说:“怎么不去把你女朋友请来?”
哥哥面露难色的回答:“她不肯来。”
“你请都没请?”
“请了,她不来。”哥哥不耐烦地回答道。
姐姐又问我:“添啊,在南城,你姐夫他表哥对你怎么样?听刘孟说,你都吃住在他家了?”
“嗯,是对我挺好的!”我答道。
“对你好,过完年再去,这样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
姐姐的话唤起我的满腹委屈,但又不知如何说出口。我说:过完年,我不想去南城了。说话时,我把我手上和脚上的冻疮展示给她看,她仿佛明白了一些,问:“南城是不是很冷?没有火烤?”
我没有回答她,在外打工哪能像在家里一样温暖。
她又说:“不去南城,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再去了。”
“还是去吧,生活对谁都不容易,不辛苦,哪挣来的钱?过些年你也该结婚了,千万别朝三暮四的浪费时间,踏踏实实的打工存点钱。”姐姐规劝道。
我仍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天色渐渐黑下来,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团圆喜庆在这一刻,鞭炮声中大家相互敬酒,祝福来年顺利、平安。我的心里却总是感觉空落落的,像有许多心事一般,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奶奶的照片,陡然一阵心酸,小时候过年,我总是坐在她的身边,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她的笑容。
有孩子的场面总是热闹的,父母亲看到姐姐的两个儿女,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光,像小时候奶奶看着我们,亲情就是这样一代代的传承,传承中,我看到了岁月的残酷。
喝了点自家酿制的糯米酒,哥哥就打开了话匣子,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他对我说:“添啊,做哥哥的有个想法,你不让讲我也要讲。”
我说:“你讲,我听。”
“添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咱们农村的习俗是有合适的姑娘嫁给你,你还得有栋新楼房,对吧?这也是姑娘择偶的最低标准,这些木头老房子落后了,渐渐被时代淘汰了,你出去转转,这几年,不管是西泉乡,还是山塘镇,各个村落那砖瓦楼房像那雨后的春笋一般,建得一栋比一栋漂亮,跟比赛似的,那样的人家,媒人介绍起姑娘来,那是底气十足,‘某某人盖了一栋大房子,怎么样吃价(了不得的意思。)’。所以,咱们弟兄俩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过完年,我们也要盖一栋新楼房。”哥哥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
“那好啊!要怎么盖?”我问道。
“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物价在涨,早盖早划算。为了方便你日后讨老婆,咱们兄弟一起盖,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成本。”
“白尚说得对,你们兄弟俩是要盖一栋新房子,按现在农村的习俗,讨老婆的首要条件就是新楼房。”姐姐说道。
“一起盖,要多少钱?”我又问道。
“我预算了一下,咱家也不算富有,盖个不大的,每人各一百来个平方,修高速公路补偿了咱家二万,咱们兄弟二人各出四万,有十万块钱应该不成问题。”
“不够不够。”喝了酒但脸色铁青的姐夫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看着我和哥哥道:“十万块钱只够建个毛坯房。”
“就是先建毛坯,装修是个无底洞,你要它富丽堂皇,十八万也不够!”哥哥一拍大腿说道。“先建毛坯,把门面撑起来,等日后有钱了再装修起来。”
“添啊,今天这里也没有外人,告诉姐姐:你存了多少钱?”姐姐试探性地问道。
“去南城前存了一万,昨天领工资领了一万多点,也就二万块钱。”我如实答道。
“过完年你回南城去向我那表哥先预支三万块钱工资,就说家里盖房子要钱,他要是不答应,你打电话给我。”姐夫拍着胸膛说道。
可我真的不想再去南城了,想到这一年来的过往,就感到心有余悸,甚至,想到老板说的初四就要我去上班时,心里就特别难过,一年休息不到一个星期,一到那边就要开始漫无休止的工作,工作......
令人恐惧的工作为什么还要去做?
“我不想去南城了......那里太辛苦了,简直是在拿命换钱!”我平静地说道。
“你以为我工作不辛苦?凉席厂你以前也待过,辛不辛苦?白添,不吃苦哪来的钱?谁叫咱就是这个命,不努力,什么都没有!”哥哥说道。
“可我也得有选择,我不想去南城,我就像他家的长工一样,任劳任怨,永远看不到希望。”
“在哪里都一样,你不好好读书就是这个命,轻松的活,谁都想干!但你有这个能耐吗?一分付出一分回报,想拿高工资就得多吃苦,干别人不想干、不愿干的活!”
“那我同学整天坐办公室,为什么工资比我高?”
“那是人家的本事,我的同学读了大学的,都找了比较好的工作,但我们学历低,知识水平跟不上,不能在同一个层面上比较。”
难道没读大学就该干苦力吗?我很懊恼,也很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好好读书?为什么要调皮?为什么不肯动脑子?昔日的欢笑,今朝咽了苦果,只因孩提不谙,事到跟前悔莫及。
一旁的父亲说话了:“尚儿,添不肯去就别逼他了,我看他这次回来瘦了不少!想必南城的工作很辛苦,钱,是永远都赚不完的,身体才是本钱。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就随他吧!就是跟着我种地,我也不嫌弃他。还差多少钱,我和你娘想办法去借。”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都是您的儿子,您该一视同仁才对,为什么您和妈想办法帮白添借钱,就不帮我去借,我也是穷光蛋!”哥哥反对道。
“你没钱?你就是个烂泥巴糊不上墙,十五岁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赚钱了,今年都二十九了,十四年还没存够四万块钱?”母亲也加入了话题。
“唉!”哥哥叹了口气,猛吸一口烟,饭桌上出奇的平静,两个孩子在桌底下追逐打闹着,或许,在他们眼里才叫过年。
哥哥的一声叹息里装满了他这十四年来的成败辛酸,二十二岁之前的哥哥很能吃苦,积蓄了一笔钱,后来在同伴的怂恿下,揣着这笔积蓄南下S市开起了“旧货买卖店”,结果几年下来,钱没赚着,时间浪费了,还倒欠一屁股债。
“你弟不像你,赚一分钱存一分钱,冲他这一点,我们老两口就帮他。”母亲继续说道。
好好的过年团圆饭,怎么就吵起来了呢?难道,除了爱情,家庭的和睦也是要靠经济基础来支撑?还是,我们的奢望太大,不该攀比?不懂知足常乐?但如果这样,又会被人笑话、瞧不起,没有上进心。唉,做人可真难!恐怕,只有守住自已的那块心田,才能找到快乐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