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奖状高高兴兴的回到家里,却发现奶奶病了,父亲对我说:奶奶每年这个时候是不摇蒲扇的,今年摇得这么早,说明有问题。我急了,责怪父亲道:你为什么不早说?父亲轻松地回答道:早说晚说还不是一样?我很生气地顶撞他:早说我就把她的蒲扇藏起来,让她找不着。父亲笑了,说:傻儿子,并不是蒲扇让你奶奶生病的。
奶奶躺在床上,听到我们父子俩的谈话,低声责怪起父亲来:“亮啊,你是白添的亲爸爸,可不能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小时候不要紧,长大了还称呼他傻,别人会瞧不起他的!”
父亲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爱抚地摸着我的头,不知是态度的转变,还是在奶奶面前要表现出父子的亲密无间。奶奶轻轻的把眼睛闭上,很久,又睁开,显现出很虚弱、疲惫的样子,像是很累、很久没有休息了,渐渐地,她的眼眶里便涌起了泪水。
“添啊,你过来,奶奶有话和你说。”奶奶轻轻的呼唤着我。
我懂事地走过去,单膝跪在床前的木榻上看着奶奶,胸前鲜红的红领巾干干净净,十分耀眼,奶奶眨巴着眼睛,眼眶里含着泪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用她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久久不说话。
“奶奶,我又得奖状了,我也像哥哥一样得奖状了。”我拿出那张大红奖状给奶奶看,又扬了扬手里那本厚厚的书:“奖品是这个。”
“好孩子,你是奶奶的骄傲!”奶奶说着话,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奖状和奖品,满是泪水的眼眶红红的,眼珠不停的看着天上转啊转,其时,她的天上就是床顶,老式的木架子床,四方四正,像一顶不能移动的轿子,外面漆着鲜红的油漆和画着各种吉祥的图案,四围木板挡着又像一间屋子,床沿离地很高,通常会放一方长长的木榻在前,以方便床的主人上下和摆放鞋子。
“添啊,答应奶奶一件事。”奶奶望完床顶,就望向了我。
我赶紧说:“奶奶您说,添儿答应您。”
“你这傻孩子,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答应了?”奶奶笑了,笑得不停的咳嗽。
我轻拍着奶奶的胸口回答道:“奶奶说得话,不管是什么,添儿都答应!”
奶奶咳了一阵,不停的喘息,我仍旧用手在胸口给她顺气,又替她擦了脸上的泪水。恢复平静的奶奶,平静地说:“添啊,答应我,以后不要娶高凤英,还有,只要是高家的人,就不要和他们有来往。”
“奶奶,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答应过你了。”对于奶奶的这个要求,我没有感到惊讶,奶奶经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何况,那时的我,怎会考虑将来娶谁做老婆?
“可是,我看到你和她一起玩耍,一起上学,我心里就着急,担心你会忘记小时候答应过我的事情,白锦和高凤云已经不可能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因为,你从小就很不听话。”奶奶缓缓道。
“不会的,奶奶,我答应你!我听话。”我承诺道。
“好,好,好。”奶奶连说了三个“好”,又握住我的手说:“白家的儿孙就是要有这样的骨气。”
奶奶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和父亲拼命摇着她的手呼喊,可她却像睡着了一般。父亲忍不住呜咽起来,我也难过地哭出声来。奶奶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轻轻的对我说:“我想睡一会儿,昨天,我梦见你爷爷,他来接我了。”
我和父亲都吓了一跳,继而,转悲为喜,慌忙用衣角擦去脸上的不堪。父亲问:“姆妈,您想吃点什么?我去镇上给您买。”
奶奶轻轻的摇头,杂乱卷曲的白发像一团飘浮在空中安静的云朵,那样干净、随性。我和父亲慢慢退出房间,关了房门,不再打搅她。
我对父亲说:“为什么不去请医生?”
父亲无奈地摇头:“村里卫生所的刘医师来过了,恐怕......他暂时开了点药,说明天再来看看。”
次日清晨,我去敲奶奶的房门,没有反应,我就直接推门进去,奶奶像昨天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
“奶奶,起床了。”我轻声喊着,没有回应。再到床前,踏上木榻去推醒她,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
“奶奶在梦里跟爷爷走了!”我哭喊着跑出房间,向大人们传递着消息。
父亲一大早出了门,闻讯赶来的二叔、三叔仔细查看了奶奶的身体状况,确定奶奶已经离世。随即二人撬起一口大铁锅,放在屋前的空地上,拿着一叠叠黄黄的草纸在铁锅里烧着,母亲和二婶在房里忙碌着给奶奶擦洗身子,三婶时不时地从房间里抱出一大堆奶奶生前穿过的旧衣服、鞋子、被单,在铁锅旁边烧起来,袅袅的烟雾升腾着,笼罩在石林沟的上空,久久不散,像奶奶不愿离去对故土的眷恋。
“死去才知万事空!”二叔望着燃烧旧物的火焰感慨,三叔不断地往铁锅里添放草纸,嘴里喃喃念叨着:“妈,到了阴曹地府可别像在世上时这么节俭了,多花点,儿孙们会常烧纸钱给您......”二人说着、看着,不自觉的就哽咽起来,眼眶红起来,背对着背擦起眼睛来。
我以为奶奶会像溪前那棵老树一样,陪着我一起长大,没想到,我每长大的一天,就是她离死亡的距离增加的一天。
父亲拎着一个布包出现在门前,看到眼前的场景,他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布包掉落在地,撒腿跑进屋,一边跑,一边哭喊:“妈,我去街上买了猪肉和油豆腐,给您做最爱吃的‘猪肉炖油豆腐’,你怎么这样快就走了......”
接着,小姑赶来了,姐姐和哥哥也回来了,通过不同的渠道得到消息,他们都回来了。小姑哭得很伤心,母亲哭得更伤心,一边哭,一边还会像唱曲一样,历数与奶奶的过往交集,编成歌儿,哭着唱出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把石林沟的父老乡亲感动的直夸母亲是个“孝顺好媳妇”,我却不禁在心里笑了。哥哥、姐姐、堂妹、堂弟等所有的孙辈们也跟着哭,而我,根本没有一滴眼泪,我觉得奶奶是跟爷爷走了,她走得很安详,也很高兴,我为什么要哭呢?我没有哭,但是喉咙很僵硬,如干涸了很久的田地。
李老师不再是我们的班主任,因为,我们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踏入了五年级,就快要念初中了。而李老师只带我们到四年级。新班主任是刘老师,也是哥哥原来的班主任,那个曾经问我“你哥哥晚上有没有看电视?”的刘老师,刘老师留着一字胡,像港台某位明星,说话时胡子是不动的,像是刻意粘贴上去显示威严的。其时,双休已普及,星期六上午不用再上课,念初中也不用再凭考试分数录取,不论成绩好坏,都可以去乡里中学念书。但刘老师规定:除周六、周日外,周一至周五晚上必须到学校上一到二小时的晚自习课,离学校远的同学可以不来,但纵观全班,唯有两个女同学住得远,每天翻山越岭来上学,她们免却了上夜课的烦恼。石林沟上夜课的除了吴遥,就是高凤英和我,按道理,三人应该每晚结伴而行,可吴遥却不知为何,一个人打着手电,抛下我和凤英消失的无影无踪。
“凤英,你哥哥凤龙现在在做什么?还有,你的堂哥凤云回来了吗?”下完夜课,我们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轻轻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宁静,以此来缓解一路的尴尬。由于奶奶临终时的嘱托,我对凤英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般热情,也和她保持着距离。
“我哥没学修自行车了,跟着同门的师兄弟去学修摩托车,因为,他们认为:将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摩托车会逐步取代自行车。”
“真是这样?”我饶有兴趣地发问,然后,又给自己回答了:“你哥哥可真有远见,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我们也不会永远受穷的!”
“学一门技术当然是好的。”凤英说道。“白添,如果以后你考不上高中,就跟我哥学习修理,怎么样?”
我黯然了,不知如何回答,我已经答应了奶奶,不会和高家人来往,而将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知,所以,我只能对凤英说:“将来......再说吧。”
厂里放假时,姐姐和哥哥会一起回来,哥哥喜欢上了打牌,经常混迹于村里的小店,姐姐无事时,就躲在那间属于她自己的小房间里听歌,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一边听,还一边唱:“我不会,默默的等待,可是,冬天就快要过去,带来春天的消息......”
“姐姐,你唱的什么歌?”我问
“高凤云春天就会回来吗?”姐姐不说话,我又问。
姐姐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诉说着对逝去过往的追忆。奶奶的房间一直空着,我时常坐在里面,感受奶奶在世时的温暖。远去的童年,许多人和事,逐渐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至今回想,却仿佛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