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木盆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少许米糠,又去厨房里舀了一勺米汤出来,倒在木盆里,拿一双长长的竹筷子在木盆里搅拌起来。原来,她是在拌鸡食,母亲一边拌,一边高声道:“怎么办?就你没办法!和你同龄的蔡涛,前几天订婚了,娶的是二婚,人家为什么能接受?还不是因为眼光问题,你呢,娶不到了还要求那么高!我听说了,水思村你那一届同龄辈里,就剩你一个还没娶老婆。”
我被母亲数落得耷拉着头,再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原来,以前所有期待的美好,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遐想。
“我也不想这样,有伞谁愿意淋雨呢?一辈子那么长,总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人过日子才行啊!”我突然生气了,也任性了,没有顶撞父母,没有气急败坏,没有咆哮,更没有流眼泪,只是用力奔跑出家门,沿着小路,一直跑,一直跑,像小时候那样,在风中寻找失去的快乐。
稻子黄了,但不再像从前那样一眼望不到边,东一块西一块,镶在广阔的田野中间,像“癞子头”一样难看。自从村民们大批量的外出打工以来,荒下来的田地就越来越多了。
小路边的水沟,流淌着童年的记忆,曾记夏天,摞起裤脚,打着赤脚,泡在水沟里,用簸箕捞鱼、徒手摸虾。而现在,水沟里的水绿黑绿黑的,散发着臭味……
水沟里的水最终流向大路边的小溪里,溪水流经数山之隔的水鸭村,最终流入更大更宽阔更包容的泉塘河,泉塘河水源地发自山塘镇,流经西泉乡,途中不断接纳各支溪流,汇成一条大河,流向天成山水库。
沿着小溪一直往上走,总能回想起小时候和蔡涛、郑滨一起在岸边钓鱼的情景。转眼间,大家都已经长大,经历半生,走向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再过三十年,恐怕,三人又要相聚在这小溪边垂钓了,那时,不知道溪里还有没有鱼,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清静的在一起说说话,聊聊过往的生活。
小溪蜿蜒着远离大马路钻入了山脚下,我把手放在裤兜里沿着马路来回的走,心里一直不是很畅快。在家难,出门也难,年龄愈大,焦虑越多,不如意的事情像这溪水一般越流越欢。
“嘀嘀”,一辆黑色轿车鸣着喇叭从身边驰过,突然,“嘎”的一声刹住,尾灯亮起红色,继而,变换一闪一闪的黄灯,缓缓的直倒将过来。
我正心头纳闷,车窗缓缓的降了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平头男子从车窗里把头伸了出来。
“嗨,傻添,还真是你啊!”男子取下墨镜高兴道。
“豺狗?”我认出了来人,高兴地向前迈了一大步。
“快上车!”蔡涛招手道。
打开车门,刚一落坐,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这车是你买的?”
蔡涛重新戴上墨镜,一边启动轿车,一边说道:“二手的,买来练练手!等有钱了换辆新的。”
蜿蜒伸向山外的水泥路,两旁静默的树木,突然间就动了起来,车窗外的世界,带动了车窗内的心情,我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蔡涛瞄了我一眼,问道。
“昨天刚到家。”我答道。
“这次回来就不出去了吧?”他把车开得飞快,转眼间就出了水思村地界,转而驶上了通往西泉乡的313县道。
“哎......”我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下个月我结婚,你别跟我说你在家只待一个星期。”
“这次回来可能就不会再出去了!”我鼓起勇气,但还是说出了“可能”。
313县道经过多次修整已然变得宽敞通畅,轿车行驶在上面,疾速如风,我降下一半窗玻璃,任风自由的迎面吹进来。
蔡涛单手点燃了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吸了几口之后,伸出二指夹住香烟,继而放到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握住方向盘,嘴里吐出一口烟气道:“该结婚成家了,时间不等人啊!”
他的话加剧了我内心的焦急,我把另一半车窗也降了下来,目光转向窗外,金黄的田野上,麻雀正在欢腾,从这家稻田飞向那家菜地。
蔡涛不知为何,把烟摁灭了,专心开起车来。行驶了十来分钟,轿车拐弯进了一条小路,不多时,又拐进路边的一家大院,蹲坐在大门口的狼狗疯狂的朝我们吠叫,若不是那根碗口粗的铁链拴着,它恐怕会冲进车里来,就像有些人一旦挣脱了情绪的枷锁,就会迈进无尽的深渊。
蔡涛把车一直往前开,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大堆的木材,无法行驶了才熄火。我懵懂的跟着他下了车,往大院深处走去。
大院里除了成堆的木材,还有几辆轿车并排摆放着,那些轿车看上去很豪华,像人穿着时尚靓丽的外衣。
大院深处有一排小房间,巷道里走出一个人,五六十岁的样子,腆着大肚子,手里夹着一根香烟,不时的吞云吐雾,花白的头发在阳光里显得耀眼夺目。
“李叔,滨子在家吗?”蔡涛朝对面走过来的人一边招呼,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敬给了对方。
李叔把夹香烟的手扬了扬,示意“还有呢”,蔡涛执著地把烟推送过去,客气一番,他用另一只手接了香烟,别在右边耳朵上,说:“滨子在屋里打游戏。”
蔡涛谢了李叔,急匆匆的往里走,光线变得阴暗,地面变得潮湿,我小心翼翼的跟着,生怕跟丢了一般。
敲了几声门,里面说“进来!”,我和蔡涛推门而入,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架饮水机和一组双人沙发,电脑前的男人正在抽着烟、认真地玩着游戏,听到我们进来的脚步声,放下手里的游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看,谁来了?”蔡涛对男人道。
“傻添?你回来了!”
“‘骚猫’,你发福了,越来越像个老板了,差点儿就没认出来。”其实,我早已猜出是发小郑滨,但人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得有些铺垫。
欢呼、击掌、拥抱,两人兴奋的如同多年未见。
“哎,白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叫外号了,人家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叫‘郑总’。”蔡涛打断了,责怪道。
我心里涌起一丝酸酸的味道,但终究没有叫他“郑总”,只是笑了笑。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郑滨起身把桌子上的烟丢给蔡涛。
“我来给你送请柬,半路遇着白添。”蔡涛没有立即抽烟,而是边说边从衣兜掏出红红的“喜帖”递给郑滨。“下个月十八号记得和嫂子一起来!”
郑滨接过喜帖,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放到桌子上,然后拿出手机,拨了号,对着里面大声道:“喂,老婆,到镇上买点猪肉、牛肉,再带些蔬菜回来,我的两个好哥们来了!”
挂了电话,郑滨给我们倒茶,又拿出瓜子来磕。三人围坐一起,郑滨明显的发胖发福,蔡涛还是老样子,黑瘦黑瘦的。大家聊各自的近况,未来的打算,这些年的经历故事,不知不觉肚子就饿了。郑滨的妻子回来了,一个长得既漂亮又贤惠的女子,动作迅速又麻利地烧出一桌好菜。
故人相聚,实属难得。郑滨从床底下拿出两瓶白酒,拍拍瓶身说:“咱哥仨把这两瓶酒干了,不喝完不准走!”
我直呼“喝不了”,蔡涛说要开车回家,下午还有事,可郑滨不管不顾的就给我们碗里倒满了,还说:天大的事儿先放一放,咱哥仨聚着多不容易。
酒过三巡,三人打着饱嗝,脸脖通红,郑滨首先道:“咱们年龄都过了三十五,马上奔四十的人了,蔡涛结婚了,白添就剩你了!”
听着就是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想必如周起明等年过四十的超大剩男,也是似我这般,眼睁睁的看着年龄往上爬。
蔡涛道:“白添,在外这么多年,到底有没有谈女朋友?”
我红着脸回答道:“谈了,谈了好几个,都分手了。不是嫌我穷,就是嫌我窝囊,更多的是不愿意远嫁。”
“这是你们的想法,要是换作我,外地的女子送给我都不要,我的老婆,本地的,多好!”郑滨接过话茬,神气道。
我心里想:我要是有你这家财气势,恐怕牛还要吹得比你高!
“一天兄弟,一生情义,一声发小,一辈子情深。咱哥仨从小一块儿长大,现如今,只剩白添没结婚,滨子,咱俩是不是应该帮帮他?”蔡涛看着郑滨道。
郑滨没吭声,端起酒碗,轻轻呷了一口酒,皱眉放下酒碗,拿起筷子只顾夹菜吃。为了避免气氛尴尬,我连忙来圆场:“不用麻烦你们,我......我自个事儿自个儿解决,找不到女人......这辈子就不结婚了!”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一种天生的自怜感令我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郑滨放下筷子,看着我道:“现在乡下没结婚的姑娘不好找,离了婚的女人倒是有,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