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经历的许多个漫长磨难中,最揪心、也最无可奈何的一段等待和煎熬。
醒来的时候,姜如蓝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疼,那种疼在她试图坐起来的时候达到极致。天依然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身旁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姜如蓝的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以前听一些同行的前辈讲过,说从高处落下最怕摔到的两个部位,一个是头,一个是腰。她坐在冰冷的水里,默默地数了十个数,试图平复下心绪,而后深吸一口气,左右轻轻摇晃着腰……还好,应该没有伤到骨头,腰部和后背磨破皮是必然的,很可能还会有大片淤青。这都不要紧,她在野外生存的最高纪录是45天,只要有水、有树、有阳光,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身体浸在冰冷的河水里,身上的裙子布料紧紧贴附着肌肤,脚掌上、小腿上、身体许多地方都沾着泥沙,她现在急需站起来,找个地方生火取暖,顺便煮些热水擦拭身体,让自己暖起来。否则以目前这种情况,如果她不能在短时间内走出这片山地,一个小小的伤寒感冒也可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她现在确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姜如蓝揉着自己的膝盖,静静在水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感觉到身体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才撑着一块比较稳固的石头,试着慢慢站起来。
她的手机是特制的,并不怕浸水,但是这里没有信号,并且电量在一点点地消耗。姜如蓝扶着河边的一棵大树站稳身体,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最终选择把它关机并塞进自己的内衣。
经过之前那场大雨的洗礼,河水涨高不少,岸边的石头和树木都湿漉漉的,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深夜,她即便有可以打着火的工具,也很难点起火来。姜如蓝从大腿内侧摸出瑞士军刀,这把武器是还是当年魏徵臣亲手交给她的,里面有指南针、打火石和放大镜,非常适合在野外生存的时候使用,她会把这东西随身携带,一是多年来养成的防身习惯,二来也是因为这是魏徵臣留给她的极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她日日夜夜带在身边,无非也是留个念想,没想到这次却救了她的命。
姜如蓝站直身体,打量着附近的树木,往高一些的地方走,应该会有未被雨水全部浸湿的树木,可是那样意味着她要冒更大的风险。她现在固然需要取火,可是一旦点燃火焰,很可能会招来之前那两个人。听他们之前交谈的意思,这次奉命而来应该是为了活捉她,而且既然把她诱骗到深山老林,他们自己对这片地方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应该知道刚才那个高度摔不死人,也就不会轻易放弃寻找她的踪迹。姜如蓝越想越觉得心惊,下午那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罗妃,尽管有所怀疑,她没有切实证据,单凭感觉和一些不连贯的推理,到底也不能确定什么,心里始终对自己会那样怀疑一个同事感到些许抱歉。现在看来,只能说罗妃的演技太好,而她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萧卓然的出现迷昏了头。
罗妃强势、善妒、且毫不掩饰对萧卓然的喜欢和追求,这跟都市里那些正常的白领几乎毫无二致。她时而对她掏心掏肺,时而又跟她相互竞争,姜如蓝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反感她的装腔作势,可是时间长了,到底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真实性情。凭良心讲,她到后来甚至都不怎么讨厌她了,因为她觉得罗妃固然有不好的地方,但她活得比自己真实多了。
姜如蓝一面想着,一面笑自己的痴傻。她真是被萧卓然迷得晕头转向,先是完全分辨不出他跟魏徵臣有许许多多细节上的不同,再是没能准确判断罗妃在卓晨这段时间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而从今天下午到晚上的种种再次证明了她的愚蠢。罗妃的伎俩并没有多高超,而是她太缺乏警惕,完全没有一个身为警务人员的自觉。
不能生火,但还是要努力取暖的。姜如蓝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感觉身体渐渐缓过劲儿来,便开始原地小步跑着做热身运动。关机之前她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折腾到现在这会儿,应该也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再过不久,天就该亮了。姜如蓝情不自禁地咬住唇,天亮之后,温度会上升许多,她也不必烦恼取暖的问题,但比取暖更严峻的问题也随之来临,她该如何在白天逃出生天。
夏季天亮得早,姜如蓝就着河边的水洗掉身上沾着的泥沙,感觉身体清爽了许多。鼻子有些鼻塞,嗓子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这是之前没好利索的感冒病症又犯了,好在还没有出现头疼的状况,不过整体的形势也不容乐观。太阳只在天际露出一道金边,些微的光亮照在身旁的河水上,水光粼粼,别有一番温暖耀人的美丽。姜如蓝无心欣赏美景,拿出指南针辨别方向,她最终决定还是沿着河流向下游走。尽管这样遭遇敌人的可能性很大,可至少也证明她离城市越来越近,而且她现在体力不支,勉强上山她的体能消耗会加快,很可能敌人还没出现,她自己就先病倒了。
一路走走停停,脚上的鞋子走山路实在遭罪,不用看也知道脚后跟儿那里应该磨出血泡了。可是她没有其他选择,光脚走这种路更不现实。姜如蓝咬咬牙,从内衣里掏出手机,打开来观察信号。端木那边派来的人应该昨晚就抵达H市了,找不见她的人影,应该会立刻向总部汇报。只要能有一点点信号,让她跟端木取得联系,她很快就能获救。
姜如蓝就是用这样的信念激励自己,一边尽量保持匀速前进。她不敢想更多的东西,不敢去思念魏徵臣,因为那会让她愈发软弱;也不敢去设想萧卓然或者端木派来的人有可能会遭遇的危险,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自身难保。
山间的河道弯弯曲曲,姜如蓝行走的方向恰巧是朝东,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这段路程也变得愈发艰难。除却眼睛和皮肤的不适,姜如蓝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如果一直是面朝阳光行走,她的体能消耗会比正常情况加快许多,而且精神也容易感到疲倦,最可怕的是,如果从斜前方冲下来一个人,因为太阳光的折射她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姜如蓝的脑子里刚浮现这个念头,好像是为了应验她的这种危机感,就听右手边的山坡突然传来一阵碎石和着泥土滚下的声音——姜如蓝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前一晚她在暴雨中滚下山坡,如果没有雷声和雨声的遮掩,也应该是这种声音!
姜如蓝收住脚步,左手还握着不久前从道边捡来的一根树枝,那根树枝很粗,也结实,但是并不沉重,恰巧一端还有一个回弯,非常适合做行走山路时的拐杖用。攥着拐杖的手指缓缓收紧,姜如蓝另一只手撩起裙边,摸向大腿内侧的军刀,她的动作其实并不显眼,除非对方在距离她十米之内的地方,又或者……对方拿了望远镜。
手刚摸到瑞士军刀,就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道刺目的金属光从她眼前飞快略过,擦过面前一块凸起的圆石,随后“噗”的一声,落入另一边的溪水之中。姜如蓝目不斜视地望着石头上的擦痕,那种痕迹她从前再熟悉不过,对方有枪,而且是手枪。开枪的人用意再明显不过,对方在用枪说话:别轻举妄动,否则,当心小命。
姜如蓝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右手的手指明明已经触到刀柄,可她此刻一动都不能动。她不知道对方现在有多少人,有多少把枪,更不知道对方是像昨晚那两个人一样,只想将她活捉,还是真如刚刚开枪的警示这般,根本不在乎她是死是活。
头顶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光大亮,如同彻底掀开帷幕的盛大舞台,而她就是站在这个空旷舞台上的唯一演员。左手边是一条湍急流淌的河流,她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嗅闻到山间河水特有的生鲜味道;右手边是一道离地足有三层楼高的悬崖,她昨晚就是从那上面滚落下来的。那上面有低矮的灌木丛,有轻而易举就能划破人肌肤的野草和蔓藤,沿着悬崖滚落下来,会带下大量的泥土和碎石,人或许会伤得不轻,但绝不至于死人,因为这处悬崖并不是只有坚硬岩石的绝壁,而是带着松软泥土的斜坡。再下来,距离她目前所站的位置比较近的地方,是一棵又一棵高大苍翠的白杨树。树皮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银光,树叶绿油油得发黑,随着天气愈发炎热,知了的叫声也愈发热闹起来。此时此刻,姜如蓝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将她前后左右的地理情况在脑海中形成一个360°无死角的俯瞰图,可是即便如此,因为眼前的太阳光晕的缘故,她的眼前基本一片白光,间或有一两串彩色的光圈从眼前盘旋飞过。
她,不能动。
不单是因为对方已经用枪瞄准了她,但凡她有些微小动作,都有可能随时毙命;更因为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根本没有可以迅速逃避的可能。河水固然湍急,可水既不够深,也不够宽,她就是跳进水里,顶多也只能蹚河而过,而这根本是不要命的做法。瞄准她的人应该就在右手边的悬崖上方,而之前那些碎石滑下的声音,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对方派来打前锋的。也就是说,现在无论斜坡上下,都已经是对方的人了。
姜如蓝微微抬下颏,眼睛轻轻眯起,暴雨过后的日光比从前更加暴烈,但山间从不缺少山风拂过。皮肤已经晒得发红发烫,偶尔一阵风吹过,依旧能带来不少凉爽和抚慰,毕竟这还只是初夏的天气。
“丁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无情。”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从斜上方传来,说话间,就听“砰”的一声,又一颗子弹沿着之前的轨道从姜如蓝面前划过,圆石上的刮痕更重了。男人低哑地笑了一声,“或许,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一声‘姜小姐’?我听他们都是这样叫你的。”男人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异域口音,说话的声音又比常人低沉许多,不仔细听的话很难完全听清对方都说了什么。
姜如蓝依旧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钉在原地,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她睫毛的轻轻眨动,以及眼底渐渐泛起的红色。
见姜如蓝没有任何回应,那男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怒火,抬手搡了把身边的人:“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眼角瞥到一片明媚的紫,那种紫色,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浓稠得如同暴雨来袭前的海上夜空,到了明亮的太阳光下,却明媚得耀眼,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姜如蓝紧抿着唇,她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这种紫,同时她也知道了男人身旁站的是谁。与她同一天进入卓晨工作,从前没少对她挑三拣四,总当着她的面对萧卓然频频示好,却渐渐让她觉得真实得可爱,那个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此时都穿着同一件紫色长裙的女人,姜如蓝将那两个字叩在唇齿之间,无声地咽下喉咙。
不是罗妃演技有多精湛,而是她太愚蠢。一年半的颓废生活让她丧失了本能的警觉,跟萧卓然以假乱真的重逢让她冲昏头脑,她太大意了。
“姜如蓝。”熟悉的嗓音没有了往常的娇媚,听起来冰冷干涩,仿佛没有一丝情感,“把东西交出来,首领会考虑留你一命。”
太阳越升越高,几乎可以当得“烈日当空”四个字,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欢快流淌。姜如蓝渐渐觉得后脑和脖颈越来越沉重,她微微垂下眼,紧紧抿着的嘴唇因为干裂已经粘连在一起,只要稍微张张唇,就会撕下一块皮来。
姜如蓝依旧没有讲话。
一方沉默不语,另一方硝烟弥漫,显然后者更容易按捺不住爆发。又一个男人忍不住说话了:“你们两个在等什么,咱们不是有那小子在手吗,还怕这娘们儿不听咱们的话?”
“他毕竟只是她的同事,我们共事也就才三个月……”罗妃说话的声音很低。
尽管很低,姜如蓝到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同时心里一惊,他们抓了人质在手,是谁?
按照她今天早晨的分析,如果从昨天中午罗妃主动联系自己开始,一切就都为了引她入局,那么也就没有萧卓然跟人谈生意并让他们找回自己一说。萧卓然应该早就从枫国酒店离开了,而且她这段时间跟沐锦天走得很近,人身安全应该不成问题。那么他们口中的“她的同事”,应该就只有池然一人了。
“臭小子,骨头倒是挺硬!”不远处传来身体碰撞的声音,几乎是本能的,姜如蓝微微一侧头,就见最近的一棵大杨树下,趴着一个穿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另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迷彩T恤和长裤,双手端枪,一只脚踩在年轻男人的背上。
中年男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头发乱蓬蓬的,一身肌肉练得有些夸张,皮肤晒得棕黑。这样的外貌和打扮,姜如蓝并不陌生,一年多前他们在哥伦比亚开始前期工作时,达拉斯身边就多得是这样的当地人,还有为数不少的中国人。这一点在得知达拉斯那位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拥有一半中国血统后,也就不难理解了。再看趴在地上的那人,黑色短发,白色Hermes衬衫,亚麻原色休闲裤,一身打扮跟四人初来H市时如出一辙,姜如蓝皱了皱眉,她记得从前在公司时,池然绝不会连着两天穿同一身衣服。
中年男人似乎也看出了姜如蓝的怀疑,踩在年轻男人后背上的脚用力碾了碾,低头啐了口唾沫:“你他妈的再不吭声,当心我一个枪子儿崩了你。”
姜如蓝清晰看到男子紧紧攥着的拳头,以及猛地拱起的腰背线条,那一脚应该踩得很重。
没等到姜如蓝发话,罗妃倒先开口了:“你那么踩着他,估计连气都喘不顺,还怎么出声讲话?”
“你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讲话,这会儿倒替这臭小子求起情了。”那中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罗大小姐别是玩谍中谍上了瘾,跟这小白脸儿假戏真做了吧?”
罗妃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别以为首领让你跟着走这一趟,你就跟我们一样了。”她微微侧过脸,看了眼身边站着的男子,“克拉,你带来的人,你管好。”
被称作克拉的男人笑了一声,抱着手臂:“我也奇怪,妃,你是不是看上这个中国男人了。”
罗妃脸色冷僵,压低嗓音道:“你觉得当着这些人的面跟我掰扯这件事有意思吗?”
或许因为看到另外两个同行的人都是中国人的缘故,克拉用西班牙语低声说了一句,尽管说得很快也很含糊,姜如蓝还是听明白个大概。克拉说的是:这件事你别想这么轻易混过去,回去我会跟首领说明一切的。
听清楚克拉讲的话,姜如蓝心里不是不讶异的。她一直以为罗妃不过是被达拉斯手下收买并训练的女人,却不知道原来罗妃跟达拉斯本人的牵扯已经如此之深。是因为她的容貌吗?姜如蓝通过回忆仔细分辨着,罗妃的样貌顶多算上佳,漂亮是漂亮,却也不是绝世美人。可是她的那双眼……姜如蓝突然打了个冷战,达拉斯那个拥有一半中国血统的亲姐姐,那双眼睛跟罗妃竟然如出一辙!怪不得她初次见到罗妃,与对方的第一眼对视,心里会隐隐觉得不舒服。怪不得达拉斯会如此看中她,不仅运用手段将她安插进入卓晨内部,而且放心大胆地让她跟几名手下一起设下圈套对自己进行围追堵截。因为罗妃不可能也不敢背叛自己的男人!
或许是感受到了姜如蓝的瞥视,罗妃又将脸转了回去,沉声命令站在大杨树下的那个男子:“你,把他双手铐起来,绑在树上。”
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一只手就利落地将年轻男子拎了起来,将枪夹在腋下,另一手摸向挂在腰间的手铐子。姜如蓝突然感觉到眼皮儿狠狠一跳,因为就在此时,原本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突然反身一个后踢,同时用额头狠狠撞向对方的鼻骨。千钧一发之际,中年男子顾此失彼,鼻骨被击中,随后是两腿之间的脆弱部位被希,夹在腋下的枪也应声落地。年轻男子大概是打红了眼,见此一举压了上去,手摸到落在地上的枪械,抓起来高高举起,“啊”地大叫一声,径直朝着仰躺在地上的男子面门直砸下去。
年轻男子这一嗓子喊出来,姜如蓝只觉得浑身一颤,真的是池然!她顾不得多想,眼见罗妃身边那个叫克拉的男子举起手枪正在瞄准,拔下腿上的瑞士军刀,腕子一甩,另一手接过刀鞘,径直朝着克拉和罗妃站立的方向扔了过去。
其实以姜如蓝的臂力以及这种情况下投掷的准头,刀鞘几乎不可能砸中克拉或者罗妃两个中的任何一人。但她此举并非攻击,旨在救人。果然,克拉感觉到另一边异物袭来,转眼一看,手臂转向朝着姜如蓝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
姜如蓝毛下腰就地一滚,一边朝着池然的方向大声喊道:“别管他了,你快跑!”
这一举一放之间,池然已经将那个中年男子砸得晕了过去,举着枪转过脸来,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迷茫。姜如蓝见他脸上都是血滴,知道这人是被吓得魔怔了,一时间又急又悔,朝他大喊:“枪给我,你趴下!”
这小子之前只凭一身孤勇,估计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爆发力,攥在手里的枪恐怕他小半辈子都没亲眼见过长什么样,更别提说上它的名字或者举起来射击了。姜如蓝眯着眼瞄了一眼,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M4卡宾枪,这可比克拉手里的那把手枪给力多了。
姜如蓝话音刚落,就听“砰砰”两声枪响,紧跟着池然身边的沙地上就出现两个小坑,还冒着缕缕白烟。池然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姜如蓝急得差点儿呕出一口血来,她知道这是人在短时间内连续遭受极大刺激的本能保护反应,但这种情况,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愣神,也足以害他挂掉一条小命,甚至连累上她的。
“趴下!”姜如蓝飞快蹭动着身体,尽量借河边的草丛做掩护,朝着池然所在的大杨树直奔过去。克拉很快就意识到她的意图,姜如蓝刚又往前挪了一步,就见面前又是一道子弹略过,同时又是一阵碎石噼里啪啦刮落的声响。
克拉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响起:“你这个白痴,下去做什么!”
姜如蓝也抬起头朝前望去,就见罗妃将长及脚踝的裙子挽到腰间,露出一双浅麦色的修长双腿,那双腿结实笔直,一看就知道她也经受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从高处沿着土坡滑下,罗妃身上的紫色裙子已经沾满泥土,一头棕褐色的长卷发也沾上树叶,那张平日里艳若桃李的脸此刻冷冰冰的,乍一看过去,仿佛君临城下的女王,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别有一番冷艳的气场。
就见她三步并作两步,格外利落地冲到池然面前,伸手取过他托在两手之间的枪,动作优雅却很干脆。见此情景,姜如蓝瞳孔猛地张大,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
哪知罗妃拿过枪,就随手一扔,急得克拉在身后又是一连串母语的咒骂。随后,罗妃从靠近大腿根部的黑色绑带取下一把小巧的定制手枪,下颏一扬,枪口径直抵在池然的前额中央。
姜如蓝狠狠咬着牙,撑着沙地的手几乎抓出几道血痕来,她眼看着池然从一开始的木然,到后来渐渐有了反应,就见他缓缓抬起眼,最终与罗妃居高临下的俯视对上视线。池然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一个人,说不上有多英俊,但模样斯文,进退有度,温柔又有礼,但这样的男人在B市那样的大都会,白领云集的中央商务区,绝对是受年轻女孩儿欢迎和追捧的。所以他在卓晨如鱼得水,是全公司上下无人不爱的开心果,单就姜如蓝知道的,就有三四个女孩儿公开对池然表示过青睐。可他此时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张泥浆糊上的模子似的,整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似笑都不会笑的,整个人——仿佛已经是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看到罗妃拿出手枪对准池然额头的那一刻,姜如蓝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许多年后,她也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想起,无论是跟身边的人慢慢讲述,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静静回忆,她都说不上来,当时那两个人到底对峙了多久。她只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经历的许多个漫长磨难中,最揪心、也最无可奈何的等待和煎熬。
她清晰看到池然的嘴角缓缓勾起,那几乎称不上是笑容,他扬起脖颈,白色的衬衫被山谷中拂起的风吹得如同一面旗,那样肆意的白,尽管沾了泥沙和鲜血,依旧遮挡不住那种在阳光下几乎刺目的光芒来。姜如蓝轻轻眯起眼,就见池然直立起上身,双臂也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敞开,那样的漫不经心,却又肆意张扬,他嘴角扭曲着的弧度,让人看着骇然的神情,渐渐弯出一抹好看的笑来。
从开始认识这个人到现在,姜如蓝从未见过池然对着任何人笑得这般灿烂。而罗妃的手竟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从手指到小臂,无法控制地颤抖,明显到即便隔着很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的一声闷响,姜如蓝只觉得浑身一抖,紧接着就无法自抑地打起战来。从参与警队工作到现在,她曾经听到过无数枪声,可都没有这一声来得心惊胆寒。即便是当年魏徵臣中枪坠崖,她也因为隔得太远,达拉斯手下的枪支又安了静音器,所以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远远看到魏徵臣的白衬衫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血红的花来。
而这一次,太近了。
她看到克拉握着手枪,从枪口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刚好打中池然的左胸,她看到罗妃浑身狠狠一抖,紧跟着“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声音太过凄厉,惊起河水对岸树林里的一群山雀。山雀水蓝色的尾巴高高翘着,在青白一片的天空中画过一道道鲜亮的色彩。那一抹又一抹的蓝,与池然胸前渐渐殷出的那朵鲜红,彼此映衬着,染红了清澈的河水,也染红了情人的眼。
姜如蓝从池然直立起身体的那一刻,就看出他和罗妃的不对劲儿来。她不知道她不在H市区的那两天,这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或者说,长久以来,她都不关注身边的人彼此关系有着怎样的变迁,因为那时的她满脑子都是魏徵臣。
可当池然木然地与罗妃对视的时候,当罗妃手里的枪口对准他的前额却迟迟不开枪的时候,当池然最终笑着挺起胸膛,敞开双臂的时候,再迟钝的人也该感觉到了两人间不自然流淌的情愫。直到很多年以后,想起整件事的时候,姜如蓝也不敢肯定罗妃对池然到底怀揣过怎样的感觉,但她曾经看得清清楚楚,池然为了面前这个拿枪指着他的女人,心甘情愿豁出一条命来。
空气里渐渐氲起鲜血的味道,池然跌坐在原地,原本高高扬起的脖颈柔软地垂落下来,面上的那抹笑,温柔如旧地含在唇角,整个人的身体却渐渐瘫软下去。姜如蓝看到罗妃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拿着枪的手随意一扬,对着手边一排灌木丛连开两枪。她拿的枪非常小巧,一共也就能装一到两发子弹。罗妃看也不看,疯了一般尖叫着抬起手连射两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包括站在灌木丛里的克拉在内。他很快捂着大腿跌坐在地,一边用西班牙语的脏话大声咒骂着罗妃。
罗妃又接连好几次扣动扳机,但枪膛已经空了,只余几声“咔哒咔哒”的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她之前系在大腿的裙摆缓缓垂落下来,整个人原本那种骄阳跋扈的气势也随之柔软下去,她抚着池然无力垂下的脸,手指来回摩挲着,在他面前慢慢跪了下去。
姜如蓝听到她一连叫了两声池然的名字,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了一个团,咬了咬牙,从草丛里站起来走了过去。
“别过来!”罗妃的警觉性很高,姜如蓝刚走出两步,就被她厉声喝止。
姜如蓝扫了一眼跌坐在灌木丛里的克拉,狠了狠心,不管不顾朝着两人冲了过去:“你现在赶紧开车带他去医院,或许还有救!”
罗妃抬头的动作很慢,看着她的眼神也仿佛还没明白过来似的,姜如蓝一跺脚,冲到跟前扶住池然一边肩膀:“哪儿那么准就打中心脏了!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来不及就医失血过多死的,你再不利索点儿,池然就真没命了!”
罗妃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用力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抬池然的双脚。姜如蓝双手扶住池然的肩膀,朝着克拉所在的方向一抬下颏:“你先赶紧把那个人解决了。”
罗妃也是有点儿吓傻了,几乎是姜如蓝一个指令,她就跟着做一个动作,捞起之前她扔在地上的那把机枪,两人一同转头,却发现斜坡上的灌木丛早已空无一人!
几乎是一瞬间,姜如蓝脊背上的冷汗就下来了,罗妃也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斜坡上冲。
“你干什么去!”姜如蓝托着池然的肩膀,一面低头检查了下他的瞳孔,“再不快点儿,人就真的……”
姜如蓝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就见原本抓着草根试图爬上斜坡的罗妃,又缓缓倒退着向后走。斜坡之上,克拉大腿上的枪伤已经做过简单包扎,他一只手托着一把机枪,另一手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其实他不招手,姜如蓝也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克拉的身后,站着将近一个排的人,都是一身迷彩,手握机枪。姜如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看来这次达拉斯为了活捉她回去,还真是下了血本。
克拉朝着罗妃咧了咧嘴:“妃,首领早就知道你是要出问题的,所以提前让我多带一些人过来。”
罗妃只沉默了片刻,突然转身朝姜如蓝和池然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身后的克拉吹了个口哨,怪声怪气地说了句:“妃,没想到你真的对那个小白脸上了心。”
姜如蓝看着她快步朝自己走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身上的气势却越来越沉重,心知不妙,刚想松开池然去拿大腿内侧的匕首,罗妃已经先一步用手里的机枪瞄准了她。
姜如蓝面沉如水,一双水亮的杏眼直直望着她,罗妃的眼眸却沉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在看倒卧在姜如蓝腿边的池然,还是在转着什么其他的念头。低矮的悬崖上,池然哈哈大笑,口哨吹的震天响:“妃,可真有你的!”他朝着姜如蓝挤了挤眼,又接着说:“我带着一个排的人过来抢功,也比不过你这一个转身玩得精彩。罗大死之前倒说了句不赖的话,你这谍中谍玩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眼看罗妃举枪瞄准,岿然不动,姜如蓝脑子里灵光一闪,扶起池然的肩膀,让他的头靠住自己的大腿,朝着斜坡上的人大声喊道:“想要我交出东西,可以,不过你们要帮我救一个人!”
克拉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的笑容都比之前亲切许多:“丁小姐,你说的该不会是你腿边的那个男人吧。”姜如蓝点点头,克拉哈哈怪笑一声,道,“丁小姐,你不知道我从前在首领身边是干什么的吧?这么说,我想要打中一个人的心脏,那颗子弹绝不会打到他的肺叶上。那个人即便还有口气在,也已经没救啦。”
姜如蓝不为所动:“我只让你把他送到医院,交给医生救助,至于救不救得活,那是他的命,跟你和我的约定没有关系。”
克拉眼睛一亮:“他们说得没错,丁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爽快人!”
姜如蓝朝着他身后一扬头:“废话少说,你赶紧让人过来把他抬上去,以最快速度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怎么摆脱麻烦你们应该知道。”毕竟在国内这种枪击事件还是很少发生的,一经发现就会引起上面的高度重视,这也是许多混黑道的人受了枪伤都情愿自己解决的主要原因。
克拉朝着身后两人一招手:“就按丁小姐说的做!”
姜如蓝看着那两人很快沿着斜坡冲下来,又一前一后把池然抬了上去,克拉站在原地,朝着上面公路的方向一伸手臂:“那就请吧,丁一小姐。”
姜如蓝表情温和,说出的话却很无赖:“我昨天没吃晚饭,又淋了雨,从这个土坡上滑下来摔进河里,又赶了半宿夜路。”克拉看着她的表情有点儿迷茫,更多的是警惕,姜如蓝朝着对方浅浅一笑,接着说:“我现在一点儿都走不动了,麻烦克拉先生安排个手下背我上去吧。”
从始至终,她都没再看过罗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