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lie来啦!”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等得不耐烦的众人纷纷安静了下来,一齐往门口张望。
叶慎安不由愣住,视线还停留在林粤的脸上。少女饱满光洁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情绪,如往常般跟Leslie打了招呼,主动将剧本递过去。
Leslie接过剧本,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林粤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叶慎安这才注意到,她今天又扎了马尾,缎带是艳丽的红色。高高的发尾随着轻快的步伐在她身后摇曳,每一下,都掀起一阵劲风。
没意思,叶慎安“嗤”了一声,百无聊赖地趴回课桌上。
Leslie笑盈盈地走上讲台:“大家知道‘夏日嘉年华’吧?”
“知道——”所有人异口同声。
作为学校每年夏天都举办的例行活动,“夏日嘉年华”在学生中向来拥有很高的人气。每年嘉年华期间,不仅官方会设置节目投票通道,私下里大家的讨论热度也十分之高涨,每年都会涌现出几个一夜爆红的“明星学生”。
Leslie在英国念大学,受英国文学影响颇深,这次学校一公布活动时间,他便立刻敲定了《麦克白》作为这次表演的剧目。虽然《麦克白》已经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篇幅最短的作品,但对刚入学的高中生来说,台词还是很有难度的,他个人也是抱着尝试的心态。
正式开始选角,大家陆续认领了一些戏份或轻或重的配角,而作为绝对主角的麦克白,却迟迟无人问津。Leslie看上去有些失望,鼓励大家:“难道不正是因为有难度,才更有挑战性吗?”
没人搭腔,冷场得厉害。
叶慎安整个人懒散地伏在桌上,头搁在肘窝里,歪着脖子张望了一圈,轻快的神情犹如看戏,反正他上学期已经被Leslie钦定参演了,叫他演什么都无所谓。但他也不至于蠢到主动请缨演麦克白,毕竟得过且过才是他的快乐哲学。
忽然,一道清亮而镇定的女声打破了整个教室的沉寂:“Leslie,可以反串吗?”
是林粤。
Leslie蓦地一愣,偏头对上她的视线:“你是说……你想反串麦克白?”
“是的,我觉得如果采用这个形式,可能更有戏剧效果。”
“也不是不行……”不过他之前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很显然,林粤的话给了他新的灵感。
斟酌片刻,Leslie爽快拍板:“那么,就由你来反串麦克白吧!”
“不,不光是我,”林粤环视了教室一周,“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反串的话,可能看起来有点儿奇怪,不如这次,我们全部角色都采用反串的形式吧!”
刚才还听得昏昏欲睡,对这种古典悲剧提不起兴趣的赵希茜一下子来了精神:“欸,那就是男生都演女生,女生都演男生?”
“没错。”
“真的吗?听上去好像很有意思啊!”
“对嘛,纯悲剧实在太没劲了,这种的话,想想还挺搞笑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气氛渐渐热闹起来。讲台上的Leslie朝林粤投去了一个嘉许的眼神。
所有人看上去都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纷纷重新认领自己想要反串的角色,叶慎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群平时看起来挺有男子气概的人,内心深处竟然都在渴望穿裙子!真是人心叵测啊!
他一个激灵,隐约感到了危机,正要反对,林粤已经先开口了:“我觉得,叶慎安演麦克白夫人很适合。”
你四只眼睛里的哪一只看出我适合了?强忍住吐血的冲动,叶慎安祈求地看向Leslie:“我反对!”
Leslie微笑:“反对驳回!”
叶慎安感觉眼前倏地黑了一下——林粤确定、肯定以及一定,讨厌自己。
既然命运宣判了自己死刑,叶慎安懒得再关心后续的选角,恹恹地缩回了课桌上,努力回忆起《麦克白》的剧情。
说来要感谢叶太太的雷霆教育,过去他不得不在暑假里一边痛苦地揪头发,一边阅读各式叶太太指定的课外书籍,《麦克白》便是其中之一。这部悲剧难得采用了反派作为主角,苏格兰将军麦克白和班柯平叛归来,路上遇见三个女巫。女巫预言麦克白将晋爵称王,还预言班柯的子孙也会称王。回国后,国王果然授予了麦克白爵位,证实了女巫的第一个预言。但麦克白野心勃勃,不满足于此,终于在夫人的唆使下,谋害国王,坐上王位。恐惧女巫其他的预言实现,麦克白接连杀害了班柯等许多人。麦克白夫人也逐渐精神崩溃,发疯自杀。众叛亲离的麦克白最后被邓肯的儿子和英格兰援军剿灭,枭首示众。
叶慎安越想越觉得迷幻,林粤怎么就觉得自己很适合演一个挑唆丈夫造反,最后把自己折磨得疯掉还自杀了的女人?这已经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一个恐怖问题。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这次话剧的全部角色已经以光速确定了下来。赵希茜抢到了马尔康的角色——故事中的邓肯的儿子马尔康最终从林粤饰演的麦克白手中夺回了王位,这无疑让暗地里跟林粤较着劲儿的她充满了干劲。许卫松则选择饰演三女巫之一,台词虽不多,但胜在造型神秘拉风。而简辰则被Leslie强行安排做了旁白。
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或喜欢或能接受的角色,唯独叶慎安一脸生无可恋。因为他得做林粤……哦,不,麦克白的夫人。
班会结束后,许卫松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讨厌我的女神,但能被我女神看上做她的夫人,是你的荣幸。”
叶慎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哦,那我把这份荣幸让给你吧。”
许卫松嬉皮笑脸:“这哪行,女神看上的又不是我!”
“得!”叶慎安悻悻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知道,许卫松就是嫌台词多。
感觉到叶慎安是真不开心,许卫松赶紧识趣地换了话题:“哎呀,不要这么生气嘛,要不一会儿去我们家打游戏吧?”
可叶慎安不领情,拿起桌上的剧本“啪啪”地拍了两声:“不去,回家背台词!”
他已经决定了,一定要趁之后排练的机会找林粤问清楚——他究竟哪里得罪她了?
紧锣密鼓的排练第二天便拉开了帷幕。
大概是受反串新鲜感的召唤,整个话剧组的人跟打了鸡血似的,下午的课一结束,都不需要Leslie打招呼,直接拥向小礼堂。
叶慎安一个人掉在大队伍的最后头,手头捏着一瓶快喝完的可乐。
斜阳还没有落下,正是狼与狗的时间,热闹的校园笼罩在模糊却耀眼的光线中,什么都无法看清楚。
叶慎安的目光掠过前头那个高挑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阵焦躁,咕噜咕噜灌完最后一口,“哐当”一声,将空瓶掷进了垃圾桶。
小礼堂的门是开着的,Leslie先到了。
“大家动作快一点,先去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我们就开始排练了。前期带剧本熟悉台词,下周开始尝试脱稿,大家明白了吗?”
“收到!”
众人作鸟兽散,叶慎安也慢悠悠地走向后台。
不过一会儿工夫,地上已堆了不少书包。叶慎安“啧”了一声,真是一个赛一个积极。他慢条斯理地蹲下身,再慢条斯理地打开书包,磨叽了老半天,总算把剧本翻了出来,视线掠过昨天用彩笔标注的台词。不演的话就算了,但如果要演,他也没打算敷衍。
将剧本夹在腋下,他站起身。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回过头,是林粤,想必她也是来放书包的。
四下除了他们难得没有别人,叶慎安觉得这是个质问她的好机会,但又怕突兀,遂决定寒暄一下再发问:“好巧啊,你也来放书包?”
林粤没出声,但看他的表情无疑跟看傻子一样。叶慎安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下林粤总算出声了:“你人不舒服?”
不不不,跟你说话之前,我什么都好,跟你说话之后,我就哪儿哪儿都不好了。
叶慎安拧着眉,决心不搞迂回那一套了:“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
“你很讨厌我?”
林粤看上去像被他问住了,许久才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近的面对面讲话超过三句。
叶慎安似乎被她与生俱来的气场唬住了,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我的直觉。”
林粤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些。片刻,她唇边漾起一抹英气的笑容:“夫人,我觉得男生还是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一般来说,那都是错觉。”说罢,林粤抛下书包,“噔噔噔”地走远了。
叶慎安的大脑空白了三秒,三秒后,他的牙齿开始打战——林粤刚是叫他“夫人”???他这是被她调戏了?!难道家里的锦鲤都死绝了吗!!!
被林粤调戏了的叶慎安感觉心态完全崩了,第一幕戏排下来,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不仅昨天背了一半的台词没展现出来,反而还变得结结巴巴的。
中场休息时,Leslie把他叫到了一边:“你真的很反感反串演出吗?我还以为用这样的方式演绎传统话剧,你们会觉得更有趣。”
Leslie看上去完全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反而是真的有些苦恼,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感觉勉强。
叶慎安听罢愣了愣,半晌,有点儿别扭地挠了挠头:“其实……也没有特别反感。”
他一直以来最大的优点就是适应性极好,对新鲜的事物也充满了好奇心,非说这次为什么会这么抵触……答案只能是林粤。对于她的一举一动,他无法不去在意,但越在意,却越摸不着头脑。这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此刻林粤正坐在舞台边沿喝水,一双被许卫松称赞有加的长腿悬在那儿晃啊晃,视线时不时扫过这边说着话的两个人——她……是不是欺负他太过了?
自从开学认出叶慎安就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哭包后,林粤惊讶之余,那颗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恶作剧种子也跟着一并复苏了。谁让他小时候哭的样子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还渐渐成为了后来每次不开心时回想起来,就觉得开心的存在。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叶慎安虽然没有认出自己,却总是一副很避讳她,很她,偶尔还很烦她的样子……这惹得林粤超不爽,时不时就很想再欺负一下他——这是属于她的小小乐趣,但如果这种乐趣影响到其他人,就不太好了。想到这儿,林粤拧紧矿泉水的瓶盖,起身朝叶慎安走了过去。
“我没有讨厌你。”
“……”
叶慎安刚拧开了一瓶新的可乐,才喝了一口,就被她的话给呛住了,棕色的液体滴在校服的胸口,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和她说话。
不过林粤似乎也不在意他开不开口。
“非要我说实话的话,我只是想欺负你一下。”
???什么鬼!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霸凌,还霸凌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叶慎安气呆了,“啪”一声放下可乐。胸口那摊咖啡色的污渍已经蔓延开了,他低头用手指用力擦了几下,发现于事无补,遂放弃,安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说辞。
“如果你实在很不想和我对戏,我可以去跟Leslie申请更换角色,可我刚才在后台看你已经标注了很多麦克白夫人的台词,你其实,”她顿了顿,眼中似有狡黠的光彩在闪烁,“有很认真在准备吧?”
被拆穿的感觉真是超、不、爽。叶慎安下定决心不理她,抓起身旁的可乐瓶,起身:“我去卫生间洗一下衣服。”
大步流星走出很远,他发现林粤识趣地没有跟上来。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叶慎安越来越不懂了……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是讨厌他,她只是想欺负他。他摇摇头,想不到林粤年纪轻轻,就已经这么变态了。
短暂的休息后,排练继续。
不知是不是叶慎安的错觉,他感觉林粤对自己的态度一下子友善了许多。她认真对台词的模样虽然不至于可亲,但至少感觉不到可怕了。他渐渐找回了丧失的信心,昨天好不容易记下来的台词也纷纷回到了脑子里。
Leslie在台下观摩了一遍最新的进度,分外满意地拍拍手:“今天就到这里。”
大家得令,开心地一哄而散。
许卫松拿了书包,急急忙忙跟上他,手指钩住他的书包带:“老实交代,我女神刚在舞台边上跟你悄悄地聊什么了?”
叶慎安不胜其烦:“你怎么次次都要问我?”
“这不是比较关心你吗?”
“你就是八卦!”
“对对对,我就是八卦,那你就可怜我一下,告诉我嘛。”
“其实,也没说什么……”叶慎安蹙眉,努力回忆着林粤的话,“她说,她不讨厌我。”
说罢,叶慎安自己也觉得十分莫名。
“……哈?”许卫松果然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他的记忆里,这两人开学至今明明没什么交集,叶慎安的确不待见林粤,但女神怎么可能会跟他一般见识?许卫松觉得他这摆明是在敷衍自己,想追问,叶慎安家的车却来了。他只好眼睁睁地见他一头扎进去。
“明天见!”
“好吧,明天见!”
目送车子开走,许卫松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来,接下来他很有必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两个人了。
叶家。
叶先生和叶太太今天不在,哥哥叶慎平平时都住校,没事自然也不会回来。
叶慎安独自吃了晚饭,早早回了卧室。打开灯,放下书包,他走到全身镜前,第一次认真端详起眼前的自己——他的头发看上去短短的,精神十足,一点儿都不娘炮,是上个月被叶太太特地押去剪的;都说男孩子发育比女孩子慢,但他个头一向蹿得快,目前基本与高个儿的林粤持平,完全不是棵娇弱的豆芽菜;至于皮肤,那更是遗传了叶太太的好基因,白嫩又光滑,完全没有青春期磕碜的坑坑洼洼……不管怎么看,他都算得上个符合广泛审美意义的阳光好少年。
叶慎安不由皱紧了眉头——所以说,他到底是哪里长得欠林粤欺负了?
六月底,《麦克白》的排练终于临近尾声,所有人已经能脱稿演绎自己的角色了。
最后一次排练,叶慎安排完自己的戏份,退到舞台侧边,和其他人一起等着谢幕。
舞台正中,明亮的灯光刚好打在林粤的脸上,她正声情并茂地演绎着那段属于麦克白的最经典的台词:“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叶慎安明显感觉到,刚才还闹哄哄的一拨人,骤然安静了下来。
“好厉害,发音太标准了,上次听Leslie说,她入学雅思和托福都是大学水平……”有人在小声嘟囔。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赞叹——
“虽然我还是不太理解这句话啦,但就是觉得林粤把他演活了……”
“就好像真的是麦克白一样!”
“对啊,就是那种‘陛下’的感觉……”
“如果我现在在台上,估计能直接给她跪下吧。”
“……有这么夸张?”叶慎安抱臂,瞄着舞台上的林粤,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嘴。
“当然有了,林粤就是陛下本人!”
“你有没有认真看啊?”
大家如此同仇敌忾还是头一回,叶慎安撇撇嘴,不说话了。但他心里明白,这一次,他们是对的。因为他的视线,也根本无法从林粤身上挪开。她明明还穿着和大家一样的校服,但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却犹如一个真正的王者,天生该接受众人的朝拜。
一切都很完美,甚至远超Leslie的期待,他对他们的正式演出充满了信心。
每个人都十足兴奋,而叶慎安虽然嘴上不说,心头对夏日嘉年华的到来亦是充满了期待。
当天晚上,除了叶慎平有实践课没回来,一家人难得凑到一起吃了顿晚饭。
整整一顿饭的时间,叶慎安都在暗自躁动,最后挨到要收餐了,他才故作不经意地看向叶太太:“下周三你们有没有空啊?”
“下周三?”叶太太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对。”
“学校要开家长会?”
“不是,我们高中部有夏日嘉年华活动,老师说可以请家长来观看。”
“是强制性的?”
“不是……”
“噢,那到时看情况吧。”叶太太的手机刚好响了,有短信进来,她低头去翻看内容,“你也别一门心思只想着玩,有时间就好好念书,不用高考不代表不用好好学,你哥成绩好,不想出国也就算了,我可真担心你以后想出去都出不去……”
根据以往的经验,叶慎安知道自己再继续纠缠只会讨骂,遂乖乖低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嘉年华当天,拖家带口的许卫松一大清早就和叶慎安在校门口撞上了。见他形单影只,他好奇道:“你爸妈不来看你啊?”
“有事……”他含糊其辞。
“他们还真忙!”许卫松顺着他的话不以为意地叹了句,然后乐呵呵地回过头,跟身后的父母使劲挥挥手,“老爸老妈,你们先自己到处逛逛吧,我们俩得去礼堂准备了!”
叶慎安被许卫松一路上连拖带拽,反常得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进了后台,他才感觉自己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些——毕竟也没说不来不是?
正值一年最热的时候,哪怕礼堂内冷气可劲儿地吹,也敌不过人多,大家背上渐渐都捂出了一层汗。
叶慎安换好了衣服,只等Leslie安排化妆。他拖了一把空椅子在旁边坐下,目光转向化妆师,发现她正在往林粤的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玩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头多少有点别扭……难道自己待会儿也要弄成这样?
正琢磨着,Leslie叫他了:“快过来化妆。”
来不及多想,他起身小跑过去。
他们的话剧被安排压轴,这意味着所有人得在后台等上好久。时间太长太无聊,叶慎安无事可做,心不在焉地拿手往脸上扇风,心头仍然惦记着叶太太的那句“到时候看情况”。
忽然间,一瓶还冒着冷气的可乐递了过来:“喝不喝?”
叶慎安愣了愣,这才接过来,不情愿地努了努嘴:“谢谢。”
“嗯。”给可乐的人反应相当冷淡。
算了,难得她友好一回,不计较,不计较。
他默默低头喝可乐,突然,林粤又发话了:“你紧张吗?”
叶慎安蓦地呆住,这是林粤会问出来的话?他狐疑地抬起头,打量了她几眼,许久,不确定地问:“你是在问我?”
“嗯。”
“还好吧。”
“是吗?那你挺厉害。”
叶慎安一时吃不准她是在赞扬自己,还是在嘲讽自己,只好敷衍了事:“嗯。”
本以为这算结束了这场尴尬的聊天,没想到重头戏还在后面。
“对了,你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
他就知道,狗屁友好,她只是想抓住一切机会精神霸凌他!但他这次不会上当了,他才不会再蠢得问她:你为什么总想欺负我?
好不容易熬过了前头的十几个节目,大家终于得到Leslie上场的指令。
叶慎安拎起裙摆,跟随众人大步往舞台方向走去。作为绝对的主角,林粤理所当然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此刻的她身姿舒展,下巴微扬,面部表情放松却十分专注,每向前走一步,步履都飒爽得犹如秋日清晨的风……看着这样无懈可击的她,叶慎安心神忽地一凛,难道她刚跟自己没话找话,是因为紧张?
不会吧,那个林粤,怎么会……这种可笑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便过去了。
舞台的幕布也已拉开,耀眼的镁光灯射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站得笔挺,这还是他人生中头一次铆足劲儿,想做好一件事。
台下响起如潮的掌声,叶慎安悄悄朝乌泱泱的人群中看了一眼,每个前来观赏的家长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其中不乏捧着鲜花、拉起横幅的……只是那些人里,并没有他期待见到的面孔……他默默别开脸,情绪一刹间跌到谷底。
就在此时,舞台的灯光突然全暗——电闪雷鸣的光效中,三女巫登场了。
“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
“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
……
他们准备多时的《麦克白》,终于开场了。
“啊啊啊——大成功!”
谢幕完,赵希茜冲进后台的第一件事,便是飞扑到负责旁白的简辰跟前拼命邀功,“我厉害吧?我演得好吧?我是不是全场最佳?”
那神情,那语气,活脱脱开屏的孔雀,但奇怪的是,简辰虽然日常不耐烦脸,却没泼她冷水,反而破天荒地、惜字如金地夸了她一句:“不错。”
旁边的许卫松刚好目睹到这一幕,大跌眼镜,一把拉住正准备去换衣服的叶慎安:“哥们!你刚看到了吗?!”
“什么?”叶慎安被迫停下脚步。
“我们希茜妹向来不是一头热吗?难道是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发展?我恨呐!”那哀怨的小眼神,就差一条小手绢配合着咬。
叶慎安刚被镁光灯照出了满身汗,一门心思只想换衣服,手臂照直了一挥,打掉许卫松的手:“你八卦归八卦,差不多得了,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许卫松乐了:“王力宏我喜欢,你这是要给我唱歌呢?”
叶慎安的反馈却是前所未有的冷淡:“懒得跟你贫。”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更衣室。
“他这是怎么了?”赵希茜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困惑地看着叶慎安的背影。
“不知道,真是稀奇了,我还是头一次看他脸这么黑呢。”许卫松莫名地挠了挠头,“不过早上遇见他的时候,似乎就不怎么高兴了。”
“呃……”
不等赵希茜接上他的话,后台另一边突然爆发出一阵花痴的叫声。
许卫松循声看过去,发现是换完衣服出来的林粤被台下追过来的“粉丝”给团团围住了。不过女神不愧为女神,哪怕面对一群人的围堵,也仍能保持淡定,面不改色。他美滋滋地瞻仰了林粤许久,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贱兮兮地朝赵希茜“啧”了一声:“我代表我女神向你道歉,她今天又把你比下去了。”
赵希茜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二话没说,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脚,气得扭头走了。
更衣室外闹哄哄的,叶慎安隔着门都能听见有人在喊林粤的名字,隐约还有“陛下、陛下”的呼声。
话剧早结束了,这群人还有完没完了?他不耐烦地扯掉身上的裙子,从书包里拽出T恤套上,这才伸手去摸塞在隔层里的手机。
屏幕显示有一条新信息:临时有事,我们就不去了,订的花阿姨会代我们送到,预祝话剧表演成功。
叶慎安反反复复把那段话看了几遍,嘴角慢慢勾起一条嘲讽的弧线——搞得他们好像真的很重视似的。
不经意间,有汗水淌进了眼里。他后知后觉感觉到不适,使劲眨了眨眼,结果更疼了,可一时也找不到纸巾,只好用手瞎揉了几下。正要把手机放回去,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把门给反锁了。
礼堂后台的更衣室总共只有四间,嘉年华期间,为了方便大家使用,学校特地在门上按性别贴了标识,男生女生分别进出,大家都不会特意锁门。但他刚才一时烦躁给忘了。
起身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他现在格外不想应付的脸。
林粤瞄了一眼他红红的眼睛:“你哭了?”
他蹙眉,反应了两秒,眼中逐渐显出平时从没有过的凌厉光芒:“你瞎了?”
林粤微微一愣,这还是叶慎安第一次表现出攻击性。
安静了片刻,叶慎安抬手,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门上贴着的标识,不紧不慢道:“这里是男更衣室。”
“哦,是吗?”林粤居然真的顺着他的指示特别认真地看了一眼那块指示牌,旋即挑眉笑了,“可能最近我的近视加重了吧。”
叶慎安一下子更窝火了。明明是她在认,可这态度,这语气,怎么就这么刺耳?
他不说话,林粤也没说话,低下头,在口袋里翻着什么。叶慎安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换好衣服了,只是妆还没卸,如今整张脸被浮夸的妆容遮住,看起来格外戏谑。
“给你。”不一会儿,林粤掏出了一包纸巾,大大方方递到他跟前。
她表情极自然,叶慎安一时大意,竟然接了下来。四目相对,她笑得暧昧而同情。
叶慎安陡然回了魂,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真的没有哭啊!那只是汗水淌进眼睛里给揉的!
但林粤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在想什么,转过身直接走了。
望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叶慎安不禁傻了眼,感觉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最后是郁卒地看了一眼那包犹如烫手山芋的纸巾——等等,她既然不是来换衣服,那到底是来干吗的?
解释不清楚了……叶慎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林粤之间的“误会”,就像老房子后院长势喜人的野草,东边的还没来得及割掉,西边的已经冒了出来。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见到她。
可他们偏偏在一个班级,又偏偏,他走到哪里,都可以听见有人在议论她。
如今夏日嘉年华结束一周了,这个学期也临近尾声,但林粤的热度却犹如窗外蒸腾的暑气,一直未能如他所愿退去。
毫无疑问,她成了这一届的“校园明星”。《麦克白》的反串风潮席卷了整个高中部,而林粤更是因为个人惊艳的口语水平和表现,被更多人所熟知,甚至向来眼高于顶的学校话剧社社长都亲自杀来了班里,搓着手,热情地向她抛出橄榄枝。
林粤当时正好在整理课本,听罢社长的话,歪头考虑了片刻,最后是抬起脸,笑容满面却态度坚决地拒绝道:“抱歉,我没有兴趣。”
那社长被她这骄傲迷人的笑容撩得心神一晃,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好好好,你再考虑考虑,我们随时欢迎你!特别欢迎!”
之后,校园BBS上便出现了一张神秘的林粤粉丝帖。标题十分之中二,叫“‘陛下’今天也是这么帅没错了!”。
叶慎安曾因好奇心手贱打开过一次,那偷拍照片的角度,那浮夸的记录林粤日常的笔触……他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许卫松之手。叶慎安深以为,他未来不做狗仔而是要继承家里的服装事业,实在是一种浪费。
七月。
期末考试后,便是新的假期。虽然这个假期不如普高的暑假那么长,但好歹也有三个星期,整整大半个月不必被林粤的阴影笼罩,叶慎安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安逸。
虽然天气燠热,但这丝毫妨碍不了他运动的热情,一周三次约许卫松打球雷打不动,直到后来许卫松说要陪家人去冲绳度假一周,他才被迫消停下来。
可安分在家的日子到底无聊,他又是那种特别坐不住的人,在家哈欠连天地连看了三天体育频道的转播后,他终于找到了新消遣。
第四天下午,他找到离家最近的一家击剑班交满了三个月的学费。
许卫松听说后,不禁为他的雷厉风行抚掌:“你不愧是射手座的!”
叶慎安啼笑皆非:“什么?你还看星座?你娘不娘啊?”
“你懂个屁!”许卫松没好气道,“学会星座,以后追女生不愁没共同话题!”
叶慎安第一反应是要问他“那你的女神怎么办”,但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他不太想跟人谈及林粤,哪怕对方是许卫松。
两人又嘻嘻哈哈地扯了半天,这才互道“晚安”。
临挂电话,许卫松像想起什么,突然神神秘秘道:“对了,我昨天听我的眼线说,看到简辰和希茜去游乐园玩了……”
“没想到你人在海外,还这么心系祖国。”
“那可不!”
“行了行了,我得挂了。”
叶慎安打了哈欠,为阻止许卫松继续八卦,忙不迭挂了电话。
一夜好眠,睁开眼,是崭新的一天。
叶慎安事后想来,那天早上其实还是有过许多征兆的。比如,吃早饭时,他没留神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再比如,阿姨跑来跟他说,最近天热,池子里的锦鲤死了不少……但可能他的整个中枢神经都在放暑假,这一切,都没被他放在心上。
早饭过后,他依然神清气爽地按照原计划让司机载自己去那家击剑馆。
推开击剑馆的玻璃大门,叶慎安一眼便看见那个穿着白色击剑服的少女,正专注地端起黑色的护具,准备往头上戴。在她身后的落地窗外,是大片大片蓊郁的树荫,深绿浅绿汇聚成碧色的纽带,不动声色地交织舞动着。
起风了。
感觉到他的视线,林粤戴护具的动作停下了。她转过脸,看着他,似愣了一下,眉目渐渐舒展开,微笑:“好巧。”
“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