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47楼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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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老与魂

我常想,北大,大约是老了。

人越老,回忆就变得越值钱。每个新学年的开始,台上都要端坐三五位谆谆长者,讲赵家楼的一把火,讲新华门的水龙头,讲德先生与赛先生,讲北大北大、不怕不怕……北大也真有的可讲,半页黄纸,一段残碑,“砍”起来,都够你喝上三杯两盏的了。我经常路过沙滩红楼,但每次都克制住了要进去看看的欲望,似乎是觉得那座楼太沉重了,每块砖都是铜铸的,而自己年轻的身子骨,很脆、很轻……

人老了,也爱听一些顺耳的美言。大礼堂办个讲座开个会,发言者如果能对来到这全国最高学府学习请教多表示几句三生有幸,立刻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开全国党代会呢。如果再能跟北大排上点儿转折亲,比如老岳父的三舅母曾经在当校工的时候亲手给胡适之大人送过六封挂号信呀,那这次发言就算成功一半了。有一回去吃烤红薯,3只竟要我两块钱,开口一问,人家说:“你北大学生嘛,在过去就抵半个翰林呀,将来有名有利,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几句话比烤红薯还香甜,我晕晕乎乎地就回来了。

老人也往往十分孩子气。宿舍里常听到一声怪叫:“哎哟!今天报上怎么把清华排到北大前边啦!”球赛胜了,游行走到魏公村,忽然发现排头举的是人大的校旗,于是便一声呼哨,前队改后队了。回来还要说:“是咱们把他们喊下来的!”我曾问一位老师,为何北大讲课多数没有教材,答曰:“编教材是教书匠的事,咱们是学者。”“那为什么不用外校的教材呢?”“北大用外校教材?笑话!”

人都说北大有魂。这魂看不见,说不出它在校园里弥漫,在讲台上流布。它在马路上。匆匆掠过的一瞥里,在火车上相对会心的一笑中。有人说它是科学精神,有人说它是民主风气。有人说它是兼容并包的宽阔胸怀,有人说它是奋发高蹈的自由天性。然而有人说,这都是过去的风光了,说北大的魂已然老了,说北大的魂如果还在的话,那只剩下了懒散、吹牛、孤芳自赏、目空一切和眼高手低。北大被刺痛了。于是我常想,北大,大约是老了。

我到校园里走走,去看北大。迎面走来无数个胸前印着“北京大学”的男女青年,好像无数个电影片名向眼前推来。那片名后方,是一颗颗跳动的青春。校园里有一尊钢塑的SD,那样子不很舒展,但却浑厚、成熟。我去看元培老校长,他已经锈迹斑斑,脸上蒙着厚重的绿苔。但在他开阔的四周,树是绿的、竹是青的,还开了几簇旺旺的红花。

北大人真能“侃”,你甚至走进一间数学系的宿舍,都能聊一晚上西方马克思主义,这使我又想起“五四”,在我的印象中,“五四”时的北大似乎只有一个系。

我忽然很遗憾未曾进红楼去看看,我觉出那些砖缝里有一个魂在绵延着,绵延到未名湖和所有湖边的生命。我看见眼前那些电影片名仿佛都变成了“振兴中华”。我相信北大是有一个魂了,魂与科学是不相容的,但科学精神却无疑是一种魂。这种句式令人想起梁启超。记得梁启超有感于“中华老大”论时,慨然写下了“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的壮语。

传统背在肩上,无疑是个包袱。但打开包袱来看,也许里面就有面包,有地图,有感冒冲剂,外加一辆折叠自行车呢。

于是乎,我有时又想,北大,也许没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