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底两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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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动中之动

绑架突然发生,绑匪们动作迅捷,闪电般完成任务。我和两个同伴,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塞进这间漂浮的囚室。我不知道他们感觉如何,我自己浑身发冷,打着寒战。我们惹上了谁?可能是一群新式海盗。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大海上谋求生存。

紧窄的舱门一关上,我就跌入一片漆黑之中。乍入黑暗中,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我感觉登上一个铁梯。奈德·兰和龚赛伊被紧紧架着,跟在我后面。铁梯下面,一扇门打开了,我们被扔了进去,门立刻被重重地关上。

我们三个被关在一起。我们在哪?我说不清楚,也猜不出来。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几分钟后,我仍然捕捉不到任何浮动在黑暗中的哪怕一缕光亮。但是,奈德·兰因为受到粗暴对待气愤不已,破口大骂。

“混蛋!”他叫嚷道,“这些人简直像喀里多尼亚人一样可恶!就差没吃人肉了!就算被吃了,我也不会惊讶,不过我声明,我不会坐以待毙的。”

“冷静!亲爱的奈德,冷静!”龚赛伊平静地说,“留着点力气,我们还没被塞进烤箱呢!”

“塞进烤箱?不!”加拿大人应声答道,“一定被填进炉膛了!真是够黑的了。还好我带着宽刃刀,在黑暗里也能虎虎生风。这帮海盗,看谁敢先进来……”

“别生气,奈德,”我说,“暴跳如雷对我们没有一点儿好处。小心隔墙有耳!还是先弄清楚我们现在的位置吧!”

我摸索着走了五步,碰到一堵铁墙,铁皮用铆钉固定。接着,我折回来,碰到一张木桌,桌子旁放着几只矮凳。地面铺着一层新西兰编织席,厚厚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墙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门窗的痕迹。

龚赛伊反向走了一圈儿,撞上我,我们一起回到中心点。整个舱室大概长20英尺、宽10英尺。至于高度,奈德·兰那么高的个子,也没碰着头。

半小时过去了,情况没有一点儿改变。突然,我们眼前一亮,从极度的黑暗猛然置身于一片耀眼的光明中。囚室突然光亮如昼,充满了强烈的发光物质,令人难以承受。从它的亮度和色泽,我判断这是电光,在潜水艇周围形成磷光似的奇妙景象的就是它。再次睁开眼睛后,我发现这电光源自船舱顶部的一个半球状的半透明体。

“不管如何,我们能看见了!”奈德·兰大声说,手里握着刀,摆出防卫的姿势。

“确实如此,”我表示赞同,然后鼓起勇气补充道,“但是情况并未因此而明朗。”

“请先生耐心等待。”龚赛伊不动声色地说。

突然的光亮,让我可以看清楚舱室内最细微的角落。只有一张桌子,五只矮凳。看不出来门在哪里,想必闭合得极为紧密。耳朵听不到一点儿声响,船内一片死寂。它在行驶吗?还在大洋表面吗?还是已经潜入大海深处了?我无法揣度。

但是,发光球不会贸然亮起。于是,我预料船上的人很快就会现身。如果想把我们扔在地牢里不管,就不会给我们开灯。

我没有弄错。门闩响了一声,门开了,进来两个人。

其中的一个身材不高,肌肉结实,肩膀宽阔,四肢强健,脑袋很大,头发黝黑浓密,小胡子也很浓厚,目光犀利,具有穿透力,身上烙印了普罗旺斯人的旺盛精力。狄德罗曾说过,人的动作含有隐喻。眼前的这个小个子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我可以感觉到,他一定爱使用拟人、借代和置换等修辞手法。在我面前,他一直使用某种特别难懂的方言,因此我还无法验证这一点。

另一个人需要更仔细的描述。格拉提奥雷和恩格尔的信徒可以轻松地从他的外貌中读出很多东西。我立即看出他的主要特点:自信,因为他的头从双肩形成的弧线上高傲地昂起,因为他黑色的眼睛流露出沉着和镇定;冷静,因为他的皮肤发白,而非发红,代表血液流动平缓;精力旺盛,因为他的眉部肌肉收缩很快;最后一点是勇敢,因为他大口呼吸,这表示他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还要补充一点,这个人很高傲,他的目光坚定沉着,似乎显示了他思虑深沉。整体来看,考虑到他肢体动作和表情的一致性,按照面相师的观点,他的性格定然是非常直率的。

他的存在,令我“不禁”安下心来,我对这次会面持乐观态度。

这个人是三十五还是五十岁,我无法确定。他身材很高,额头宽阔,鼻子挺直,嘴唇的线条十分细腻,齿形优美,手指纤细、修长,整个人可以用“神采奕奕”一词形容,值得拥有高贵、丰富情感的灵魂。这个人无疑是我所遇见的最令我羡慕的人。尤其是他的双眼间隔一段距离,视野比一般人更加开阔。他的眼力比奈德·兰还略胜一筹,日后也得到了验证。当这个人注视某个物体时,他双眉紧蹙,上眼皮和下眼皮眯成缝儿,瞳孔紧缩,视野缩小,他看见了!多么深邃的眼神!远处的物体似乎变大了!似乎他能窥视你的灵魂!似乎他能穿透这波光粼粼的海面,能读懂大洋最深处的奥秘……

这两人头戴水獭皮贝雷帽,脚蹬海豹皮长筒靴,身穿材质特别、便于行动的衣服。

个子高的那位——显然是艇长——专注地审视着我们,一言不发。接着,他转身面对同伴,他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这是一种悦耳、和谐、灵活的语言,发音抑扬顿挫。

另一个人或点头,或摇头,偶尔吐出两三个字,我完全听不懂。然后他似乎开始直接审问我了。

我用标准的法语回答说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的语言。他似乎没有听明白,局面变得非常尴尬。

“请先生讲述我们的经历,”龚赛伊对我说,“两位先生说不准能听懂两三句!”

我开始重新述说我们的经历,准确发出每一个音节,不漏掉一个细节。我报出我们的姓名和身份,正式介绍阿罗纳克斯教授、他的仆人龚赛伊和捕鲸大师奈德·兰。

那人的目光温和镇静,安静地听我说,甚至还礼貌性地凝神倾听。但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一点儿也没听懂。我说完了,他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试试英语了。也许他能听懂这门几乎世界通用的语言。我懂英语,但是和德语一样,阅读没问题,口语不大流利。不过这个时候,管不了这么多了,听得懂就行。

“请吧,该您了。”我对捕鲸大师说,“奈德·兰,现在全靠您了,请拿出安格鲁-撒克逊人最纯正的英语,祝您好运。”

奈德责无旁贷,又讲了一遍我刚刚说过的事情,我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内容相同,不同的是形式。这位个性十足的加拿大人把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他强烈抗议对方无视人权,暴力囚禁我们,质问这究竟是依了哪门子法律将我们扣留在此,要求保证人身安全,威胁要抓住非法囚禁者,他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大声控诉,最后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快要饿死了。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差点儿给忘了。

捕鲸大师也困惑不已,他的运气似乎也不比我好多少。我们的客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他既不懂阿拉戈的语言,也不懂法拉第的语言。

场面相当尴尬。几乎耗尽所有的语言能力后,我已经无计可施了,这时龚赛伊对我说:

“如果先生允许,我可以用德语试试。”

“什么!你懂德语?”我惊喜异常。

“是弗拉芒德语,请先生别见怪。”

“恰恰相反,我很高兴。说吧,小伙子。”

龚赛伊用平静的语气把我们历经的波折用德语说了第三次。虽然他措辞文雅,语调优美,但是,德语故事仍然没有奏效。

最后,黔驴技穷,我把上学时那点儿蹩脚的拉丁语都用上了。西塞罗要是听见了,非得堵上耳朵,把我撵到厨房里去不可。但结果仍是白费口舌。

最后的尝试也失败了,两位客人用难懂的语言交流了几句,甚至没给我们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身就走,还随手带上了门。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奈德·兰暴跳如雷,再也忍不住了,“什么?跟他们说法语、英语、德语、拉丁语,这两个混蛋怎么就没一个能听懂的?”

“冷静!奈德,”我对情绪快要失控的捕鲸大师说,“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但是,教授先生,您是知道的,难道我们要饿死在这该死的囚笼里吗?”他对我说。

“理论上说,我们还能撑一阵子。”龚赛伊说。

“我的朋友,”我说,“不必绝望,更糟糕的情况我们都挺过来了。别急着给艇长和艇员下结论。”

“我已有定论,他们就是群混蛋……”奈德·兰说。

“好!可他们是哪个国家的?”

“混蛋国的!”

“勇敢的奈德,世界地图上可没有这个国家,我承认要确认这两个人的国籍有些困难。可以肯定,他们不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但是,我倾向于认为这位艇长和他的助手出生在低纬度地区。他们身上有南方人的影子。但他们是西班牙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还是印度人?从他们的体貌特征中,我无法断定。至于他们的语言,完全无法理解。”

“这就是不通晓所有语言的不便之处,”龚赛伊说,“或者说是没有统一语言的缺憾!”

“扯这些有什么用?”奈德·兰说,“难道你们没看出?这群人有自己的语言,专门来对付正直的人们要求吃饭的要求!但是,在任何一片土地上,张开嘴巴,动动下颚,吧唧牙齿和嘴唇,除了吃饭,还能有其他意思吗?难道在魁北克、在蓬皮杜、在巴黎,甚至天南海北,这不都是一个意思:我饿了!麻烦给点吃的……”

“唉!”龚赛伊说,“世上竟也有如此愚钝的人类!”

这时,门开了。一位侍者走了进来。他给我们带来衣物,是海上穿的上衣和裤子,用一种我辨不出属性的材料制成的。

这段时间,侍者——是个哑巴,可能也听不见——布置好桌子,放置了三盘餐盘。

“这才对嘛,”龚赛伊说,“看来这是个好兆头。”

“哼!”捕鲸手恨恨地说,“这里能有什么吃的?无非甲鱼肝、鲨鱼里脊、鲨鱼排那些东西!”

“一会儿就知道了!”龚赛伊说。

桌子上铺着桌布,盖着银质钟形罩的餐盘,对称摆放,我们一一就座。可以肯定,我们在和文明人打交道。如果忽略那片电光,我几乎相信自己坐在利物浦的阿德尔菲大饭店或巴黎的大饭店!可是,我必须说清楚,这里完全没有面包或酒。水新鲜又干净,但是毕竟是水——不合奈德·兰的胃口。菜肴中,我认出了几种精心烹调的鱼类,但是,还有一些可口的菜我说不出名字来,我甚至说不清楚是用植物还是动物肉做出来的。至于整套餐具,雅致高端,品味非凡。每一件器皿,勺、叉、刀、碟,均有一个字母N,字母周围镌刻着一句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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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中之动!这句格言和这艘潜艇简直是绝配。字母N可能是在海底统领一切的那位神秘人物姓氏的首字母!

奈德和龚赛伊没想那么多,开始大快朵颐,我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另外,关于我们的命运,我已完全放心。显然,这里的主人不想我们饿死。

世上一切终有尽头,一切都过去了,即使是饿了十五个小时的我们。吃饱喝足,困意即刻袭来。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尤其是和死亡整整搏斗了一夜的我们。

“我发誓,我要睡个天昏地暗!”龚赛伊打着饱嗝说。

“我也困了!”奈德·兰附和着。

我的两位同伴躺倒在地毯上,很快沉沉睡去。

我也极为困倦,但还是坚持了一会儿。我的脑子里堆积了太多的想法,太多的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脑海闪过太多的画面,眼皮也快睁不开了!我们在哪?是何种陌生力量将我们俘虏至此?我感觉到——或者说我自认为感觉到——潜艇正在驶向海洋的更深处。噩梦萦绕着我,我隐约看见一个充满着不知名动物的世界,潜艇似乎和其他动物一样,活了,动着,同样的奇妙!……随后,我的大脑平静下来,幻象在蒙眬的睡意中消融,我很快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