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歉!”
我慌忙跑到走廊上。关闭的门又被扔来的什么东西给撞上了。
“路,先、先冷静下来,外面!外面来了很多教会的人!”
感觉仿佛听见了蒸汽泄漏的声音。
“……教会?”路隔着门嘟囔道。
也许是去窗边往下看了吧,脚步声稍稍远离后又返回来。不久,门打开了,换好衣服梳理完头发的路,一边往肩上缠绕披肩,一边走了出来。
“那、那帮家伙,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路愤慨地说着。
“不清楚。从后门出去吧。”
我们赶紧下了楼梯,打开连接着汲水处的后门,却因绝望而感到窒息。只见面朝运河的后门小路也排满了火把的光亮。感觉那并非人类的,含混不清的怪声交错四起,僧兵们拖着火焰的尾巴,朝这边跑来。我拉起路的手,沿着公寓的墙跑了起来。
“快追!”
“是贝多芬!”
“别让她跑了!”“歌德也在一起,抓住他!”
试图跑进错综复杂的小巷,我满眼却是火把的火光。连这种地方都有埋伏吗?转身往回跑,穿过建筑物之间的垃圾堆,来到大马路。只见石板路上遍布黑影。僧兵们注意到了这边,大声吼叫。从周围房子的窗口到处探出头看热闹的人们,全都一下子害怕得关上了窗。就在想要跑进旁边建筑的入口时,领口被从后面抓住,被猛地拽倒在铺路石上。
“YUKI!”
路那悲痛的声音,就那样变成了尖锐的惨叫。倒在地上的我扭过头来,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令人作呕的三角形人影朝路蜂拥而来,从两边将她勒住,反拧她的胳膊。靴子踩住我的胸口。可疑的喘息声从喉咙里挤出。
“哩嘻嘻嘻嘻嘻嘻!”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传来的那怪异的摩擦声,我都没能立刻辨明那是笑声。
“抓住你啦,恶魔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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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
被僧兵们束缚住的路,扭动着身体叫喊道。
“喂,臭和尚们!”我也嚷道,“你们的目的是我吧,放了路!”
“不只是你,”头巾下发出干涩的声音,“我们知道贝多芬和那个恶魔小提琴手尼科罗·帕格尼尼串通!”
“只不过送去门票而已!”
“原本打算今晚汇合吧,现实是帕格尼尼率领的法国舰队正朝这边开来。贝多芬,你就是招引恶魔的诱饵!”
“要一网打尽!”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
“有什么话就去宗教裁判所的拷问室说个够吧!”
喂梅菲,做点什么啊混蛋,我在心中咒骂道。但没有反应。我清楚的。那家伙是恶魔,并非为了帮助他人而存在。也不是为了实现愿望。只有在我抱有接近那家伙,接近恶魔的欲望时,才会借给我力量。虽说也许会救我,但绝不是现在,更不用说对路的死活毫不在意了。只是笑着看着这一切。我的欲望即是我的力量?那时赶走这帮家伙的只是限用一次的唬弄,我除了摆弄语言之外,却是那么无力——
地面传来冲击,背部稍有些浮了起来。
只见一名僧兵整个身体高高弹起,飞到了夜空中。先是火把落地,火花四溅,紧接着漆黑的长袍身影重重地跌在了铺石的地面上。
“——什……”“怎么啦!”“什么人?”
僧兵们回过头,全都屏住了呼吸,被气势压迫着朝后退却。也有火把从手中掉落的家伙。我也由于踩踏在胸口的脚挪开了,而伴着激烈的呛咳爬起,朝那边看去。
只见晚风吹拂起风衣的衣摆,有个身躯巨大的人影朝大街走来。完美的白发因为风而缠绕在岩石般的脸上。
“……锻炼得不够!在穿着古怪的衣服之前,多多修行才是!”
老人说着,瞥了一眼包围我的僧兵。
“师父……”
路嘟哝道。
“路德维嘉,你也是。就是因为没有锻炼,才落得这般窘境。今天老夫就是来点拨你的。跟你的音乐会可没关系哦。丝毫没有关系!只是来教导你为拳之道而已。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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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想碍事吗?”
“我们是上帝的代行者,要是违抗信仰的卫士,你可知道下场会怎样?”
“喝——————!”
海顿大师伴随着使大气翻涌一般的巨响,用他那如同铁块的拳头砸向地面。并非比喻,大地确实摇颤了。石板路发出嘎吱的声音,周围的房屋也隆隆作响。僧兵们也都失去了平衡,空踩着脚步。
“冒充信仰吗!老夫名曰弗朗茨·约瑟夫·海顿!乃是以拳头体现信仰之人!你们就好好领略一番老夫的圣乐《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吧!”
大师这次挥起了左手。
“其一!‘锻炼吧!’”拳头洞穿了道路。
“其二!‘锻炼吧!’”拳头掘起石板。
“其三!‘锻炼吧!’”拳头拨起石块。
“其四!‘锻炼吧!’”拳头插入剥开的土壤。
“其五!‘锻炼吧!’”拳头深深地掘入土壤。
“其六!‘锻炼吧!’”拳头将地面劈开。
“其七!‘锻炼吧!’”拳头将大地撕裂。
……基督才没说过那些话啦!
海顿大师咏唱完毕之际,其他站着的人一个都不剩了。黑色长袍的身影和就快要熄灭的火把,尸横累累地躺倒在大街上。当然我也是。
“真没出息,腰腿怎么就那么软绵绵!歌德先生,老夫来重新教导这群家伙。女人会碍事,所以就请你带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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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站起身,在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长袍身影间,寻找路的那身红色礼服。找到了。拉起她的胳膊扶她起来之后,路猛烈地咳嗽着。也许是被勒住的缘故吧,手腕和脖子都显得红肿。
“等、等等,你个恶魔!”“别让他们跑了!”
黑影一个个蹒跚着站起。我几乎是将路扛在肩上一样跑了起来。头巾的视野不良也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摆脱包围网之际,身后传来海顿大师气势奔放的声音。
“竟敢背对老夫是怎么回事,锻炼——!”
大地的摇晃再次传来,使我差点绊了一跤,以至于对海顿大师的感激之情稍稍减去了几分。
来到与雷恩大道(Rennweg)交叉的漆黑十字路口时,从背后和左手边各自传来追兵的脚步声。视野的一端,火把的光亮纷纷浮现。始终不是大师一个人就能阻挡住的人数。能逃得了吗?正当这时,一名僧兵喊道:
“允许开枪!”“允许开枪,射击!”
给我等一下,这可是在街上啊!枪声穿透了夜晚的寂静,路“啊”地一声向前摔倒。我将她紧紧抱住,急忙跑进路边的树影下。
“路,喂,你没事吧!”
血从路的鬓角流淌到了脖子。
“……没事的,只是耳朵被擦到了而已。”
她的声音被后续的枪声掩盖了。中弹的树皮不断剥落,掉落在了头上。
“围上去!”“一旦有可疑的举动立刻开枪!”
真是群乱来的家伙,就算手里握有教权,怎么也敢在维也纳市区开枪啊。从树荫里稍一探头窥探十字路口的情况,枪弹便贯穿黑暗,手边的土被打得四处飞溅。就在慌忙缩回头之前,看见了有火把的火光朝这边赶来。不是一个两个。不妙。
“YUKI!”
路发出僵硬的声音。我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也猛地叫出声来。因为看见了从雷恩大道的剧院方向,也有忽隐忽现的火焰群聚着朝这边过来。还有那么多的人啊,难道说通往剧场的道路全部被封锁了吗?
“找到啦,恶魔!”
声音出现在正上方。我大吃一惊,抬头仰视,而枪口已经抵住了我的脸颊。从树干的影子里出现了黑色长袍的身影。从反方向出现的另一人,一把揪住路的头发,将她拉了起来,使劲用枪口顶住她的脖子。
“咕……”路呻吟道。冰冷的东西沿着我的喉咙、脊柱往下落。
更多的脚步声将我们包围。黑色长袍的身影布满了视野。枪口用力地顶着我的额头和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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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话,就把他的头打成蜂窝怎么样?”一个人说道。
“是啊。反正用恶魔的招数成了不死之身,不如就在这里检邪吧。”
“哩嘻、嘻、嘻。”“哩嘻嘻嘻嘻嘻嘻嘻!”
“恶魔应该是你们吧!”叫喊着的路,脸被靴子踢了一脚,鲜血飞溅。
“闭嘴,你个魔女!”“我们始终是正确的,因为圣邪由我们决定!”
五脏六腑扭转翻滚,缩成一团。就算确定直到八十二岁都不会死的我,被枪射中脑袋也很不妙吧。不会只是不死而已,却成了植物人了此一生吧。而且,我要是在这里倒下了,路怎么办——
众多拉开枪栓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然而枪声也好,疼痛、发热也好,不管等了多久,就是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听到的是——笛子的声音。
那清澈的调子,一时被金属的杂乱声响玷污了。当睁开眼睛,枪从包围我的僧兵手上掉落在了地面。更甚者,僧兵们的身体虚脱无力,一个个瘫倒了下去。
路睁开眼,推开压在身上的黑色长袍,拭去嘴角的血迹。我也用手撑着树干,站了起来。
僧兵们发出鼾声。发生了什么?仍在持续的这个笛声是什么?
环视四周,搜索声音的源头。
是从与雷恩大道交叉的野鸡大道(Fasangasse)【1】另一头传来的。渐渐朝这里接近。只见背对街灯的细瘦人影,手握横笛,贴在嘴唇上。那是种凝神倾听便会忘却一切的音色。
“……前辈……?”
路说出等同于喘气的声音。
来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的莫扎特,将笛子从嘴上放下。
“呀哈哈哈哈哈哈!”
环视了一下周围便大笑起来。不是只有我们周围,路边的僧兵也倒在地上,被丢弃的火把的火焰,舔拂着地面。黑色长袍的脊背微微地上下浮动。睡着了。
“好久没吹过了,呀哈,我果然还是太过天才了,似乎效果立现呢!”
走过来的莫扎特,将手里拿着的横笛朝目瞪口呆的我和路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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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魔笛’。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吧?倒不如说,就没想过会实际存在吧,你们那表情。”
他愉快地摇晃着肩膀。当然从没想过会实有其物。莫扎特最后的歌剧中讴歌的,夜之女王的瑰宝。
“哦对了,路德维嘉,不用对我说‘谢谢’或‘别多管闲事’。昨天我可是被那边的歌德君用小看人的口气教训过了呢,所以只是来展现一下实力而已。这可是我的音乐会啊。而且,看。”
顺着莫扎特所指的方向,在我们来的道路那头,只见众多的火焰闪闪烁烁地摇曳着,朝这边接近。
“似乎还有不解风情的客人不请自来的样子,真不愧是我呢!就连十多年的空白也不管,观众爆棚啊!”
路紧咬着划破的嘴唇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莫扎特的下半身。
“……前辈,怎么了,你的腿!”路用颤抖的声音嘟哝道,“渐渐变得……透明了啊!”
我大吃一惊,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真的。莫扎特的腰部以下变成了半透明,能看见背后的草坪和石板。不,并非只有下半身。目不转睛地注视期间,那虚无一点一点浸染着上半身。
“啊,这个啊?呀哈哈,原本想隐瞒下去的呢。”
莫扎特笑颜不改地说道,
“我啊,并不是复活的。即便现在也身处死亡之中。”
路吐出一丝屏绝的气息……现在也,身处死亡之中?
“上帝也不是那么好心的。因为只是继续安魂曲的创作而已啦。简单易懂地来说,就是地缚灵。越是远离那栋房子,就越是这副德行。接下来,要吹几曲呢?看来做不到加演一场了呢。”
灼热的气息在我的胸口阻塞了。所以才——关在那地下,一步也不得外出,才不得不拒绝我冒昧的请求,而我,一无所知的我却……
路用湿润的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莫扎特先生抹去了笑容,阻止了她。
“路德维嘉。你也有你的音乐会不是吗?”
听了这句话,路一言不发。紧咬着的双唇中,渗透着无数的情感和语言。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住,不久,她便仿佛用头发斩断湿漉漉的空气一般毅然转过身去。
朝就要开始起跑的她的背影,莫扎特先生最后又说了一句:
“《波拿巴》的乐谱我看过了哦!”
路停下脚步,隔着肩膀回过头。莫扎特先生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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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前行的那条道路的前方,并没有我。所以——”
他的手缓缓地举起魔笛,
“——无需顾虑地往前冲吧!”
“……用不着你说!”
路回喊道,跑了起来。我也追了上去。
我们的背后,再次响起横笛的乐声——这一次涌现的谐谑曲,有力地推助着我们。将我们推向维也纳剧院。
在遥远的上空,传来尖锐的声音,追赶并超过我们。抬头仰望,妆点着光芒的巨大椭圆形黑影遮住了星空。是飞艇。法军?不,那是奥军的舰船。远方高响起警钟的连鸣。
剧院的雄伟因篝火而浮现在了黑暗中。入口前聚集起了人山人海。我和路惊讶得屏住呼吸,跑了过去。为何有那么多人,观众吗?莫非不知道音乐会中止了吗?
“路德维嘉小姐!”“是路德维嘉小姐,她来啦!”“路德维嘉小小小小小姐!”
人群见了我们,开始骚动起来。朝这边跑来的是,整整齐齐穿着极品礼服的华德斯坦伯爵、李希诺夫斯基侯爵和罗布科维茨侯爵——歌迷俱乐部的诸位。不仅如此。盛装打扮的男女老幼几百号人,也将剧院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路在跑到跟前来的伯爵他们面前止步,惊讶地问:
“在做什么呀你们?没听说公演中止了吗?”
自己分明也在开演时间跑来,还真好意思说。
“哪怕中止好了,我也绝不退票!”说着,伯爵挺起胸膛。
“没错。当然要小心保管,时不时拿出来舔两下啦!”两位侯爵也互相点头。站在他们身后的歌迷俱乐部会员们之间,也扬起了赞成的声音。在感到有些尴尬的路面前,人群一分为二,剧院老板走了过来。
“来退票的观众一位也没有。大家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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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目瞪口呆地僵住了。虽然我也同样感到惊讶,但总算问出了口:
“可、可是,有陛下的命令……而且,乐团也……”
老板默默地笑了,将我们领至入口前。等候的观众们发出欢呼声。在门柱旁边,眼熟的若干个男人正等候在那里。有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第二小提琴首席和圆号演奏者等乐团的主要成员。
“你、你们?”路兴奋得尖叫了起来。我也惊讶得说不出话。不是躲起来了吗?明明国王下达了禁止演出的命令,明明法军眼下正要从空中进攻,为什么大家却在这里?
“太慢啦,指挥。”首席演奏者的那位秃顶大叔笑着说道。
“最终排演,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完成了啊!”号手苦笑着耸了耸肩。
“你们,为、为什么——”
我和路同时注意到了被乐团成员围在中间,更令人吃惊的人物,因而倒吸一口凉气。是燕尾服装束的金发蘑菇头。
“……连萨利埃里老师……也……为什么?”路的声音仿佛蜡烛的火焰一般摇颤着。
“这些家伙是群愚不可及的笨蛋。”萨利埃里老师抱着胳膊,苦涩着脸说道,“陛下可是承诺补偿双倍的酬金啊!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接受。”
路的双唇颤抖着。大概我也是一副相似的表情吧。首席演奏者捶了捶萨利埃里老师的肩。
“直到昨天为止,老师不也还让我们留宿在剧院里嘛!”
我惊愕不已地注视着萨利埃里老师的脸。原来如此啊。所以才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入剧院。直到开演为止,为了避免乐团成员发生意外,所以才将他们置于此地保护起来吗?
“你也别太小瞧我们了啊,路德维嘉!”大提琴手一本正经地说道,“竟然给我迟到!你一定不认为我们会在这里吧?在维也纳,我们可不是白吃音乐这碗饭的啊!凭双倍酬金这种程度,就想让我们扔下音乐会不干吗?笨蛋!”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路的肩膀也在颤抖。之所以垂下头,是因为不想让人看到她一脸戚戚欲哭的表情吧。
“要是十倍倒还可以考虑考虑!”“说得没错!”乐团成员们相视而笑。
此时,从背后传来危险的脚步声。回首看去,一身军服的军官率领着十多名带剑的部下站在那里。是奥地利军。
“音乐会主办者歌德,以及指挥家贝多芬在否?”
我浑身僵直。路怒视着军官开口道:
“干什么?要是想妨碍我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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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的表情丝毫未改,抬手制止了路继续说下去。
“我们从陛下那里接到的命令是,对该剧院的周边及空中的警戒。我们的敌人是法军,并非维也纳市民。比起那个——”
军官瞥了一眼拥挤的观众人群继续道,
“这么多人滞留在街上,一旦有事时会很危险,请让大家迅速入场。”
首席演奏者使劲拍了拍呆若木鸡的路的肩膀。大门全部敞开,观众们的嘈杂声成倍高涨。
“路!还有老师!太好了,赶上了呢!”
在通往大厅的台阶之上挥着手的是鲁道夫殿下。吊灯下呈现出的金发,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剧院工作人员呼吁排队入场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响起。
当我独自一人爬上剧院中通往阁楼的阶梯时,听见了脚下传来雷鸣般的掌声。路终于登台了吧。我仿佛能够看见,她得意地扫视着因一千几百名观众而满座的会场,说两句装腔作势的应酬话之后,在钢琴椅上坐下的情景。
我也想亲眼看一看。想坐在主办者特权的特等座,鲁道夫殿下的旁边,享受音乐。但是,从我踏入这座剧院开始,我又感受到了内心的强烈冲击。歌德又在诉说着什么,渴求着什么。
我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事。
爬完了阶梯,走进漆黑而又散发着霉味的阁楼。从采光的天窗爬到屋顶上,还真有些杂技的意味。因为是在地上六层的高度,冷风呼啸,用脚踏着屋顶望板的边缘,将身体撑起来时,心脏都缩成一团了。
直到爬上屋顶,才总算喘了口气。在低得多的下方,开始了干脆利落的弦乐齐唱和钢琴的协奏。引向充满预感的第一变奏。A小调的主题流淌出来。
梅菲,喂,梅菲,我不出声地呼唤着。但是,不见任何反应,就连动静也没有。还是老样子,只在真正需要她帮助的时候才肯出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因钢琴和乐队之间的对话而展开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奏,用手贴住胸口。呐,约翰·沃尔夫冈。你就在那里吧?一有机会就推波助澜,害得我眼下来到屋顶。
我就承认了吧,我和你并非别人。所以就老实地回答我。
有胜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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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答。
我已明白,为什么歌德会选上我,并来到这个时代。以及我是谁。那或许是开启一切的钥匙。我有预感,还差一步就能够着真相了。那时——在与闯入合奏练习室那帮检邪圣省的家伙争辩之时,已经有所触及。我和歌德变得难以区别的那个不可思议的瞬间。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都明白了。我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来不及了。已经来了。那家伙——
突然,在遥远的上方响起爆炸声。吃惊之余抬头望去,漆黑的窟窿等间距地排列在星空之中。那不是窟窿,是船影。左舷喷出火舌。朝那炮击的前方看去,在西边的天空中,另一队船影闪烁着光点朝这边驶近。
飞艇正在进行空战。我哑然片刻,仰望着那情景。军用飞艇这样战斗没问题吗?什么地方被打穿一个洞不就完蛋了吗?不,这个十九世纪的欧洲和我所知的历史大相径庭,所以已经形成了飞艇间的空战模式了吗?
那样的疑问被我硬是深埋在了心里。维也纳全城的警钟被激烈地敲响着。西边天空的舰队逼近老城区的上空。从打头那艘舰艇的船身下,一星光点仿佛滴落下来般分离开来。
光点眼看着渐渐膨胀。飞行物体拖着火焰的尾巴,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降落下来——注意到的下一个瞬间,已经一头扎在了屋顶的另一端,碎裂的屋顶望板四散飞溅。
火焰消失了。
弥漫开去的粉尘被晚风拭去,只见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是人。
燕尾服的色调搭配是奇妙的红与黑,而腰上的也许就是飞行装置了吧。突出的轮带卷起若干喷射管。手上拿着的,是已经变形为枪炮形态的瓜尔内里精心制作的小提琴“加农炮”。
尼科罗·帕格尼尼挥手掸去最后残存的一丝白烟,瞪视着我。
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为了让注意力摆脱冻结全身的紧张感,还有为了争取时间,我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试着说道:
“……啊——门票带来了没?你也算是贵宾,姑且。”
“为什么你这种杂碎会手无寸铁出现在这里?”
帕格尼尼丢下这句话。虽然明白对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钢铁的身体也好,烟雾的身体也好,已经拜托那位地狱出身的仆人帮你准备好了吧。你要是想同我较量的话。”
不,我家的梅菲根本就不理睬我的请求。我不出声地回答了。
“总之,感谢你能前来。大概路也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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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是做客来的吗?那个女人竟敢无视警告!”
我在倾斜的屋顶双脚用力站住保持平衡,竭力用明朗的声音回应道:
“嗯。主曲目确实是《波拿巴》交响曲。但现在演奏的还是开场曲目。这首曲子是我点的。想让你听一下——”
帕格尼尼猛抬右手,强光刺入我的眼睛。我一下子朝侧面跳开,右手的袖子被轰飞了。我滚落陡坡,后背撞在天窗的突起上,总算停了下来。由于炮声的关系,脑中回荡着令人头痛般的耳鸣。
强忍疼痛站起来时,只见立在屋顶顶端的帕格尼尼,再次将炮口对准了我。
炮火洞穿黑夜,我仍旧横卧着不断翻滚,逃到屋顶的另一端。一发,又是一发,再是一发,热团擦过我的背后、手肘和后脑勺的头发。
第五次炮击声从正面朝我袭来。被逼到屋顶一隅的我无处可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无法想象是自己发出的叫声,落入弥漫于脚下的虚空。
我双手抓紧屋顶望板的边缘,吊悬在空中。注意到的那一瞬间,感到身体的热量和兴奋被风带走,一口气冷了下来。我此时头一次真正体验到了两腿发软的感觉。肩膀、手肘、手腕的肌肉一齐发出悲鸣。我清楚手指深陷屋顶望板,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促使指尖慢慢偏移。
这样下去,要坠落了。
歌德能活到八十二岁这种事,根本连半点安慰、半点希望都算不上。很快手指的力气就会耗尽,从六层高的地方坠落,剧烈撞击地面。八十二岁的歌德又如何,眼下的我可是会像腐烂的土豆那样摔个稀巴烂,五脏六腑粉身碎骨啊!
闷在体内的歌德的气息,不知何时消失了。那混蛋,把我拐到这个时代的这个城市的这个屋顶上,自己却消失了吗?开什么玩笑!直到最后给我负起责任来!魔力也好什么也好,都拿过来,给我想想办法!我只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可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啊!就像赶跑检邪圣省的家伙时那样给我出来啊!
上方,发出吱哩的声响。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不知何时紧紧闭上的眼睑。
背后映衬着炮火交织的星空,漆黑的人影挺立在我的正上方。帕格尼尼用靴子踩住我稍稍挂在屋顶边缘的左手手指上,炮口对准了我的脑袋。指尖已经完全麻木,都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搞什么啊!”
帕格尼尼吐出这句。
是因为黝黑的皮肤吗,那轮廓完全融入了背后的夜空之中,只有细细的双眼那充满憎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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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搞什么啊?明明弱得要死,干嘛特地叫我出来,想和我较量?”
你去找歌德老师问个明白吧,我心想。还有,就是祈祷。从这里掉下去摔在地上的瞬间醒来,我正躺在东京自家的床上,猛地掀开毛毯,关上闹钟,正巧这时父亲来叫我,说早饭已做好——
“老东西歌德也终于升天了吗?以前见到你时,你眼中确实有那股气息。立马就认出你是歌德了。现在连气息也感觉不到。是个空壳吗?”
我恍惚地仰视着冷笑的帕格尼尼。
没错,这家伙一眼就认出我是歌德了。现在却感觉不到吗?如今在我体内,歌德已经完全死了吗?所以才什么也不回答我吗?
……死了?
虽说如此,但为什么?
为什么,还未断气?
这份颤动,****的热团,从沸腾的生命之海上升腾的热气流,为什么——还活在我的身体里?
我体内的两个碎片再度擦出火花。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纹丝合缝,接口被喷出的火焊接起来,开始转动。
终于明白了。并非我没能成为歌德。
而是歌德为了成为我,才召唤了我。
甜美激烈而又令人心酸,仿佛烧灼般的电流传遍我全身。帕格尼尼咬牙切齿地拉开枪栓。可以看见炮口深处的黑暗之中,有光芒盘踞在里面。
“给我消失吧空壳!在你之后就是贝多芬。我要用火焰充分装点那家伙生平最后的重要时刻!”
帕格尼尼的话将我点燃。决不能在这种地方遭到践踏蹂躏!决不让你接近路,连一根手指头都决不让你碰!
扳机扣动了。炮口怒吼,在我和他之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和热。
被轰飞的是,帕格尼尼。他那细瘦的躯体在幽黑的空中飞舞,背部在屋檐的顶端附近砸了下来。
向下滚落,却用脚猛地支撑住。帕格尼尼站起身,喘着粗气。压低身体重心,架起大炮,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那细细的眼睛因惊愕而瞪得滚圆。
我仅以右手的力量便将身体拉起,站到了屋顶之上。
夹杂着粉尘的雾霭在四周飘荡,被晚风切得粉碎。我感受着手掌、咽喉和肺部的疼痛,紧咬下唇忍耐住,怒视着帕格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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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
帕格尼尼从黑色的双唇间,病态似地发出吟叹,
“什么啊,那胳膊!”
我在屋顶站稳,一步,又一步地靠近他,接着痛切地感受到肩膀与手肘的重量,俯视了自己的右手。
从手肘往前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形。被闪耀着暗淡光芒的钢铁所覆盖——不对,是被钢铁整个儿置换了。关节处打着螺丝,接缝处正渗出油。刚承受住炮击的手掌煤黑煤黑,仍旧缭绕着烟雾。我好几次握了握那钢铁的手指进行确认。
尽管面目全非,但确实是我的手。
“那是什么!”帕格尼尼用颤抖的声音叫嚷道,“用手掌挡住了‘加农炮’?这怎么可能!被你,被一个空壳!怎么可能有那种力量?”
“是葛兹·冯·贝利辛根啦!”
当我告知那名字时,帕格尼尼的表情诧异得扭曲了。
“什……么?”
“不知道吗?好好预习一下啊,是我(歌德)的出道作品啦。讲的是十六世纪的骑士。战争中失去了右手。”
随着我干涩的声音一道,体内的热量被夜晚的空气抽走。然而流失的仅仅是承受炮击的余热。而当它全部在黑暗中散尽之后,身体内部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钢铁义肢吱吱地发出声响。宛如它本身便是一只渴望嗜血的野兽。
铁臂葛兹。那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最初编织的咒语。
为了给他的语言提供魔力,我来到了这个时代。
总算明白了。我被选上的理由。我再一次紧紧握住钢铁的右手。这是我的魔法。从我的欲望中提炼出的力量。所有的诉说者永无止境的鸣响,故事化为现实!
终于领悟了。决不再松手!
“少开玩笑了,你个纸老虎!”
帕格尼尼大叫,手中的大炮轰来。我从屋顶跳起。用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势头,身体高高跃起。我的耳际传来冷风的呼啸。帕格尼尼表情扭曲,炮口直直地锁定我,可以看到正往扣动扳机的手指注入力量。转变为下落的瞬间,我在空中扭转身躯,抡起右臂。感觉到力量正咕嘟咕嘟地注入铁拳。视野的一角,铁块变得炽热无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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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从炮口中溢出的爆炸光芒和爆炸风压,试图从正面吞噬我。眼睛被灼伤,皮肤被撕裂,头发烧焦倒竖。以那奔流的正中为目标,承载全部体重的拳头向下挥去。
从我喉咙里迸出咒语:
“——你妈的给我遍地吐血满地找牙去吧(LECKMICHAMARSCH)!”
我与他的叫喊声重叠在了一起,膨胀的火与热,还有光芒,一瞬间将它掩盖殆尽。
警钟之声渐远,鸣响的间隔也一点点带着睡意延伸开去。
晚风洗去了焦臭味、血的气味、钢铁的臭味和热气。脚下传来的钢琴和乐队的交响,更加清晰可闻。
剧场的屋顶仿佛弹坑一般凹陷,到处是焦灼和瓦砾。我四处捡拾着“加农炮”的碎片。
直到用拳头打碎它的瞬间以前,确实理应还是枪炮的形态,而我现在手中的却只有烧焦的背板和侧板,碎散的弦纽,熔化了的粘附着琴弦的指板——尽是小提琴的残骸。
一想到魔法解除了啊,便突然强烈地感到一阵寒冷,我缩起脖子打着哆嗦。
魔法确实已经解除。我的右手也已恢复成了肉身。纤弱而又容易受伤,总是轻易感到疼痛的,人类的手。皮肤上沾满了油、煤灰和渗出的血。
“……抱歉……这样看来,已经没法修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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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弹坑的正中回头说道。
仿佛缝合上起毛的屋顶望板一般,帕格尼尼躺倒在上面。身穿的燕尾服到处有破烂烧焦的痕迹。他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远方天空中飞艇舰队那漆黑的影子。我顺着他的视线仰望过去,之后视线再次落回到手中的残骸上。说起“瓜尔内里”,那可是与斯特拉迪瓦里并称的名作。我真是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了。
“……杀了我!”
帕格尼尼低声呢喃道。
视线依旧朝着正上方的虚空游移。我在他身边坐下。
“为什么?我不杀你,也不想杀你。”
将焦黑的碎片放在帕格尼尼的肚子上,尽管他想用手掸落碎片,但有气无力的手颤抖着落在了瘦削的腹部。
“我是来结果你和那女人的。却失败了。杀了我。”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我心想。你就给我充满感激地活下去啊!
“我不知道你远道而来想干什么,我和路是把你当作音乐会的客人请来的啦。杀了你还搞个鬼啊!你给我听进去啊!”
“反正我是恶魔。将来无论去到哪片土地都备受忌讳,被投以石块,被人唾沫相迎,死后还要下地狱。不如就在这里杀了我。”
我支起双膝,拉近身体,注视着帕格尼尼黝黑的脸庞。
“……你不是恶魔。”
他的眉毛仿佛划伤一般皱了皱。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其实有恶魔附身。所以明白你是同类。那家伙一眼就看穿了波利娜·波拿巴的体内其实是恶魔。但是看见你,却什么也没说。”
听见梅菲在背后哧哧一笑。虽然也可能是错觉。
“你不过只是个令人吃惊般擅长小提琴的人类而已啦。”
“你胡说!”帕格尼尼仍旧瞪着空中叫道,“这肮脏的皮肤!这令人害怕的手指!自从出生以后,我就被诅咒了,即便死后也被人以恶魔相称,那位大人曾这么说过!小提琴又怎样,这,这可恨的肉体腐朽之际,还不是叫我作恶魔——”
“你瞧,听吧!现在正是时候。路正在为你弹奏。难得请她为你一个人演奏的开场曲目。”
“听什么,你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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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食指抵住嘴唇,接着指了指脚下。
从屋顶被炮击打穿的好几处洞眼,音乐清晰地流淌出来。
沉闷的弦乐颤音,和宛如被夜晚的狂风所席卷的,雨水般的钢琴三连音符,缓缓地平静下来。很快从阴云的缝隙里,降D大调的旋律悠然飘零。像是询问落泪理由的声音那般清澈的乐调。只有钢琴的诉说不断高涨,旋律被甘苦的弦乐合奏接过,在夜空中弥漫,渐渐吹散云雾。
在帕格尼尼的眼中,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可以看到他的嘴唇伴随着旋律颤动。这个男人也是个音乐家啊。无可救药的。
“……什么,这首曲子?”
帕格尼尼嘀咕道。
“是你的曲子啊。”
磨牙的声音:
“别尽扯谎话了!我怎么可能写过这种旋律。”
“是你的A小调随想曲,那主题的降D大调反行形。你好好听,明白了吧?”
帕格尼尼沉默了片刻,倾听重叠的弦乐和钢琴。理应明白才对。
“确实并非你写的变奏。拉赫玛尼诺夫这人……如今尚未诞生于世。”
我也和帕格尼尼一样,抬头仰望天空。空战的炮火,飞艇舰队的漆黑船影,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了。星空无比寂静。
“是个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啦。和你一样长着一双大手,手指很长很柔软,创作并弹奏了很多像你一样运用超人般绝妙技巧的曲子。被人说成是患有马凡氏综合症。”
帕格尼尼瞥了我一眼。
“因为患有那种疾病。天生手脚或十指就显得相当长,关节可以弯曲的范围也相当广……却并非恶魔的手指。是人的啊。”
“……撒谎。”
他的声音消沉了下去。我的心境不知为何,也风平浪静了下来。差点被杀也好,差点从屋顶摔下来的事也好,感觉就像是三天前的梦一样。难道是脚下不断悠然流淌出的,路的琴声的缘故吗?
“并非只有拉赫玛尼诺夫。布拉姆斯、肖邦、舒曼,大家都是听了你的小提琴而感动,留下了变奏曲。无论你怎样将乐谱烧毁殆尽。只要听过一遍,便难以忘怀。”
在你死后,彷徨数十年,最终被埋葬于帕尔马的墓地。即便打从心底以为你是恶魔的疑虑,最终仍将作为可笑的迷信而风化,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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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音乐不曾消亡。永远永远被人弹奏下去。只是因为美而已。
我在屋顶上抱膝而坐,抬头仰望奢侈的星空,出神地倾听着路和交响乐团的合奏。最终变奏的终止音,仿佛猫的脚步声一般,混入寂静之后,听见了一声呢喃: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仿佛戳破泡沫的声音,
“搞什么啊?半吊子的诗人之流,为什么,如此,让我,如此……”
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为何在此?
“……我是——”
声音穿透黑暗,思索遣词。不是小说家。不是剧作家,也不是诗人。不是评论家,也不是高中生。
“——魔法师啊!”
近旁的屋顶发出踩踏的声音,是在掌声响起之后。
帕格尼尼的身影消失了。
我朝着夜空长舒一口气。仅仅开场曲目结束而已,别回去啊,真是个暴殄天物的家伙。明明从这里开始才是好戏。雷动的掌声,在我的屁股底下嘈杂喧嚣,接着渐渐平静下去。
嘛,算了。坐在这特等席独自聆听也不坏。
再次的肃静之中,感觉好像看到了路离开钢琴,站在指挥台上的样子。举起指挥棒。茶褐色的眼睛扫视乐队,一切尽在她的掌握。少女全身充满力量,浸染了整个会场。
宛如礼炮般全体合奏的开始和弦,二度震颤了夜空。那里流淌出有力而优美的第一主题。并非《英雄》——而是《波拿巴》交响曲那宏亮的胜利进军。路德维嘉·凡·贝多芬所达到的伟大高峰。然而那里并非终点,而是起飞的出发点。
我闭上眼睛,将寒意拒之于意识以外,倾听着路调动交响乐团,从而编织出来的旋律与和声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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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突然察觉到,紧紧靠过来的温暖出现在近旁。也觉察到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包裹在毛茸茸的头发里那只大耳朵的尖端,弄得我的脸颊和下巴直痒痒。连将她推开的心思也没有。只因我正沉浸在音乐之中。
“这样好吗?YUKI。”
梅菲用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
“想这样一饮而尽直到最后吗?”
恶魔的声音融入音乐,流畅地注入我的耳朵里。我明白那并非探问,只是因为太过高兴,而对早已知道的事进行确认罢了。即便如此,我不出声地回答道。没关系啦。这样就好。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不再别开视线,不再塞起耳朵。那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的音乐。活在同一个时代啊!至少这一点,我很感谢梅菲啦!并非其他的某时某地,而是将我带到路所在的此时此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向你的诱惑投降。我要自己决定一切!
“……感觉幸福吗?YUKI。”
相当幸福呢。
“就算停止在这一瞬间也愿意,是吗?”
梅菲的声音渐渐融化。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决定了。要和路一起活在这个时代,见证她今后孕育的所有音乐,以及那展翅飞向的未来,未来的未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