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澡时要是睡着了,会感冒的哦?”
突然身边传来女人的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就在近旁,隔着薄薄的白雾,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长长的黑发在水面铺展开来。雾气之中,大大的黑色三角耳啪嗒啪嗒动了好几下。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而且,脑袋、肩膀、锁骨、胸口——视线不断往下移动,可就是看不到衣服,话说这根本就是****嘛!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梅菲!”
我赶紧泡入热水中,直泡到肩膀为止,转过身去。只有在这时,才由衷感谢卡尔斯巴德白色的混浊矿物质。
“就算是恶魔,来到温泉也想泡一下。我的故乡——换句话说也就是地狱啦,那里的温泉满是硫磺气味,还是几千度的高温,根本让人放松不下来。而且……”
热水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明白梅菲正朝这边靠过来,我全身都变得僵硬了。来到身旁的她,紧紧抱着两条裸露的胳膊。我直到下巴,都沉入了热水中。
“这么做,YUKI也会有别的欲望觉醒吧。”
“别、别、别说了,给我出去,被人看见怎么办啊!”
“我是恶魔,除了YUKI,可以做到不让任何人看见。现在的YUKI,是个明明没有人在,却一脸通红,吵吵嚷嚷的可疑人物。”
我沉默了。血气上涌,脑袋开始变得有些晕晕乎乎。
梅菲将双臂靠在浴池的边缘,感觉很舒服似的呼了呼气。能不能别摆出那姿势啊。也就是,那个,胸部在水面之上,不对不对,当然才没有朝那边看呢……
“燃起欲望了吗?”
“别用那种下流直接的表达方式……”
“哎呀。我可没说****哦,YUKI还是真讨厌。”“你说什么!”“我可是说创作欲哦?席勒先生不也说了吗?怎么样,是不是有意想写戏剧或小说了?”
我也将双臂甩到浴池外,扭向一边。
“弗雷迪或是编辑倒也算了,为什么连梅菲都这么说?跟你没关系吧。”
“不,大有关系。”
梅菲晃动着水面,朝这边靠过来。声音也变得甜美起来。
“YUKI不是不想让内心感动吗?”
明明身在热水中,我却感到一阵寒意。
“岂止不写戏剧或小说,就连阅读也只是别人的评论。然后撮合成批评,刊登到杂志上。之所以一味做那种工作,不正是因为害怕遇上杰出的作品,以至于让内心获得感动吗?”
你在说什么呢。只是因为怕麻烦而已。戏剧小说从零开始的全新创作,要耗费多少心力,不用想也知道。反正能做些琐碎的执笔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背后紧贴着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是梅菲把身体贴了过来。身体和意识一瞬间被拉回到了燥热之中。
“等,住,住手!”
“即便返老还童,文才也不会因此消失。文学的炽火如今依然在这里。”说着,梅菲的胳膊绕住了我的身体,手指朝胸口滑去,“理应在胸中燃烧才对。而您之所以依然不愿提笔,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是因为恐惧品味这世界的美妙,不愿迎接获得满足的那个瞬间,我说的没错吧?”
“放开我啦!”
我甩开梅菲的手,将她撞到一边,将身体深深地沉入水中。充满芳香的热水沾湿了下嘴唇。矿质泉水夹杂着鲜血、汗水和铁锈的味道。
“就算是那样又如何?与我无关!”
歌德今后的作品,哪怕从历史上消失也无所谓。我只是一介从日本被硬带到这里来的高中生。德国文学就由弗雷迪一个人,摆出一副尺蠖的姿势,拼命支撑起来好了。
忽然在变浓的雾气对面,梅菲笑了。
“不。您一定会再次提笔的。您同时也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那事实、渴望、热情、火焰,都不会消失。艺术家绝对做不到沉默不语。哪怕不是由自己倾吐出来,只要还活着,就必定会触及这个世界的美,必定会因此而心动。”
“烦死了!”
我从热水中站了起来。飞溅的水花撞上白色大理石,渐渐流淌了下来。
梅菲的身影消失了。
然而,她最后的那番话却飘荡在雾气之间。
请感受到。
请让心动起来。
请感到满足。
接着,请在那感动的最高点喊出:“时间啊,停息吧,你是那样的美。”
那时,YUKI将成为我的东西。
成为我的。
成为我的……
我在热水中摊开双手,确认起来。
是我的身体。尽管名字除了最后的两个音节以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毫无疑问是直到一个月前,尚在日本生活的年仅十六岁的肉体。哪怕能用德语毫无窒碍地书写散文韵文——
我,不是歌德。没能成为他。
艺术也好,文学也好,随他们去吧。我只想回日本。如果那无法实现,就随我高兴,做些操笔之事,浑浑噩噩生活下去。要是不肯放我回日本,那就别来管我。我不想和恶魔扯上关系。
话说,搞什么啊,世界的美?说我必定会因此心动?傻呀!只要决心一直保持冷漠不就结了?不,原本就只要不说出那句奇怪的口令不就好了吗?还是说,难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能令那么简单的决心都抛之脑后的感动吗?怎么可能!
然而,我错了。一切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言。第二天早上,我经历了宿命般的邂逅。与那名少女——还有,那音乐。
第二天一早,一番沐浴之后,为了帮弗雷迪醒酒,我带着他出去散步。
清晨的卡尔斯巴德街道淹没在晓雾之中。由于街市建在浓绿的山间,谷底积聚着晨霭和温泉的蒸汽。由于沐浴而发热的身体,也因为走在秋日的天空下,立马就凉了下来。
弗雷迪将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用仍旧有些危险的步履,走在街道的路缘石上。由于是一大清早,街道上除了我们以外,看不到人影。能听到的也只有雀鸟们的啼鸣,和哪家旅舍中类似汤揉【1】的微弱水声而已。
“那么,趁我睡着的时候,****斐于是就领了几个小姐进来吧。”
弗雷迪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明明对那种事毫无干劲,这种事却干劲十足嘛。呵,返老还童还真是一举多得呢!”
“要是还醉醺醺的话,要不要我用手指伸进你的喉咙,帮你吐出来啊?”
见我这么说,弗雷迪一脸惨白地把话吞了回去。接着摆出老老实实的表情重新说道:
“难道想不出以温泉街为舞台的故事吗?卡尔斯巴德也好,马里恩巴德也好,都来过好多回了吧?”
“嗯……目前还没有那个打算。”
“唉。你要总是这个样子,连我都跟着颓废了……”
弗雷迪朝冷冽的蓝天叹了一口气。我体会到些许的罪恶感。席勒既身为歌德的同事,同时也是第一读者和铁杆书迷。尽管昨天对梅菲说出文学关我屁事的痛骂,但只要还身为歌德,心想总有一天,果然还是非得写本什么新作不可。总觉得对不起弗雷迪。
“你要是再写出本畅销戏剧,我们的事务所也能宽裕起来,可以悠闲度日好一阵子了。”
“就为那种理由啊!”把我感到抱歉的心情还给我。
就在那时,背后传来无数踩踏地面的声音。
回首望去,只见笼罩在成排房屋间的雾气被拨开,庄严整齐的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过来。那是近卫兵们有条不紊的两列纵队。他们身着带有锦缎的军装,头戴饰有羽毛的高耸军帽。在他们后面,跟着几队骑兵。而出现在骑兵队后面的,是装饰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型马车。
“哦,喂,看那儿!”
弗雷迪咽了口唾沫,退到路边。我也依样画葫芦。不久便看见了马车侧门上绘有的纹章。
那是只头戴王冠,被无数的盾包围起来的黑色双头鹫。
欧洲王族中的王族,哈布斯堡家族——神圣罗马皇帝的象征。
“为什么陛下会在这里……”
弗雷迪呢喃着,往路边退得更远了,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弯腰行礼。我也慌忙照着做。耀武扬威的一行人正从我们面前通过。队列长到令我不禁心想,要是等队伍全部通过,在此期间假如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的话,腰和脖子都得疼得不行吧。
“——停下!停下!”
突然传来喊声。抬眼一瞥,只见貌似侍从打扮的男子跑了过来。
“两位是歌德阁下和席勒阁下否?”
我与弗雷迪面面相觑。
“……是的,没错。”
“陛下召见,请上马车。”
“朕可是两位的超级铁杆粉丝啊!请签个名!”
在马车里,弗朗茨二世陛下就坐在我们对面铺有天鹅绒的座位上。他两眼放光,探出身子这般说道。尽管御龄三十五岁,是个白净而瘦长脸的纤弱青年,即便如此,也是哈布斯堡的一家之长,奥地利君主,更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他一脸喜不自禁地递出《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唐·卡洛斯》这两册书时的样子,毫无王族的威严。我和弗雷迪也仿佛理所当然般接过来,签了名。
“说来让朕体会到温泉的美妙,也全都归功于读了歌德卿刊登在报纸上的温泉纪行啊!真没想到会像这样在卡尔斯巴德相遇。”
“是。您能赏脸阅读,非常感谢……”
没想到会遇见,这话我才想说呢。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在近距离见到弗朗茨二世陛下。虽然好像在举行什么活动的时候,曾经有远远地眺望过。只不过那时候并不是我,而是歌德。
陛下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叹息一声:
“话说回来,温泉的效用还真是可怕,竟能变得这么年轻……”
那怎么可能啊。虽然我差点想吐槽,但对方若能以为那是沾了温泉的光,倒正合我意。所以我只是回以苦笑。
“朕也想像歌德卿那样,永远讴歌青春!现在就是去寻访卡尔斯巴德不为人知的温泉。你们一道同去如何?”
与皇帝陛下同行太费神了,恕不奉陪。但弗雷迪却兴致勃勃地说出以下这番话来:
“陛下,****斐这家伙返老还童以后,铭刻在他那把老骨头上的温泉的美妙,似乎都让他忘得差不多了。不如由我来为您介绍不错的温泉吧。”
“席勒卿对温泉也很了解吗?难怪明明比朕要大了十岁,看上去却如此年轻!”
“陛下想必带来了不少在温泉服侍您的美人女官吧!请务必让我同行。让我们一起变得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年轻吧!”
你就不必变得年轻了,会给世上的女性造成困扰的。
“请问,这么做没关系吗?明明处在战争时期,陛下却来这里泡温泉。”
我有些担心,姑且试着一问。
“没关系。”
陛下的鼻子喘着粗气回答道,
“只带了四百名护卫出来,军乐队的小号手也减少到了三十人,哈布斯堡的纹章也只有一扇门的大小,出发前的记者招待会上,朕也回答了记者提问,就说:‘朕最爱温泉了!但才不会去卡尔斯巴德的温泉呢!’谁也想不到皇帝会驾临此地的。”“简直暴露无遗嘛!”
我不禁顺势吐槽道。陛下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安,掀起窗帘,朝窗外的侍从问话:“暴露无遗吗?”
“的确暴露无遗。”
“怎么会这样……”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啊,完了,完蛋了啊!歌德卿倒还罢了,要是被新闻爆出朕和席勒卿同乘一辆马车,这该如何是好?”
“是啊,那恐怕有些不妙呢。”
弗雷迪说道。为什么?我朝他的脸看了看。
“还不是因为我弗里德里希·席勒,不知怎么地被人捧为了自由主义的化身。总让人以为我三句话不离自由自由的。”事实上你不就说过嘛。“还被法兰西革命政府选为什么名誉市民。真是多管闲事!我说的可不是不管是谁,一律送上断头台的那种自由。”
“正是,正是,正是这样。”陛下也不断点头,“尽管席勒卿是清白的,但要是皇帝被贴上自由主义的标签可就糟了。”
我比较着陛下和弗雷迪的表情。这正好是世界史课上刚学到的地方。尽管我明白书里的意思,但对包含于其中的紧迫感却难有真切的感受。
这个时代的欧洲,被法国大革命的余波不断冲击动摇。换言之,法国国内也好,国外也好,大家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办才好,便被糊里糊涂地卷入了战争。那种混乱之中,在各国激进派的年轻人之间风行无阻的,便是弗雷迪所写的《自由赞歌》【2】这首诗。
“为什么我会被奉为教主什么的啊!”
弗雷迪甚至都忘了自己在皇帝陛下的御前,神情激昂。
“我所说的自由才不是那种呢!有酒便喝!有肉就吃!有女人便勾引之!有工作就睡觉!真正的自由主义不正是这样的吗陛下!”
我看完全不同吧。话说你倒是给我工作啊!陛下也惊讶不已。
“说实话,朕也不是很懂什么革命啊、自由主义之类的,但就是讨厌法国那帮血腥的家伙,因为那帮家伙杀了玛丽姑妈啊!”
陛下愤恨地捶着大腿。我心想,陛下的所言,不正大体上代表了这个时代,法国周边各国王侯贵族们的心声吗?
那位著名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正是弗朗茨陛下的父亲的妹妹,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尽管哈布斯堡家在革命后最先发表针对法国的敌对宣言,却并不打算插手政治,终究只是担心嫁到法国去的可爱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安全。然而革命军却以干涉内政为由进行反抗,于是战争便开始了。不久之后,国王路易十六和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便以勾结奥地利的嫌疑被处死,法国因此便与全欧洲为敌。
一般而言,法国这下理应被打得体无完肤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因为法军里,有那个男人在。
“朕害怕啊!”
陛下压低了声音说道,
“害怕那个叫拿破仑·波拿巴的男人……”
拿破仑。
从一介炮兵长,到差一点就登顶全欧洲霸主的男人。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全欧被笼罩在名为拿破仑的狂风骤雨之中。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陛下呢喃道。
“听说******一战,奥军二万四千的兵力仅仅被他一人击溃了呢。”弗雷迪说。“而且还是赤手空拳。”陛下补充道。我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独自战胜二万四千人?
呃,那是指自己指挥的一支部队吗?刚这么想,弗雷迪和陛下便聊起了拿破仑拳头一挥,便有几千人被轰飞,多艘军舰被击沉之类的话。不,请等一下。那种事课上可没有学到过。倒不如说,那岂不是——
“那个男人恐怕只能被称作恶魔了。”
恶魔,我心想。并非我学到过的拿破仑。尽管是个天才的军人,但毕竟只是极其现实地率军打仗而已。一个人徒手击退数以万计的军队,那种仿佛怪物般的战斗方式,在我所知的历史中并不存在。
“歌德卿莫非不看报吗?”
也许是注意到我吃惊的样子,陛下说道:
“啊,是……战争的报道不怎么看。”
陛下从怀里掏出一叠纸。似乎是剪报的照片。
“瞧吧。这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魔人的所作所为。”
黑白的粗糙照片上,相当难以看清,好不容易分辨出横七竖八的装甲列车。断为两截的车厢,看上去仿佛被一双大手抓起扭断一般。一个人影站在那裂缝中。
是个披头散发的强壮男子。身着严实的黑色高领军服,以三色旗代替战袍,生起旋风。
下一张照片是踩踏着尸山的那个男子。可以在脚边看见折断的刀枪剑戟,和破损染血的奥地利旗帜。
我颤抖着用手翻看照片。燃烧的荒野,流出油的******海边。无论哪一张,都拍摄有那个男子。
确实是一个人。甚至没有任何武装。
这就是——拿破仑?
魔人,陛下的这个词,让我背后一阵战栗。
这有可能。司空见惯。因为恶魔实际存在。
“陛下为何特地剪下这些照片……而且还全是洞?”
弗雷迪从旁探过头来窥视着说道。
“因为一旦在战场上遇到拿破仑,就毫无胜算了!所以每天像这样用针刺,借以诅咒他!”
“要是我,就用钉子,因为我最讨厌拿破仑了!”
这种国王统治下的奥地利,应该永远没有胜算吧……
“歌德卿。”
陛下探出身子。
“啊,是,在?”
“听说你还会预知未来。”
“……啊……不,是。”
我感到背后一阵冷汗。虽然我来自未来日本的这番传闻,已经在魏玛家喻户晓了,但竟然会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听说是从遥远未来的异国,将那年轻的身体用温泉疗法召唤而来。这是真的吗?”
“嗯,是这样,没错。”我拼命压抑住想要吐槽温泉的心情。
“真不愧是温泉达人歌德卿啊……那么请告诉我,今后诸国仍将屈服于拿破仑的面前,受尽蹂躏吗?难道就无法阻止那个男人的暴行吗?”
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想要回答很简单。但是说出来好吗?这种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一旦知道了未来,历史岂不是要被篡改?还是说,这个时代和我所知的历史大相径庭,所以即便说了什么也没关系吗?
在伤透脑筋的我的眼前,突然飞进来一个黑影。在陛下旁边的座位上,忽然出现一个黑衣的女人。是梅菲。脸上依然是平时那种装模作样的无表情,然而被毛茸茸的头发包裹的大大的三角耳,仿佛捉弄我一般摇摆着。从陛下和弗雷迪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来看,她似乎只有我能看见。
梅菲眨了眨眼。
我想起了她说过的话。
——历史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任何人在他该死的时候,依然会死去。
我不引人注意地叹了口气。梅菲就如同她现身时一样,没有任何前兆般消失了。
那是恶魔所说的话。不可以相信。随口乱说,弄得不好,甚至连我应该回去的未来都消失了也说不定。然而陛下仍用一副央求的眼神看着我。似乎也不能佯作不知。没办法。我慎重地斟酌着用词。
“拿破仑,那个,不久……便会失败啦。”
由于陛下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我的喉咙深处,些许的罪恶感转变为酸味。
“接着便会垮台,被流放到遥远的非洲海的岛屿上,在那里终其一生。没有人能够一直连胜下去。”
那是理所当然的。等于什么都没说。旁边的弗雷迪一脸无语的表情。也许他听懂了我那番无聊的话吧。任何人都终将失败,一个人合上眼死去。仅此而已。
可是啊,陛下——我在心里补充道。直到失败为止,他都将屡战屡胜。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拿破仑总有一天,将征服欧洲大陆的大部分。就连帝都维也纳,届时也将被攻陷。而陛下将不得已解散帝国,成为最后的神圣罗马皇帝。并且还将爱女嫁给拿破仑。
我抑制住想要说的话,将一叠照片还给了陛下。陛下将接过的照片粗暴地捏烂,朝我的脸靠了过来。
“那么,今后的战况将如何?我奥地利将如何迎战法军?”
我缄口不语。对此既不是很清楚,也感觉说出来会很不妙。历史可能会被改变,我也会被当成能预知未来的便利的家伙,掌权者们一个个跑来找我也颇为麻烦。三思之后,我说道:
“至于详情,我并不了解。”
怎么说我这具躯体原本所在的日本,距离欧洲相当遥远,那么详细的情况并不为一般人所知。陛下也几乎对日本一无所知吧?当我拼命替自己找借口时,陛下表示理解:“嗯。是吗。也是。”然而,因为他露出一脸十分遗憾的表情,我勉强回忆起了世界史教科书里的内容,补充道:
“……总之,拿破仑届时一定会败,而陛下则会召集欧洲的王族,在维也纳召开会议。试图使大家合力恢复法国大革命之前的秩序,就是这样。”
很好,我决心今后也秉持这个立场。一旦被人问起未来之事,就仅仅回答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幸事吧。大家都会高兴。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不说什么,未来都充满了希望。同时也伴随着一样多的绝望。
“是吗。是吗,是吗!”
陛下好几次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吗!最后还是被上帝所承认的正统血脉——王族的胜利。席勒卿!”
陛下的声音变得轻快了不少。话题转向了弗雷迪,于是我放下心来,将脑袋靠在铺有天鹅绒的椅背上。
“当和平到来之际,朕就堂堂正正邀请你来美泉宫!”
“不胜荣幸!请召集全维也纳的美女,届时我将亲自手把手教贵妇人们自由赞歌舞和自由赞歌体操!”
“那个就不用了。”“为什么!”“你的那首诗在社交界评价相当差。”“那怎么可能?不是说沙龙里的贵妇人们最喜欢自由恋爱,到处搞外遇吗?我也最喜欢了!”“既然这首诗成了革命象征,那也无能为力。学生们流行用军歌的调子来唱。因为实在不像话,所以想禁止它发行。”“真的假的啊!当初要是改个名就好了!”
我将两人的谈话当成耳边风,掀起小小的窗帘,望着街道、草地和树林边缘的雾气渐渐散去。
“——只说那些,这样好吗?”
耳边传来梅菲的声音。
看来只不过隐去身影,其实人似乎一直在马车里。
“战争的走向,神圣罗马帝国的未来,不把那些告诉皇帝陛下,这样好吗?还有怎么做才能战胜拿破仑。”
你说怎么做,那种事我原本就不知道,又不是军事狂。说到底告诉他了又能如何?说历史不会发生多大变化的,不就是你嘛。
“历史走向不会改变。但是,漂在水面上的草船,将如何顺流而下,正如谁都不知道一般,各自的道路都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
我将脸颊贴在马车那小小的车窗上。梅菲接着说道:
“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拿破仑·波拿巴将死去。至高无上的那位所决定的命运仅此而已。要么如YUKI所知的历史一样,在圣赫勒拿岛失意地死去,要么在凡尔赛宫的妻女环绕之中,将法兰西帝国的未来托付给皇太子后,荣耀地死去。这些却并未命中注定。而YUKI拥有决定那一切的力量。”
……所以那又如何?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一想到全欧洲的命运都掌握在YUKI手中,难道不觉得兴奋吗?”
不觉得。大家都随意去生,随意去发动战争,然后随意去死好了。
推动世界前进的欲望,难道没有令你浑身颤抖吗?
梅菲的低语混淆着马车的车辙声。随它去吧,我心想。哪怕浸淫在怠惰的无力感中,反正地球也照转不误。
然而就在那时,我听见了歌声。
我大吃一惊,把脸同车窗分开。
即便透过窗玻璃也能清楚地听见,是少女的歌声。那是即便车辙的刮擦声也好,车体的摩擦声也罢,都无法掩盖的高亢而清澈的声音。
欢乐啊,诸神那美艳的火花啊,来自天堂的少女啊!
我们无限沉醉,踏入远在天际的你的圣殿!
被时间的洪流无情分开之物,将由你的魔力使它们再度结合。
在你温柔羽翼的栖息之所,所有人皆为兄弟……
不经意间抬眼看去,皇帝陛下一脸苦涩,而弗雷迪则半张着嘴,各自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不是我的诗嘛!”
弗雷迪喃喃自语道。
没错,那是《自由赞歌》的一节。但,这旋律是。这音乐是——
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最终乐章,欢乐颂。
那不可能!我心想。曾经读到过,我使劲回想祖父的乐曲解说文。这首歌在一八〇四年应该还不存在才对。没错,这首曲子应该还需要二十年左右才会诞生。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少女傲然的歌声中,不知从哪里加入了定音鼓的节奏。我一时间丝毫没有察觉,那是自己内心的悸动。
“——停下——!”
听见外面侍卫的声音,马车摇晃着停下了。我蜷缩起身子。
“你个丫头,你个丫头!你明白这支是谁的队伍吗!”
那是扯开嗓门的怒斥之声,
“双头鹫的纹章难道看不见吗,竟敢唱起野蛮的革命歌曲,直到队伍通过,给我闭上嘴,乖乖地跪地叩头!”
“你才是呢,干什么啊!”
听见少女的回答,我吓了一跳。那是充满了毅然决然的声音。
“我在做什么,你难道看不见吗?明明差一点就想出巴松管的对旋律了,都怪你们,工夫全都白费了!”
陛下也掀起背面的窗帘,正在向侍从问话。弗雷迪也欠身站起。我推开车门,跳下马车来到外面。
队伍的先头在靠近坡道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在大幅弯曲,仿佛被吞入林中的道路一侧,湿漉漉的泥土裸露出来的那一带,几名身着军服的侍卫身影正聚在那里。被他们包围起来的,是一个娇小的人影。只见军服间那鼓起的白色裙摆,和光彩夺目的红发。她正挥舞树枝,试图赶走侍卫们。虽然措辞上可称之为傲岸,实际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名侍卫不禁被她的气势压倒,朝后退去的当口,我瞥见了她的脸。面色红润、肌肤洁白的脸庞上,那双茶褐色的眼眸燃烧着坚强的意志。跑过去的我,在侍卫们身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注视着她。
感觉仿佛——见过。在哪里?
“那里!别踏进来,低音部都被你踩没了不是嘛!”
少女用树枝抽打着侍卫的腿。脚边的泥地上,恐怕是用树枝尖端划出来的吧。拉起的数条平行线上,散乱地摆着不少白色的小石子。
是乐谱,我注意到。
究竟是什么人,那个女孩。就连面对神圣罗马皇帝的仪仗也毫不客气,却关心用树枝和小石子在地面绘出的乐谱。
“道路如此宽敞,双头鹫也好,三头猪也罢,随意通过不就好了?我很忙啦。我才不想被你们那毫无乐感可言的沙哑声音污染了耳朵。”
“你、你、你这家伙!”
“就凭你个丫头片子!”
侍卫强壮的手抓住了少女那两条纤细的胳膊。
“你们想干嘛!”
她皱紧眉头,手中的树枝掉落了下来。我禁不住用手搭住了侍卫的肩膀。
“住手!”
听见我的声音后,侍卫们一齐回过头来。
“你们在干什么?一群人围着这么个小女孩。”
少女吃惊地眨着眼。是对有人相救感到惊讶吗,还是对像我这样的孩子朝皇帝的侍卫指手划脚感到惊讶呢?我也朝她看了看。
果然仿佛见过。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侍卫们显得很着急,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这不是老师嘛,让您见笑了。”“可是这个小丫头她……”“竟敢在陛下的行进道路上传唱革命歌曲。”“我说这不是革命歌曲,而是欢乐的颂歌啊!”
不知何时从马车里出来的弗雷迪,正站在我身后抗议道。可是当一眼看见少女,当即表情一变。
“我、我说****斐,那姑娘是谁,你在哪儿找来的啊,什么时候钓上这么个美人的,给我介绍一下啊!”你究竟是出来干什么的啊。
“两位老师,惊扰到你们实在抱歉。”
侍卫长试图将我们推回马车那边。接到停止命令的队伍中,士兵们的骚动变得更加明显。可弗雷迪对此毫不在乎。他朝少女走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双手。
“小姐,你是在把这首诗稍作更改后唱出来的吧!很好,实在是太好了!我也正巧想把标题改掉,作为打情骂俏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爱的欢乐之诗再版呢!如果你愿意,就让我们一同沉浸在温泉里,互诉爱慕之情吧!”
少女摆出一脸啮檗吞针似的表情,甩开了弗雷迪的手。
“做、做什么呀你!别嬉皮笑脸地碰我!”
“我就是小姐刚才嘴里哼的那首诗的作者啊!”
“胡说八道也不打打草稿。说起席勒,虽然还没见过,但应该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稳重而理智,耽于痛苦的好男人式的哲人才对。像你这种轻佻的小子想骗我,还早得很呢!”
我斜视了一眼弗雷迪,的确一点也不稳重,还很白痴,表面年龄看上去也年轻得过分。
“都说了我就是席勒啦!一起泡温泉的话,立马就能明白,这具躯体到底有多么得席勒!”不明所以。侍卫们也都一脸无语。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女对弗雷迪本性全露的样子感到害怕,她躲到了在场唯一比较安全的我的身后。
“****斐你个混蛋,想独吞吗,你个萝莉控!也让我勾引一把啊!在那温柔羽翼的栖息之所,所有人皆为****!”你别想了!席勒,那种话不说也罢。
“这位真的是席勒老师吗?”“嗯,但感觉实在有些不靠谱。”“可是啊,陛下都那么说了……”
侍卫们也悄悄开始交头接耳起来。那也是当然的,就连工作伙伴的我,偶尔也会难以置信,这家伙就是文豪席勒。
就在此时,少女从我背后轻快地跑开了,朝树林的方向走去。
“……是鸟儿的声音。”她呢喃道。
“诶?”
“是鹟和鸫啦,我就是为了采集它们的声音记入乐谱才来的啊!没空陪你们纠缠了,再见!”
少女翻起裙裾,跑入了林中,爬上积着厚厚枯叶的斜坡,很快便消失在了树林间。
搞什么啊,从背后传来侍卫的嘀咕。从皇帝马车那儿跑来的侍从,朝士兵责问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两位老师,请先回马车,陛下很担心两位……
“啊啊,难得的相会就这样……”
弗雷迪遗憾地瞥了一眼树林,
“会不会是温泉旅客啊?那么年轻的姑娘总不见得一个人来的吧……还能再见到她吗?逗留时间再延长一周左右吧****斐。****斐?喂,****斐!”
“……诶?呃,啊。”
弗雷迪呼喊了我几次,我才总算回过神来。我也呆然地注视着失去了她踪影的树木间的黑暗。
“搞什么啊,你果然是萝莉控嘛!”
“才不是呢!再说了,那女孩生理上和我是一样的年纪吧!”
“莫非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返老还童的吧……”
我狠踩了弗雷迪一脚,便朝马车走去。弗雷迪一边痛得紧皱眉头,一边单脚跳着追上来。
“但,真是好久没见你大吃一惊的表情了啊。最近总是有气无力,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我哪有……”
我沉默了。也许正如弗雷迪所言也说不定。真是好久没有对某件事如此上心了。那也是因为,女孩的相貌触及了记忆的缘故吧。但更令我在意的,是那首歌。那音乐。
“哎呀,真没想到,那么年轻的女孩子竟然也知道我的诗呢!虽说那首曲调从没听过就是了。看来不得不认真重编一番,再版诗集了呢。呜哈哈,究竟能卖多少呢?”
根本不可能知道吧,我心想。
然而我却知道。
尚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曲子,我却知道。那是因为我来自未来。
究竟是什么人呢,那名少女?
她的歌声,她眼中燃烧的火焰,烙印在我的意识中,不曾消失。
结果逗留卡尔斯巴德期间,再也没能见到她。我和弗雷迪陪着弗朗茨二世陛下,巡游了三天三夜的温泉,成了仿佛烫掉了皮的章鱼一样,回到了魏玛。如今的感觉是,简直三年不想再泡温泉了。
即便回归日常,她依然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想当初哪怕问一下对方姓名也好啊。我不知多少次后悔莫及。曾在哪儿见过她呢?我本身来到这个时代也才一个月,难道是返老还童之前的歌德的记忆吗?
歌德的记忆。
事务所书房的一角,默默竖立着一架细长的书架。我打开书架的橱门。那是收放歌德自己作品的架子。试着从头找起有关温泉的记录。有没有在卡尔斯巴德以前,曾经见过面?因为歌德勤于动笔,所以会不会留下些什么呢?
尽管把工作放在一边,直到黄昏都在检索温泉报告,但仍然一无所获。
由此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那并非歌德的,而是我自己身在日本时的记忆。
有可能。梅菲说过,从未来来到这个时代的人,并不仅限于我。那女孩也许同样如此。那么一来,知道本该尚未作曲的贝多芬的《欢乐颂》这件事,便说得通了。
既然是和我一样来自未来的人,那就会和返回二十一世纪的线索联系起来也说不定。
我全身汗毛直竖。事情尚未确定。是歌德,还是我,是哪一边的记忆呢?必须得想起来才行。
浏览了几本日记和文章之后,我很快就将其中一册拿在手。是摆放着戏剧那层的最左边。
题名为《铁手葛兹·冯·贝利辛根》。
是我所知的书。遇上梅菲的那天,在图书室只读了最先取下的那本。回想起来,还真是本无趣的书呢。
然而,当我指着封面的题字时,却感到歌德的碎片在我心中隐隐作痛。没错,这是歌德的处女作。是还很年轻的他,首次问世的作品。
翻开书页。
因为是戏剧,所以根本不可能写有关于那女孩的线索。但那都无所谓了。翻过扉页的瞬间,感觉周遭的景物顿失颜色,空气也冷了下来。接着,我自从来到魏玛之后,还是第一次体验了那种感觉。充满暴风雨天里的图书室,和开演前的音乐会会场的,那灵魂的预感。
我将书拿到点着蜡烛的桌上,半坐着椅子,开始读了起来。
当我忽然回过神时,从敞开着的窗口,已经有微弱的朝阳射了进来。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熄灭。寒气冻僵了我的身体。然而,身体中心那令人心痛的热,却依然随着脉搏跳动。依旧摊开在最后一页的书上,我的手始终无法从那里挪走。
我通宵埋头于阅读。的确是我写的戏剧。沉睡在心底的歌德的碎片,如是这般说道。尽管如此,却也是全新的,新鲜的,鲜明的,我所不知的故事。感觉比鲜血更重要的什么液体,仿佛正从灵魂上开启的小孔中咕咕流淌而出。为什么?在图书室里阅读时,明明完全无法理解。难道是因为用德语阅读的缘故吗?那也有关系。然而,更加强烈的理由正叩响着我的心脏。因为歌德正在这胸膛内。因为开始书写时的歌德的苦恼,不断书写所带来的兴奋的渴望,以及写完时的欢乐,一切都苏醒过来了。那是奇妙而乖张,无可替代而又压倒性的读书体验。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产生的内心震颤。唯有我。像这样超越时光,被召唤而来,作为赝品被占据身体的我,才能体验到的欢悦。
然后,我听见了微弱的窃笑。
“……梅菲?”
我轻声呼唤。
“在您身边。”
恶魔那愉快的声音,从脖子后面传来,
“看来您感受到时间的停止了吧?”
我并不回过头去朝她看,而是将可恨的感觉伴着干涩的唾液一道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我真是个蠢货。过去太小看梅菲了。不,是歌德吗?原以为没有什么事物,哪怕它美妙得让人觉得“时间就这样停止好了”,也绝不会夺走我的心魂。
“您感到幸福吗,YUKI?”
梅菲低语道,
“哪怕让时间就在这里停息般。”
我欠身从椅子上站起,仿佛拍打一般合上书本,插回书架,关上玻璃门,挂上锁。用手贴在心脏附近。心跳依然剧烈。然而,还不够。还不能说出那句口令。好不容易保持住了自我。
透过橱窗,扫视着自著的书脊并排在一起。
仅仅只是一读自己很久以前所写的故事,就这幅德行。要是接触更新更具刺激性的故事,那也许真的会很不妙。喂,歌德,你到底多么容易感动啊。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订立这种契约?这岂不是对梅菲太有利了嘛。你是笨蛋吗?别开玩笑了!或许你在契约书上轻轻松松地签了字,到头来被摄走的可是我的灵魂啊!我愤怒地朝书架木门踢了一脚。
今后再也不读了,我暗自下定决心。新作绝对办不到。尽管对不起弗雷迪,然而自己的灵魂更重要。还有就是戏剧和音乐会,也都一概回绝。尽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门不出,重重上锁,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为了不让内心有丝毫的动摇,就让我沉入麻木之中吧。
过了两周左右,从维也纳寄来封书信。看来弗朗茨二世皇帝陛下对于和我们同行的温泉之旅,也许感到十足愉快吧。信上写着这样的内容:
“兹任命歌德卿为温泉大臣,邀迎至宫廷。待遇从厚。改日对法战争终结,反革命之气运趋于安定,亦必招席勒卿入宫。”
从弗雷迪那里看到信件内容,我无奈地将信甩在了桌上。
“搞什么呀,还温泉大臣。莫名其妙!”
“仅仅为王族担当温泉导游,就能得到俸禄吧?岂不是件好差事嘛!”
“哪有?那种工作谁去——”
“啊,刚才也有来电话,我就回复说,歌德干劲十足,立马就启程前往维也纳。”
“为什么你要擅自做主!”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之前就有话想对你说了,****斐。”
弗雷迪将双手撑在桌上,突然一脸认真的神情。
“……说什么?”
“我想退出这间事务所,洗手不干了。”
“诶?”
我下意识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注视着弗雷迪的脸。弗雷迪露出一脸挖苦似的笑。
“话说你看,你根本就不写新作嘛。我可是等着把你的小说戏剧化,或作为诗歌的题材,凭借多媒体组合来大赚一笔,所以才一起工作的啊。你要是一直不写原创,根本就没办法同你合作下去啊。”
我哑口无言。早就深知他是个守财奴,可至今为止总是半开玩笑,所以才一直听过算过。但是,退出事务所?是认真的吗?
“而且你还不肯当我的玩伴。我每次都费尽心思帮你搞来首映门票,你却总是借口忙啊或身体不适。最近甚至连喝酒都不去,整天窝在事务所里不是吗!”
“不,那是因为,那个……”是为了不被摄走灵魂才那么做的,但终究不能这么解释给他听。即便说了,他也未必会理解。
“你不是既不想写,又不想玩吗?你啊,故意做一些无聊的工作,将视线从愉快的事情上移开,为了度过冷漠的人生拼尽了全力不是吗?”
我顿时失语。原来你知道了吗。
“我当然知道啊!你以为我们到底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弗雷迪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嘛,该是分手的时候了吧。你也趁此机会,作为温泉评论家出道社交界吧!你要是写‘能变得像我一样年轻’,必会发大财的吧。”
弗雷迪离开桌子,背过我去,轻轻挥了挥手,便朝书房的门口走去。
“等一下啊,弗雷德打算怎么办!”
“我有一笔储蓄,暂时打算去旅行一趟吧。嘛,反正这与你无关吧?”
即便在他出去之后,我也依然呆呆地注视着关上的房门。
第二天,事务所里弗雷迪的书房空了。试着向房东问了问,对方却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听说要远行,行李也都整理就绪了。”
“他没说要去哪里吗?”
“谁知道呢?听说歌德老师也要搬走,是真的吗?租金的话,务必请支付到这个月月底。”
我蹲在成了空壳的书房正中央,差不多发呆了有整整一小时。我仍旧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个玩笑。
一句一句回想起他昨天的话。既没有在一起工作的意义,又成不了玩伴,所以就说再见。的确言之有理。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可是,我却接受不了。现在也还敞开着门,总觉得弗雷迪会一脸笑呵呵地走进来。怎么样,吓了一跳吧****斐,手足无措慌了神吧?那么就来帮我把行李搬回去吧……
然而现实的寂静,却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我。
那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朝着隔在书房中那充满灰尘的空气辩解道。其实我并非歌德啊。并非返老还童,也不是转世脱胎,只不过是个勉强塞进了些记忆的赤裸裸的局外人。是个不成器的半成品。至今为止勉强装作歌德的样子,但现在已经办不到了。虽然歌德觉得,哪怕灵魂被恶魔摄走,也要享尽人生乐趣,而我对此可敬谢不敏。
将脸埋在双臂之间。
我对于受了打击的自己感到意外。明明只不过少了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而已。倒不如说是我在照顾他,所以就算他消失,我也不会感到为难。
这——没错,大概是我体内的歌德在感到难过。我和他不过只相处了两个月罢了,倒不如说他一直在给我添麻烦,那种家伙走了我也无所谓。可是对歌德而言,他毕竟是相处了十年之久的同志。所以感到悲伤的是歌德,不是我。一定是那样没错。
因为有些受不住寒冷,我便站了起来,走出了空无一物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书房,从昨天起,依然摊在书桌上的陛下的来信,映入了眼帘。温泉大臣,我心想。历史上是这样的吗?在德国文学史上灿然生辉的两颗巨星,歌德和席勒,于一八〇四年割席断交,一个成了温泉评论家,另一个则成了游手好闲之人。历史上有那么回事吗?我不知道。
我已经走投无路。今后该怎么办呢?
思考片刻后,我将藏在架子深处的书包拽了出来。
被梅菲斯特菲雷斯带到这十九世纪德意志的,并非只有我的肉体。身边之物,也就是衣服和钱包,智能手机,以及书包都一起被带了过来。曾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的证据,全部装在这书包里。在鞋子和折叠好的衣服下面,收藏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物品。
教科书。
当然是日语,所以在这欧洲能够读懂它的人,除了我以外,恐怕再也没有了吧。即便如此,危险这一点还是不变的。世界史、物理、化学、数学,任何一册都有让世界为之一变的可能性。所以我将其收藏在书包的底部,尽可能不拿出来看。
然而,惟独这种时候,不得不检阅世界史的教科书和资料集。
有关歌德和席勒的内容,到底也只提到数行而已。我和他今后将会如何,根本毫无头绪。记载的尽是关于拿破仑的事迹。十九世纪初叶的欧洲,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以拿破仑为中心运转的。
一八〇五年十月,法军将进犯奥地利,占领维也纳。呜哇,不就是来年嘛!那么继续留在魏玛会更安全吗?不对,维也纳只是因为奥军的撤退,毫无抵抗地被占领,并非被蹂躏得满目疮痍吧。而且,第二年即一八〇六年,拿破仑这次将进攻普鲁士,占领柏林。届时魏玛也将毫无疑问地成为战场。
比起呆在这里,还不如去维也纳吗。
从宫廷获取俸禄,只需讲述温泉即可。比起被报刊杂志的截稿日期追着屁股的现在,让人觉得那种生活要轻松得多。还有,维也纳要暖和些。魏玛的冬天,今后将更加严寒。德意志可是比库页岛纬度更高的北国。
无论怎样,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座城市了。对我而言,无论是魏玛也好,维也纳也好,还是乌兹别克斯坦也好,都是一样虚假空洞的异国。
而且——我想到。
在卡尔斯巴德遇到的那名少女。她嘴里哼唱的那首歌,倘若没有听错,的确就是《第九》的话,她就理应与作曲者贝多芬有着不浅的因缘。而贝多芬这一时期的确就住在维也纳。
也就是说,前往帝都的话,也许就能遇见她也说不定。未来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