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朝鲜战场:那支没有番号的连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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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十八军尖刀“秃子连”

1950年11月2日凌震。

北朝鲜,云山以西,空气中飘来浓重的烟硝味,湛江来站在空空的公路上有点懵,他掂着手中有些失灵的指北针,不知道把连队带到了哪里。

做为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的尖刀侦察连,因为地形环境的复杂,他们一直向球场方向穿插,却跑到了相隔数十里的云山地区。

他看了一下表,凌晨3点了,身后的士兵连续跑了两天一夜,其中接敌数次,要说不累那是屁话。

他转身打了个手势,这些经历过无数次战争洗礼的老兵们训练有素地隐藏在公路一侧的树林里——天空开始黑中泛红,不片刻,下起了小雪。

湛江来躲在一棵大树后,蒙头盖上雨衣,然后翻开地图戳弄着指北针。

“你是我的小祖宗……儿子平时是怎么孝敬你的?又擦又抹地,你就这么对待我?”他有点急了,也有些冲动地想把那小玩意磕在树根上。

“连长?欸?连长?!”

湛江来关上手电筒,翻开雨衣一看,是枪嘎子,他嘴上还粘着雪,这小子火气壮,最爱口渴。

“连长!出了国咋还没遇上美国佬呢?哄子蛋说美国佬有牛肉罐头,那玩意真好吃咋地?”

“甭他妈的听它糊咧咧!老蒋的牛肉罐头没吃过咋地?不都一家出的么!”他身后传来磨盘的粗嗓门子。

湛江来瞪了磨盘一眼,低声说:“管好你俩那张烂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吃肉?还他妈的要吃牛肉,把你俩美坏了呢!”

枪嘎子嘿嘿傻笑,搂着心爱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就往磨盘怀里钻。这小子实在太累了,全连里磨盘是最高最壮的,枪嘎子最喜欢在他肚子上睡觉,并且是一沾就着。身后几个老兵看在眼里窃窃丝笑,都互相指指点点的,这让磨盘的驴脸有些发红。

“笑!笑!笑!等空下来的,非捋你们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云山那边传来重磅炮弹的爆炸声,并且在公路前方响起零星的枪声。连指导员老宋凑过来说:“要不俺去看看?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真到了三十九军的地界,不如先和他们跟鬼子干一场,现在掉头往球场跑,铁定是来不及了!”

湛江来挥了挥手,听了一会枪声皱起眉头,他说:“这枪声里有鬼,跟普通机枪不一样。”随后一扬手,身后的林子里蹿出来一道黑影。

“连长,搞哪样啊?”连里跑的最快的扯火闪抽着鼻涕问。

湛江来平时最宠这个贵州小兵,他拍了一下扯火闪的狗皮帽子,指着前方黑漆漆的公路说:“去看看怎么个意思,把他们裤裆的颜色给我摸仔细喽!”

扯火闪哼了一声就蹿了出去,在夜色中晃了两晃就消失了身影。

老宋也向后打了个手势,侦察连即刻呈扇形占据了公路两侧有利位置,磨盘一脚蹬开枪嘎子,端着机枪就拉开了保险。

小雪没有停下的意思,飘飘忽忽地转大了,天很红,偶尔远方的爆炸一闪即没,沉闷的炮响震得人们心里焦躁不安。

湛江来盯着手表,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直到一刻钟后,黑暗的雪夜中才出现扯火闪的身影。他趴在湛江来身边喘着粗气道:“拐求了!是个山炮工事,两个班,一门山炮,一挺重机枪。”

老宋问:“哪里的鬼?南朝鲜还是联军毛子?跟谁打呢?”

“没瞧见,就是往山里打炮,南朝鲜的人!”

湛江来脱下零散的装备,说道:“遇见了咱就给他们过过年,这是敌占区,小心使得万年船,老宋你和大部队留下照应,我带几个熟悉坑道作战的过去就行。”

“你又来这一套,不是说好这次该俺上的嘛!”

“啥时候说的?”

“就上次呀!你说好下次让俺上的!”

湛江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啊,没错呀,我是说好下次让你上的呀!”说完招呼一个班冲了出去。

这个班多是和日军拼过刺刀的,在部队里是最金贵的老兵,班长就是东北兵佛爷;别人三八盖上上刺刀,唯独他抽出了大号剔骨刀,而这把刀已经不知道豁开过多少敌人的胸膛了。他们和湛江来猫着老腰,一路小跑摸进了敌人工事的背后。

在后方待命的尖刀连大气也不敢出,不过他们都知道湛江来是怎样的人,或者说是头怎样的猛虎。

在三十八军前卫连队中,这个外号“秃子”连队的王牌指挥员总是冲在最前面,这也是他带领的连队往往是各军中伤亡比例最大的原因之一;当然也是这个原因,让他们战功十分显赫,“秃子连”这个称谓也是由此而来。

雪越下越大,前方点点光亮刺穿了黑暗,急促的枪声过后就没有了动静,趴在石头上待命的哄子蛋嚼着干硬的面饼,喃喃道:“没动静哩,不晓得搞地多过瘾呢。”

一旁的书里乖就烦他的安徽老腔,给了他一记拳头说道:“你个死脑壳地,总讲那些夹生生的话,老几个都莫听懂!”

“莫听懂就莫听懂!你洋唬个什么劲!”哄子蛋还没说完,就听黑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百来人定睛一看,一个南朝鲜的士兵蓬头垢面地往他们这边跑,可能是被打懵了,慌不择路下竟然跑到公路这边来了。

枪嘎子嘿嘿一笑,拉开枪栓就瞄上了,可还没开枪,就看南朝鲜士兵的背后蹿出个人,手上一挥就把那人的脖子给豁开了!

鲜血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南朝鲜士兵捂着脖子没跑几步便一头栽倒在他们面前,杀人的正是佛爷,他默不作声,上前踹了两脚,看这人没气了便收回了剔骨刀,接着又隐进了雾一样的黑夜。

百来人看的真切,都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哄子蛋吞了口唾沫,说道:“真够麻利地,先前是屠夫出身吧?”

书里乖咂咂嘴儿,一脸严肃地应着:“按专业来说,这也是分三六九等地,佛爷!那可是武行出身,我们是死活赶不上喏。”

俩人身后的老油醋乐了,这个山西老兵说:“你俩个骚青,人家又听不到,在这阿谀奉承地,有屁用行。”

书里乖一听不干了,咧嘴道:“就你行!你行怎么不去二班撒,跑我们三班来做王八壳子地!”

老油醋也不生他的闲气,捂着嘴指了指他的屁股咯咯直乐。

书里乖一愣,转头往屁股上一瞅,不知道什么时候磨破了一个洞,棉裤都露腚了。

书里乖是湖北人,爱读书、爱干净,衣不遮体的他向来羞于见人,就算是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时候,他都是非常注意仪表的。按他当年的话说:爷台拾枪见老蒋,一身戎装照乾坤。

早在他们集结于集安的时候,这小子就要了两条白毛巾,一条洗脸,一条洗脚,两不耽误。

所以身边的哄子蛋就乐开花了,他说:“洗脚的呢?洗脚的堵上哩!”

书里乖骂骂咧咧地说:“狗日地!下面的脸都丢光了撒!”说完自己也乐了。

“笑!笑个什么劲!等闲了看我不捋你们地!”一排长磨盘回头就骂,三个人立刻噤若寒蝉。

指导员老宋是山东人,老好人一个,他说道:“笑有啥不好的,这说明同志们的战斗意志高昂嘛。”随后脸一黑又续道,“不过要遵守纪律,以后在这节骨眼上不许打哈哈!”

这时公路前方传来口哨,老宋知道工事被拿下了,带着全连就冲了上去。

进入工事后,满目都是南朝鲜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坑道。湛江来满脸是血,看样子拼的挺凶,他拉着老宋来到工事前面的山炮阵地,抹去颧骨的血污说:“扯火闪压根就没见过这些洋东西,这哪是山炮?就是一挺高射机枪!这帮混蛋把它放平了打,我说怎么听这枪声有鬼呢!”

“高射机枪班?”

“嗯呢,两个班,因为是后方部队,所以战斗力一般,不过咱们饿个瘪肚子,拼起来还是挺费劲。”

老宋看了看时间,说:“找找看有吃的没,俺们身上带的口粮先不动。”随后叹了口气,“俺们穿插的太凶,敌我部队都缠在一起了,如果再联系不上团部,这么打下去铁定不是个办法。”

湛江来挥手让士兵们去找吃的,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团里追我们,师里追团部,军部又在追师部,反正我们是跑在最前面的,我们无法按时到达球场,咱三十八军也到不了,看来老梁肯定要挨彭老总的骂了。”

“上边的俺们管不着,接下来怎么打?”

湛江来站起身,望着云山方向说:“三十九军八成是遇上美国人了,不然不会打到现在,我们可以说是在敌人的背后,要是现在插进去肯定就是一刀狠的……不过咱们是算时间的穿插部队,没他妈奈何呀,休整10分钟,继续奔球场!”

枪嘎子一直在找牛肉罐头,他翻来翻去,连个像样的铁皮罐头盒都没找到。后来在工事的班房里倒看到几张他一辈子都没见到过的图画,哄子蛋和书里乖恰巧走了进来,一看之下也懵了。

那是几张女人的照片,穿的很少,是在海边,头发很长黒黒的。

“乖乖哩,这可了不得,外国女子呢。”书里乖看得发呆,固然他学究天人,在这方面也是庸人一个。

哄子蛋就喜欢作弄他,乐道:“这黑头发的怎么就是外国女子哩,你那眼睛抹黑啦?”

“你懂个甚!这是南朝鲜的女子,就是外国人!”

枪嘎子一直在发呆,后来指着其中一个说道:“这个有点像我姐,麻花辫子,有两个酒窝窝,一笑起来甜死个人……”

“那你姐有公家没呢?”

枪嘎子有些黯然,许久才说:“死喽……早被日本鬼子炸死喽。”

三人默然了很长时间,后来书里乖就把那张明星照片塞进枪嘎子上衣兜里说:“留个念想,心里不遭罪。”

其实他们来打仗,就是不想家人再被外人糟蹋,对于吃过大苦的人来说,最怕的就是手中的幸福再次消散而去,所以才有了他们,有了这些志愿军。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枪嘎子最终也没有找到牛肉罐头,只是补充了一些美制的压缩饼干和咖啡包——当然,这些咖啡包都用来磨脚上的踳了。

当时的志愿军并非小米加步枪,大多数都装备国民党的美制军火和自己仿造的装备,在当时那个年月,唯一供应不上的就是子弹。

因为全军上下的装备不是统一的制式武器,所以没有标准的子弹供应,有的好枪用不上,只能当烧火棍,这也是志愿军为什么大多数用步枪的原因,而为数不多的波波沙41式冲锋枪,全连上下也唯独湛江来有那么一支。

扯火闪在贵州方言中就是“雷电”的意思,因为他跑动速度极快,应变能力又好,通常都是尖刀侦察连中的排头兵,他一直想要湛江来手中那把41式冲锋枪,缘于近距离接敌数次后,他发现手中的三八盖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所以他凑近湛江来,低声说:“连长啊,人家拿好枪的也不跟我拼刺刀呀,我拿这玩意也没用,他们一‘突突’我就得往回跑,要是哪天我趴下了您心里就没有愧?”

湛江来也想到这个事了,可是他要是特殊照顾扯火闪,其他人就得堵得慌了。

“下次吧……等捋到美国佬,给你弄把好枪。”

老宋见扯火闪撅着嘴,就打起了圆场:“就你那愣头青的劲,有把好枪就原地跟人家‘突突’了,还顾得了自己的死活?趁早绝了这念想吧!”扯火闪哪还有话说,倔了倔气地归队了。

全连上下集结后,就在雪夜中继续向西南挺进。

一路上雪花纷飞,死寂的公路上不时听到隆隆的炮声,昏红的夜空中高射机炮就像点开的焰火一样喷射着,偶尔几颗照明弹缓缓地照亮四周,每当这时,全连就得屏住呼吸隐藏在暗处。

在全连急速行军的过程中,一百五十多人的侦察连到达清川江西岸的时候,非战斗减员人数已在二十人以上了,这些人都是耐不住山区寒冷的气候活活累死的。

在临近清晨的时候,湛江来的侦察连在一座公路桥前停下,因为他们看到了坦克,全连隐蔽在一侧树林中,他们在疲惫中挣扎着,可不幸还是发生了。

两个先头侦察兵踩上地雷动弹不得,很快就被一侧山丘上的敌火力点发现了,一排排的重机枪子弹把他俩打成了肉沫。

湛江来知道,这将是侦察连进入朝鲜以来第一场恶战。

侦察连一排的机枪班展开了火力还击,随后一排的两个班和二排绕到山丘下面迎击桥上的火力,而三排的两架60毫米迫击炮暴露在敌人火力点下动弹不得。

湛江来有点火了,这他妈的一脚踩进坑里去了!

他拎着老宋的脖领子往三排跑,冲着三排排长田顺年骂道:“你个王八犊子地!把山顶先给我轰平喽!”

田顺年外号田大炮,这时候全排都被桥上的机枪打趴腰了,哪还能架炮呀!这时听磨盘扯开嗓子喊:“坦克呀!妈的坦克!他们要开炮啦呀!”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就把二排的一个班炸没了!

临近的哄子蛋耳朵嗡嗡直响,没等缓过味来,身旁的几个人就被机枪撕成了碎肉;在林子里没出来的两个班慌不择路往桥上冲,可后脚刚支出去,前脚就踩上了地雷,二十来条汉子顷刻间就被炸成血雾,连一点骨头渣都没剩下!

湛江来红眼了,吼道:“枪嘎子!把山顶那个狗娘养的废喽!”

枪嘎子咬着腮帮子往有利位置跑去,一遛遛机枪子弹和流弹在他身后疯狂地蹦跳着,他翻滚着躲在一座大石后面,山丘上的火力点好像知道他的意图,排排子弹打得大石头火星迸射,他根本就探不出脑袋。

这时桥上的坦克开动了,耀武扬威地压过路障向他们碾来,湛江来知道一旦坦克进入我方接战点,里面的机枪就会把山丘下躲藏的士兵射成蜂窝。

这是全连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知道这个时候一个连长应该做什么,以他的驴脾气,老宋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蠢事!

那一刻,全连的回忆定格在湛江来大步流星走向枪嘎子的一瞬之间,颇有神论的佛爷在那一刻看到了一个水火不侵的神!带着全连的保佑走向了枪嘎子——以至于山丘上的火力点都看呆了眼!在无数枪炮掠过湛江来身旁时,枪嘎子的耳朵似乎只听到了连长非常低沉的两个字——杀呀。

枪嘎子是在瞬间起身击射的,这也是湛江来以命相搏的赌注,他用命相信枪嘎子会在一瞬间精准射杀两个以上的敌人,那只要眨眼间的功夫。

他深信的,他做到了。

山丘上的射手和副射手眉心中弹倒了下去,而一颗炮弹却同时在两人身边爆炸了。

全连只是稍稍呆愣了片刻,突然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充斥了所有人的胸间,没有了山丘上的侧射火力,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而言,眼前的一切都是纸做的。

佛爷是全连的顶尖爆破手,虽然他事后才知道自己第一次炸掉了55吨重的重型坦克,可还是念念不忘那次桥头之战。

此次战斗结束后,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的尖刀侦察连打通了前往球场的重要公路桥头堡,而损失大半的连队却只有一天的休整时间。

枪嘎子的钢盔被炸飞了,事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而湛江来左眼的视力偏降,估计那枚炮弹还是带给了他些许伤害。

入夜的时候,三十八军大部已过了公路桥,湛江来从团长的吉普车下来后径直走向连队暂驻地。

老宋早就在桥头上等他了,等他走过来上去就是一拳狠的。

“你大爷的!上次怎么说的?不许你再搞个人英雄主义,不许你再胡来,你他妈的都当耳边风!俺是在师长面前拍胸脯打保票的,一定要把你改过来,可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随后老宋蹲下腰去,捂着脸就哭开了,他喃喃着:“当初你是一个团长,打呀打呀团没了,当了营长,营也让你打光了,好不容易解放了,到现在出来,你这是要把连也打秃了呀!”

“当初连里宣传老兵复员,你他妈一声不吭!抗美援朝一招呼,让俺劝回家的老兵又得让俺找回来,当时你他妈在哪呢?”说着,老宋就拍自己嘴巴,“俺他妈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呀……不是人揍的事,都他妈让俺做绝了!”

湛江来捂着红肿的嘴巴,弯下腰搂住老宋,说:“兄弟,算我对不起你……”

那一夜,雪停了,全连一百五十二人,非战斗减员二十四人,战斗伤亡六十九人。

在这月光惨白的夜色中,有两个人睡不着。

书里乖双手拄着大脸问:“你说咯,他心里到底想啥子呢?”

哄子蛋撇了撇嘴,望着星星说:“你说谁哩?”

“湛大头呢,你说他是不是阎王爷下凡咯,连子弹都绕着他走呢。”

“不像……他是过劲的人儿,厉害地紧!”

“你啥时候跟的他?”

“辽沈战役地时候喽,你比我早,还不晓得。”

“那个时候饿,哪知道嘛是闹革命撒,我呀,也是比你早一点点,以前在国民党那边捞饭吃地。”

“我可不是,不过听说磨盘、老油醋和佛爷都和连长打过鬼子,那个时候他们十五六岁,满山打游击,厉害的紧!”

“欸?你们说谁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嘎子跑了过来,他往两人身前一坐,有点泄气,“子弹不好搞,盔头也炸没了。”

书里乖拍他的脑袋,笑道:“脑壳子还在呢,没得事。”

枪嘎子嘿嘿傻笑,从怀里掏出压缩饼干递给俩人,说:“你们知道不?连长有个毛病,总喜欢把死人的身子扒个精光,然后再把衣服给人家穿上,这事你们知道不啊?”

“晓得,磨盘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可爷就不知道哪个地方有这习俗撒。”

哄子蛋皱着眉说:“我死了可不想被他扒光光的。”

枪嘎子说:“他不扒自己人。”随后傻笑,“咱都一起洗过澡,谁没看过谁啊。”

他们在这嘀咕,却不知湛江来正在驻地后面,也就是公路桥东侧的分捡区翻尸体呢。

湛江来跟卫生连的士兵说,连里头西边去的弟兄想家,死在国外回不去,他想帮他们回家。

卫生连的人见他说得神神叨叨的,想了想就没拦他。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外乡鬼不认路,冰天雪地的,有个熟人叫他们回去,心里也算对得起弟兄了。

那个时候不让点火把,湛江来就在帐篷里戳开手电筒,拿着热水毛巾,一个一个给他们擦干净。有炸零碎的,他就瞅哪个零件能接上,就凑合接上去。

“弟兄们……湛大头给你们擦干净喽,咱们早点回家,省的家里人惦记……咱们命不好,都赶上这时候了,你们先走一步,湛大头把事做完了,就找你们去……”

说着说着,湛江来就哭了,他蹲在一排排的尸体中央,脸埋进血污的毛巾中不住哽噎着,可他不敢哭出声,呜咽地像头孤独的老狼……

第二天一早,山里有些雾气,枪嘎子出来继续找他的钢盔,见磨盘在做俯卧撑,小孩子心性就上来了,骑上去就是一脚。

磨盘黑着驴脸把他摔下来,咯咯乐道:“小玩意儿,跟爷装是不是。”

枪嘎子傻笑着,问:“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磨盘光着膀子,一边套棉袄,一边说:“听连长的,他打到哪爷就跟到哪儿!”

枪嘎子没出声,低头摆弄着衣襟,磨盘看他心里有事就问:“你今天这是咋了?”

“没咋……就是昨晚听指导员说了一宿的梦话,心里不得劲。”

“他说啥了?”

“他说……他说连长早晚得把咱们打秃了——哥,连长能那样么?”

磨盘摸摸光头,瞅了一眼高升的日头,说:“甭听他糊咧咧,我跟连长十来年了,我死球了吗!”

枪噶子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相信磨盘,相信湛江来这个活阎王,哪怕全连剩下一半,他依旧信赖这两个人。

昨夜雪停后,天阴沉沉的,后来早上放晴了,却夹着北风,很冷。

老宋集合了半个连,看他们棉衣棉裤上湿漉漉的,血迹、油迹都未干,眼眶子里就又湿润了。

其实在抗大学习的时候,以前的老团长就说他不是个当兵的料,应该去写诗,可他没当真,后来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打秃了,他才觉得老团长的话说地没错。

一位诗人拿枪上战场,就常常掉眼泪,他看到自己的兵没吃的——哭;看到士兵冻得直发抖——也哭;湛江来常说,老宋这么多年是把小鬼子哭死的,把青天白日哭跑的。

所以他常想,自己的眼泪究竟淹死了多少人。

“指导员别哭,一哭准没好事。”扯火闪逗他。

“什么话!”老宋有点不好意思,他装作咳嗽掩盖自己的诗意,“虽说是在打仗,但文化知识也不能放下,在国内的时候学到哪里啦?谁说说?”

书里乖乐了,他说:“指导员喏,您把板子带上就好了,这时候来段山东快板解解乏多好。”其他人跟着起哄,完全忘记了昨日的激战。其实他们在战场上,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忘记,忘记别人,忘记自己,这样才不至缅怀于记忆所带来的伤痛。

斗士是矛盾的,要热情,又介乎于冷酷,老宋说,纯粹的战士就像一把燃烧殆尽的火把,冰冷的燃烧自己。

但老宋自己却不会燃烧,他如多数山东人一样,学不来冰冷,就如现在看着这些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寒风中的士兵,他感到他的心在备受煎熬。

所以他想法子把这个集合搞的温馨一点,但看起来适得其反。

在起哄声中,老宋唱了一段山东快板,虽然没有板子,但他的兵会拍手,而且配合得非常融洽,这在冰天雪地中颇显的几分突兀。

湛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直如鬼魅一样在人们不知所云的时候突然出现,然后他把场上的大红人叫了去。士兵们有点委屈,还想让老宋来一段,但看到湛大头的双眼时,谁都没敢吱声。

湛江来让磨盘给大家找点吃的;野菜、压缩饼干、干面饼,什么都行,就是现在别烦他,因为他对老宋说,给他们补充的兵中午才能到。

“一个排?”

湛江来摇摇头,点了根中朝光荣牌香烟,吞云吐雾地说:“四个。”

老宋瞪着眼,有点结巴:“四个排!俺的祖宗,咱不成加强连咧。”

“美得你,就是他妈的四个新兵蛋子!”

湛江来悻悻地吐了一蓬烟雾,老宋呛得直流眼泪,他不知道是咳嗽还是叹气,说:“那你还等他们做甚?咱不是有任务了吗?直接抬腿走人呐!”

“你以为我不想,可这四个人里头有个朝鲜人,能做向导,来到这以后咱们冤枉路可没少走,现在本地人就是香饽饽,咱得把他吃住了,捂热乎了。”

“这你放心,其他的呢?”

“等他们来了咱就抬腿,团里下来的任务是不惜任何代价直插军隅里方向,我们还是先头部队,那三个补充来的带着电台,金贵着呢。”

“那我得提前跟田大炮打招呼。”

“去吧,我想静静。”

老宋看他从怀里掏出红皮日记,有些欲言又止,他哑了半天嗓子,还是回连里去了。

湛江来一手捏着铅笔,一手捏着烟,许久都没写出来一个字。他盯着那本日记,那褪去的红色依然触目惊心,他一直认为这是有着魔力的颜色,让信仰和执着都不可置疑。

当他终于写下入朝以来的遭遇后,踌躇了半天,才在末尾加上了一句话:今次我连阵亡之人,仍未有九虎纹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