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一声清脆的鸣笛,火车‘轰隆隆’呼啸着,拖着白色的蒸汽从远处缓缓的来,渐渐驶入青州车站。
佟宛从车窗望出去,如今已是四月末,快要立夏的时节,到处都是浓郁的绿,生机盎然,配上那一尾云朵似的蒸汽,竟觉得一种莫名的柔软。
又是一声鸣笛,火车完全静止了下来,立即有穿制服的人来车厢里头喊‘青州车站到了’,随后便有乘客开始收拾行李!
佟宛一手搀了母亲一手提着行李,随着人流往下走,才下车厢,便看见不远处一排身穿青灰色军装的士兵肃穆而立,领头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端正的五官配上笔挺的军装,很是英武,正朝这边张望,待看见佟宛,神色一喜,赶忙小跑步跑了过来。
“佟夫人?佟小姐?”
男子在佟宛面前停下,略带恭敬的询问。佟氏淡淡一笑,只是点头不说话,男子立时立正敬礼,军靴后跟轻叩,发出‘咔’一声清脆的声响。
“佟夫人,我是督军副官唐青柏,特奉督军之命来接夫人和小姐,夫人请!”
唐青柏说着,顺势接过了佟宛手中的行李,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手势尽头,一辆福特小轿车静静的停在原地,流畅的线条,锃光瓦亮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屁股后头一副‘军A001’的牌照,表明这是青州督军的坐驾。
佟宛眼眸里淡淡闪过一道光线,不动声色的低下头。
这是福特去年最新的车款,上个月才刚进入龙朔,折合大洋下来,要一万七千块大洋还要多!
她回国前在天池见过一次,喜欢的不得了,回来后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是能再看一眼该有多好,却想不到来青州的第一日,居然就圆了心愿!
淡淡抿了唇,佟宛挽了母亲的手遮掩自己的情绪,听着佟氏和唐青柏道了谢,跟着母亲上了车。
青州地处西北,乃西北第二大城市,人口稠密,再繁华不过的。
再走一走,便还能看见咖啡馆西餐厅等洋派事物,此时才是下午四点过一点,正是夫人小姐们来喝下午茶的时候,一个个身穿卡塔绸洋裙的小姐从车窗前略过,笑语盈盈,天真烂漫,带着一种天然随性的美,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汽车终于在一处小公馆门口停了下来,就着士兵打开的车门,佟宛搀扶着母亲下车,面前的小公馆中西合璧,绛红的砖瓦配上欧式的塔尖,很有苏格兰风情。她们身后,刚刚开启的黑色镂空雕花大门正缓缓关闭,将小公馆与外头喧嚣的大街牢牢的隔绝开来,有一种戛然而止的安静。
青州督军的官邸,该不会是建在这么热闹的市区吧。
佟宛才想着,唐青柏已经提了她们的行李,小跑着过来在二人面前站了,恭敬道,“佟夫人,佟小姐,这里是老夫人住的小公馆,老夫人已经在里头等候多时,我带您们进去。”
有年轻女佣听见院子里的汽车声,忙忙小跑着过来,低调的叫一声‘唐副官’,而后又道‘夫人,小姐’,模样温顺而和善。佟宛扶了母亲走进客厅,洒金滚边乳白藤枝花样式的沙发上,一位四十出头的夫人看见她们,身子一震,待细细瞧了,‘霍’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
“太太!”
她惊喜的叫,声声哽咽,一面迎上来,刹那间红了眼眶。
佟氏颤抖着握住她伸出的双手,热泪盈眶的打量她一番,须臾之间,有种时光倒转的错觉。
仿佛面前站着的,依旧是十五年前那个一脸倔强,为了女儿能活命,便能豁出一切的女人。
而如今,她是青州督军之母,青州城里最尊贵的夫人,霍金桂兰。
可她们佟家,却早不是当年的满城旧贵。
这算不算人生无常?
霍氏拉了佟氏一同在沙发上坐了,絮絮叨叨的说着当年逃难时候的情景,又哭又笑的,竟一点都不避讳自己草芥般的出身,惹得佟氏忆起当年,也忍不住眼圈微熏。
佟宛静静的听着她们回忆往事,眼眸中点点星光,渐渐落在霍氏身上。
当年霍氏来家里逃难的时候,正值满清初灭,霍氏只身一人带着十岁的霍京铮和刚生的霍灵珊从王京逃到西北。
霍灵珊许是胎里不足,又染了风寒,到她们家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快要断气。霍氏一头在母亲面前跪了,将灵珊小心的放在地上,又拉了霍京铮一同跪了,咬牙道“太太,求您救救我女儿!只要救活了我女儿,太太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记得霍氏咬着牙,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狠辣,长大后她才知道,那是为了女儿,肯将自己豁出去的决心!
若霍氏当年碰上的是别人,兴许如今的青州督军,就不会是霍京铮。可她偏偏碰上的是母亲。
母亲仔细的瞧了瞧灵珊,小小的婴儿眼眸紧闭,面色青白,已经都快不会呼吸。
母亲二话不说,当即找人请来了大夫,可好几个大夫看了,都摇着头说没希望了,不肯治。母亲一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封帖子递给管家,“去,把城西的袁先生请来,他要是不肯来,我就亲自去请!”
这位袁先生她是知道的,虽是私塾的教书先生,可却有一身的好医术,与父亲有一面善缘,难请的很。
可也凑巧,那一次母亲派人去请,袁先生竟就提着药箱来了,看了霍灵珊,虽也皱眉,但好歹没说‘不治了’的话。
就这样,才三个月大的霍灵珊艰难的活了下来,霍氏为感激母亲恩德,死说活说非要在家里做下人伺候母亲,可母亲却给了她们十两银子,温和的对霍氏说,“如今乱世,你还带着这两个娃娃,拿了这银子,替他们寻个安身立命之处去吧!”
回忆被霍氏哭泣的声音打断,佟宛微微抬了头看向霍氏,那年他才三岁,记忆中的霍氏已经模糊,可是面前的霍氏却是个个性爽朗的妇人。
说笑打趣,甚至是哭泣,都透着骨子伶俐劲儿。
圆润的脸庞,上佳的气色,一身棕色老式对襟旗袍褂子,发髻上虽只一支祖母绿簪子,却水头极好,一看便知是好物件,衬的她越发的干脆。
她笑容热情,眼神真挚,此时正拉着母亲的手讲起从前的旧事,又哭又笑的,一点儿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
“主家太太,您说说,十五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是能有哪一天,我还能见见您,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霍氏说着,又忍不住眼泪,赶忙摸了手绢来擦。佟氏笑着瞪霍氏一眼,道,“胡说!好好的,什么瞑目不瞑目的!”
“可不是?当年要不是您和主家老爷收留我们娘三儿,又出钱给灵丫头治病,哪里有我的今日?也就是我那小子争气,这些年跟着他爹腥风血雨的,总算是有了些家底,要不然,我哪里能见到您?!您对我们霍家的救命之恩,我金桂兰这一辈子,都不敢忘啊!”
霍氏说着,又开始大哭,起了身想要下跪,被佟氏手疾眼快一把托了手臂,咬着牙忍了眼泪。
“你这样是存心打我的脸!那么小个孩子,我若是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还怎么配做人?我救了她,原是我的本分,你若因为这个对我千恩万谢的,岂不是看轻了我!”
霍氏呜呜的哭,一边哭一边点头,想起旧事,说不出来的酸楚。佟氏拿帕子替霍氏擦了眼泪,柔声劝道,“你瞧瞧你现在多好,儿子出息,女儿也长大了,这么好的福气,该笑才是!说到底,咱们原都是一路人,都是做母亲的,只要孩子好了,咱们就好;若是孩子不好,就是锦衣玉食,也享不了那个命是不是!所以你甭谢我,实在要谢啊,就谢老天爷对你的眷顾吧。”
霍氏被佟氏一番话说的心里大热,使劲的点点头,拿了帕子来擦眼泪,也就不欲再哭。只是眼神不经意一瞥,瞧见在一边乖巧坐着的佟宛,立时意识到什么,赶忙胡乱擦了擦眼泪,笑中带泪道,“这位,可是当年的小格格?”
这话问的很有几分不确定。
毕竟当年她见佟宛的时候佟宛还太小,三岁奶娃儿罢了,可面前的姑娘亭亭玉立,身量苗条,一身素色织锦旗袍衬的她气质婉约,与小时候早不能同日而语。
“什么小格格,不过就是个丫头片子,”
佟氏噙着笑宠溺的看一眼女儿,淡淡吩咐,“宛儿,还不快给夫人请安。”
佟宛脆生生的应了,起身走至茶几对面,弯膝下跪,用满城旧家礼给霍氏磕头请安。霍氏没想到佟宛会给她行这么大的礼,吓一跳,又惊又喜,赶忙站起身避开佟宛的磕头,从茶几后走出来,亲自弯了腰扶起了佟宛。
“我哪里受得起小姐这么大的礼,这不是折煞我?”
霍氏扶了佟宛起身,顺势上下打量她,瓜子儿脸,略带一丝婴儿肥,长长的远山黛眉下一双清秀通透的眼眸似两汪清泉,暗含笑意。唇瓣儿微微翘起,草莓般鲜艳的唇色,一挺鼻子又高又挺,像极了佟氏年轻时的样子,不,比佟氏还来的美丽大方。
霍氏惊喜的回望一眼佟氏,又看向佟宛,“哎呀,当年才这么高的小格格,如今竟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长的跟年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一边说着,一边在手里比划着当年佟宛的身高。
佟宛脸一红,不好意思道,“您夸奖了。”
虽是害羞,可也落落大方,不见一丝忸怩,比起寻常人家十八岁的姑娘来,多了几分稳重,少了几分青涩。
霍氏见了,越发的喜欢,不由的凑近她眨了眨眼,“有人家了么?”
佟宛没防备霍氏居然在人前公开问她这个问题,脸一烫,竭力忍了羞涩,小声道,“还没有。”
“哎呀,那主家太太可是得好好挑挑,咱们金枝玉贵的格格,可是不能随便许人!”
“嗨,还什么金枝玉贵!夫人不知道,我只这丫头一个,自小宠坏了的,再淘气不过,只盼望着她能找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夫君,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满足了!”
虽是这样说,可佟氏看女儿的眼神再骄傲不过,若有似无地满足感。
听见她说‘夫君’,霍氏禁不住一怔,看了看佟氏,下意识的看向佟宛。
算算岁数,佟宛今年,大概有十八了,比她那小子小了七岁,又还没许人家!
佟氏这样好的人品,养出来的丫头,必定是百里挑一!这样好的姑娘?霍氏一阵发呆,心里忽的就跳出一个念头,这样好的姑娘,若是能娶来给京铮当媳妇儿,做他们家的儿媳妇·····
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