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龙在宇商战小说集(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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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茶马古道

1.蒙元亨要重走茶马古道,做天下的生意

蒙家在保宁府的宅子,位于嘉陵江畔,因前院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桂子开花,香溢街巷,也被邻居叫作“桂花院子”。蒙家当年殷实,院子自是颇为雅致。长方形串珠式三进四合院,寓意长命富贵,珠玉满堂。大院中间开大门,靠北立八尺屏风以避黄土煞气。后院幽深雅致,天井处种着花木,中间还有一个鱼缸。

蒙顺去泾阳后,桂花院子无人居住,一度有些凋敝。蒙元亨回保宁后重新装点一遍,有些地方还小修小补过,院子立刻焕然一新。

这日午后,罗世英正在床上休息,但她惦记蒙元亨,怎么也睡不着。此时听见屋外马车声响,接着又传来脚步声。罗世英一听便知是蒙元亨,兴奋地奔出房去,一把抱住丈夫:“你没事吧?”

蒙元亨笑着说:“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能有什么事!不过官府有事叫我去问一问,耽搁了一些时日。”

罗世英一脚踢过去:“你可把我吓坏了。”

蒙元亨只顾着看妻子,竟没去躲,一下被踢中,嚷道:“那么用力干吗!”

见蒙元亨没有躲过这一脚,罗世英心里懊悔不已,可旋即又一巴掌拍过去:“你这傻子,见我踢也不知躲闪一下。”

蒙元亨笑嘻嘻地说:“我离开保宁时你身体不大舒服,大哥说周琪在家里照顾。瞧这生龙活虎的样子,病好了吧?”

周琪也凑过来:“罗姐姐这身子骨可得好生将息。”

“怎么回事?”蒙元亨问。

罗世英说:“没什么!只要你不气我,我身子好着呢。快,进屋吃饭吧。”

饭菜端上来,蒙元亨、罗世英、罗兵与周琪四人围成一桌。趁着这个机会,蒙元亨提起了茶马古道的事。

话音刚落,罗世英就说:“别去!”

蒙元亨问:“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罗世英说,“刚才你也说了,这条路上艰险异常,好多人一辈子都没能回来。”

“元亨这也是迫不得已。”罗兵插话道,“能在山清水秀的保宁府里安安稳稳挣银子,谁愿意冒那险!要我说,那个文知雪真不够意思,把人往死路上逼。”

蒙元亨讨好地说:“我也没答应赵明舟,这不回来商量吗?”

“没答应就好。谁愿意谁去,反正咱们不去。”见罗世英坚决反对,蒙元亨没再继续聊此事,而是换了个话题。

晚饭之后,蒙元亨又在家里翻箱倒柜。好半天工夫,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本泛黄的书,蹲在地上便读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盐巴茶酥油嘛,吃饭叫作萨玛萨,天叫朗地叫沙,驴子咕噜马叫达……”

罗世英好奇道:“你叽叽歪歪念什么?”

“这是藏语。”蒙元亨说,“当年我爹说过,家里有一本书,是茶马古道兴盛时陕商前辈写的。里面不仅有藏语入门口诀,还有从成都到打箭炉的地图。”

“别读了。”罗世英脸色微微一变,“你连日赶路,早点休息吧。”

蒙元亨恋恋不舍放下书,洗漱完毕睡到床上。扯过被子,蒙元亨问:“周琪说你的身子骨要好好将息,怎么回事?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罗世英淡淡地说:“我身体没事。今天有点困,睡吧。”

罗世英侧着身子,背朝蒙元亨,几乎就没怎么动弹。蒙元亨却是辗转反侧,快半个时辰都没睡着。猛然间,罗世英开口说道:“今晚你不想睡是吧?”

蒙元亨吓了一跳:“你不是说很困吗,看你一动不动的,还以为睡着了。怎么,你一直没睡?”

罗世英没好气地说:“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叫我怎么睡?”

“行,我不动了,你赶紧睡吧。”

“睡什么睡!”罗世英哼了一声,“你身子不动,心也会动。”

说着,罗世英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都别睡了,咱们就好好说一说。”

“说什么?”蒙元亨也坐起来。

罗世英说:“我知道,你已动了去康藏的念头。”蒙元亨不置可否,罗世英又说:“先不说这事,就说你在成都被官府扣下,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连日来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蒙元亨当然明白妻子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说道:“让你操心了。”

“假若你非去走什么茶马古道,这一去好些年,不知能否活着回来,让我以后每天都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

蒙元亨低下头,叹了口气:“其实我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少在这儿花言巧语。”罗世英说。

蒙元亨想了想提议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当初去蒙古,咱们不就一块吗?”

罗世英回答得很干脆:“我不去。”

蒙元亨又叹了一口气:“真要去茶马古道,当然有风险,但世间哪有坐享其成的事,不冒风险怎能有收获?”

罗世英摇头说:“天底下哪里不能赚银子,非得奔波几千里地!那么多人在保宁活了下来,我就不相信,凭文知雪一句话,咱们就得上街要饭!”

“这不关文知雪的事。”蒙元亨说。

“怎么不关她的事!”罗世英拉高声调,“不就是文知雪使坏吗!我不明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在泾阳,你能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怎么到了保宁,却要未战先避?”

蒙元亨说:“谁说我怕了?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不是怕,就是自个心里有鬼。”罗世英越说越来气,一脚把被子踹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宁可自己吃亏,也要护着老相好。可咱们已经从泾阳躲到保宁,人家非得赶尽杀绝,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蒙元亨下床穿上鞋,在屋里来回踱步。罗世英更气了:“怎么,说出你的心事,就不言语了!”

蒙元亨停下脚步,说:“真要躲文知雪,天下那么大,有的是地方去,不必去康藏冒险。”

“你还有什么心思?”罗世英追问。

“还记得吗?”蒙元亨说,“回保宁的路上,我说过要做天下的生意。而如今,这样的机会就摆在我面前。”

“到那么个荒凉之地,还做什么天下的生意!”罗世英并不理解。

蒙元亨说:“天下生意有两种,一种是人去追银子,另一种是银子来追人。大家都能做的生意,便是人去追银子,说白了赚辛苦钱而已。敢为天下先的生意,虽说有风险,可一旦成了,就是坐地起价,让银子倒过来追你。”

蒙元亨接着说:“譬如棉布商路,文盛合把持商路多年,赚了多少银子!这就叫大生意,天下的生意!假若我能走通茶马古道,便占了先机,商路上的规矩都由我来定,后来者也得照这个规矩办。到时,还用操心怎么赚银子吗?躺在家里,银子也会源源不断找上门。”

“你说得倒容易。”罗世英说。

蒙元亨说:“打通商路的事当然不会轻松,但绝非毫无可能。茶马互市早已有之,说明汉藏之间存着商机。只要用心找出茶马古道衰落的原因,对症下药振衰起敝,便是做成了天下的生意!”

“还有一点,”蒙元亨拉高声调,脸上更有一股顾盼自雄之色,“赵大人说得没错,放眼望去,若要走通商路,舍蒙元亨更无他人。别忘了,当初走通蒙古商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夫君。”

罗世英依旧板着脸:“看把你得意的!当初去蒙古是要报仇,如今眼里又盯着银子,总之不会在乎我们。”

蒙元亨将手一挥:“银子在我眼中无足轻重,我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停顿一下,他又说:“击败文善达,我已经做到了。接下来,我要做文善达也没做过的生意。”

蒙元亨越说越激动,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他讲茶马互市的历史,讲陕商当年不辞辛劳开辟商路的往事,也勾勒着自己的蓝图:川陕的茶叶畅销康藏,高原的骏马驰骋中原,蜿蜒于西南崇山峻岭间的商路,将在自己手中复兴……

将心事一吐为快后,蒙元亨终于困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罗世英却睡不着了,看着蒙元亨豪情满怀的样子,她充满了骄傲与自豪,自己的男人果真是大英雄!然而,丈夫一旦离去,不知何日再见!偏偏此时此刻,自己最需要对方的陪伴与关怀。罗世英眼眶有些湿润,她狠下心说服自己,支持丈夫去做天下的生意,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因为他是一个英雄汉,自己才会倾心爱慕,而爱上这样的男人,就意味着承担与付出。

2.生意看似以货易货,实则还是人在做,不妨先交朋友,再做生意

保宁城外的嘉陵江码头,熙熙攘攘一如平常。一行人顺着山坡逐级而下,赵明舟与蒙元亨拉着手走在前面。

赵明舟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惋惜:“本想为你搞一个热闹的送行礼,但你性子急,等不了。”

蒙元亨说:“情义到了,不必在乎什么形式。你看古人送行,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条杨柳,阳关敬杯美酒,甚至汪伦踏歌而来,照样成为美谈。”

赵明舟点头道:“举重若轻才是大丈夫气概。好吧,等你凯旋之日,我再率百姓出城相迎。”

蒙元亨的眼神无比坚毅:“一言为定!”

半个月前,蒙元亨来到保宁府衙,郑重其事地告诉赵明舟,自己愿意西去康藏,重走茶马古道。赵明舟大喜过望,立刻禀报四川巡抚,并下令各地征调茶叶、丝绸。他还说特事特办,少则一两月,多则三月,货物就能备齐。

蒙元亨却说,货物不必全数备齐,只要巡抚答应,衙门出具公文,自己便动身。康藏气候高寒,冬季常年封山,倘若在四川耗上几个月,冬季一来,就得白白浪费一年半载。

蒙元亨这副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样子,令赵明舟十分赞赏,但他也担心,货都不齐,拿什么做生意?蒙元亨说,生意看似以货易货,实则还是人在做,不妨先交朋友,再做生意。当初远赴蒙古,棉布被抄得一件不剩,但因缘际会结识噶尔丹,商路顿时畅通无阻。赵明舟听罢连连点头,说自己果然没看走眼。不过半月时间,蒙元亨已准备妥当,赵明舟也在当地勉强凑了几车茶叶,一行人便要启程西行。

五条小船靠在码头,蒙元亨抱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家都回吧。”说完他又来到罗世英身旁,深情凝视着妻子,似有千言万语。最后,还是罗世英说道:“放心去吧,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我等着你回来。”

蒙元亨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跃上小舟。回过头来,他又盯着罗世英,右手不自然地挥了挥。罗世英挤出笑容,大声道:“一路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

蒙元亨站立船头,心中一遍遍默念着妻子的名字。小时候读白居易的《琵琶行》,便知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如今身在商海,才明白做生意不比吟诗作赋,选择从商就意味着聚少离多。自己对妻子的亏欠,这辈子也还不完。

艄公划动船桨,小舟在平静如镜的嘉陵江上划出一道水痕。船渐行渐远,码头的人也散了。唯独罗世英与周琪依旧站立原处,任凭江风袭来。直到小舟消失在视野中,罗世英念了一声“元亨”,才忍不住大哭起来。

周琪搀扶着罗世英,说:“姐姐,这时候你真不该让他走。”

罗世英擦拭着泪水:“你蒙大哥是干大事的人,我不能拦着他。从今往后,就咱们姐俩相依为命了。”

船队由嘉陵江转进涪江,又在绵州上岸改走陆路。一行人着急赶路,过成都时连城也没进,到了雅州才歇下脚步。再往前便是藏区,风土人情大不相同,需得好好准备一番。

蒙元亨住进客栈整理行囊,然而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却找不着,不由得心急火燎。这时,罗兵走了进来,问道:“找什么呢?头上都冒汗了。”

蒙元亨说:“一本路引,是前辈陕商留下来的,上面记着藏语口诀,还有去打箭炉的线路。行前我专门交代世英,让她帮我收拾好。”

罗兵说:“哦,你说那本旧书呀,我有印象。她将书扔掉了。”

“什么,扔掉了!”蒙元亨既吃惊又懊恼。

罗兵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说:“旧书扔掉了,世英又给你誊抄了一本新的。她说之前的书太旧,纸都泛黄了,重新抄了一遍,方便咱们路上看。”

上面工整的小楷,正是罗世英的笔迹,蒙元亨高兴道:“还是她想得周到。”

罗兵摇了摇头:“我妹子是周到,你却粗心得很。咱们动身前那些日子,妹子当面笑呵呵的,私底下不知哭过多少回。她既舍不得你走,又不愿你分心。就说这本路引吧,若是亲手给你,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所以叫我转交。”

蒙元亨心中又添一分愧疚之情,缓缓说道:“难为世英了。”

罗兵又说:“还有一件事,妹子特别交代,让我到了雅州再告诉你。”

“什么事?”蒙元亨问。

“你去成都前,妹子不是身体不适吗?其实,她已经有了身孕,肚子里怀着你蒙家的孩子。”

蒙元亨惊得一下站起来:“世英怀孕了!”再联想当初罗兵与周琪说这件事的神情,他不禁自责,自己怎么这样粗心!

“为何不早说?”蒙元亨说道。

“原本想让妹子自己告诉你,可一回保宁,紧接着就是茶马古道的事。她知你心意已决,让我们别再提。这不,临走前还叮嘱我,一定得到了雅州才说。”

“世英,世英……”蒙元亨一遍遍念道,心中更是恨不能骑上快马,飞奔回家中。

“都出门这么远了,你也回不去。”罗兵拍了拍蒙元亨的肩膀说,“妹子让我瞒着,就是不愿你瞻前顾后。她说,你要做天下的生意,只能成全你。”

蒙元亨缓缓坐下来,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都怪我,居然连她怀孕了都不知道。”

罗兵劝道:“事已至此,就往好处想。等咱们做成了茶马生意,回到家,你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我也能抱抱亲外甥。”

蒙元亨平复了一下情绪,说:“咱们一定要功成而返,不能辜负了世英。”

“好!”罗兵点了点头,“咱们在此好好休整一下,接下来跃马扬鞭,直奔打箭炉。”

一连几晚上,蒙元亨都没睡好觉,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妻子的身影。她不仅是一位侠骨柔情的奇女子,更是难得的贤内助,自己欠妻子的太多,太多……

三日过后,一行人便要上路。蒙元亨吃过早饭,正在马厩里牵马,外面突然传来喊声:“谁是蒙元亨,有保宁府寄来的信。”

蒙元亨赶紧跑出去,送信的人笑道:“好歹让我赶上了,你们若进了藏区,这信真没法送到了。”

见信封上是罗世英的笔迹,蒙元亨忙不迭拆开。原来,蒙元亨离开保宁几日之后,家中便收到从泾阳寄来的信,佩文与岳江南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在三月之后。佩文希望哥哥与嫂子到时能回泾阳,否则自己身边一个娘家人也没有。然而,蒙元亨西行康藏,自己有孕在身,罗世英真不知怎么答复。

蒙元亨摇头苦笑,佩文的婚礼是没法去了。他提起笔,回了两封信。第一封是给罗世英的,自然是叫她保重身体。同时家中若能挤出些银两,也请罗世英代为操持,置办一套嫁妆托人送去泾阳。第二封是写给妹妹佩文的,信中说了自己的近况,万分歉疚地表示哥哥与嫂子无法参加婚礼。但他也说,自己一回保宁,便带着罗世英去泾阳看望佩文,到时,还要让自家小子来瞧一眼亲姑姑。

关山阻隔,路途迢迢,这封信从雅州到保宁,再由保宁至泾阳,蒙佩文读到信时,已是一月之后。两人兄妹情深,佩文自然不会埋怨哥哥,反倒对蒙元亨此去牵挂不已。如今每遇心烦意乱之时,她就会去找岳江南,今日她揣着信,又来到岳江南的书房。

敲门而入,只见文知雪与宋元河坐在书房内,两人正与岳江南谈着生意。文知雪见到蒙佩文,招呼道:“佩文,听说你要当新娘了,到时可要来讨杯喜酒喝。”

“我的事不敢劳你操心。”蒙佩文个性温婉,从不对人口出恶言。只不过今日刚读完信,知道文知雪步步紧逼,让哥哥在保宁待不下去,不得已走上西行险途,心中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文知雪倒不介意,依旧笑呵呵地说:“这说起来,我也算佩文的娘家人。”

“我没你这个娘家人。”蒙佩文这么一说,气氛更尴尬。

“说什么呢!”岳江南赶紧出来制止,“佩文,你今天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

蒙佩文瞥了文知雪一眼,说:“我哥刚来信,有人赶尽杀绝,根本不让他在保宁过一天安生日子。”

岳江南知道蒙元亨近来日子不好过,想必佩文也是因此动怒。但文知雪毕竟是客,且与自己有生意往来,面子上还要过得去,岳江南打哈哈道:“咱们的婚礼,元亨会来吗?”

不料这一说,更把佩文的火点着:“来不了,我哥去康藏了。”

“什么!他去康藏!”岳江南与文知雪不约而同说道,脸上均是诧异。

岳江南摇头叹息:“让他去江南他不去,非去那个不毛之地做什么!”文知雪内心却是五味杂陈,既有将仇敌逼上绝路后的庆幸,抑或亦有一缕淡淡的哀伤。

岳江南端起茶杯,又放了下来,接着干咳一声,说:“佩文,你哥是有福之人,不必为他担心。你先回去吧,我和文东家还有事要谈。”

蒙佩文也不想和文知雪待在一起,扭头便走。文知雪与岳江南又谈了一会儿生意,临到告别时,文知雪说:“岳东家大婚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吧。”

岳江南点头道:“难得你记着。”

文知雪说:“我不光记着,还准备了一份厚礼。”

“客气了。”岳江南说。

文知雪说:“婚事务必办得风光,这不仅关乎岳东家脸面,更是泾阳商界的大事。过去多年,山陕商帮素有秦晋之好,与徽商却是争斗不断。如今,广诚德与文盛合携手并进,岳东家又迎娶到一位三秦佳人,这不仅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更是化干戈为玉帛。”

岳江南笑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诚惶诚恐。”

文知雪站起身告辞:“正因是大事,礼太轻拿不出手。究竟送什么,且容我卖个关子,一月之后再见分晓。”

岳江南笑得更开心:“多谢。”

从岳江南家中出来,文知雪立刻问宋元河:“小段那边进展如何?”

宋元河说:“一切顺利。如今晋南、豫北好多村落里,织机日夜不停。前两日,小段又来信催要棉花。”

文知雪点头道:“他要多少棉花就给多少,另外再拨些银子,叫他加快进度。”

宋元河说:“小段的进度已经很快了。怎么,还要赶时间?”

文知雪冷笑一声,说:“刚才你没听见吗,岳江南大婚之日,我要送一份厚礼。”

宋元河明白了,文知雪要赶在岳江南大婚之日,将棉布运回泾阳。果真如此,真不知岳江南这个新郎官还当不当得下去!

3.我走我的阳关道,还要拆了你的独木桥

明日便是大婚之期。商场上风光无两的岳江南又抱得美人归,真可谓春风得意。这些日子,他暂且放下生意,将心思用到婚礼筹办上。文知雪说得没错,这不是一场普通婚礼,必将在泾阳城留下一段佳话。

忙碌了一上午,刚坐下歇息,蒙佩文却走了过来。岳江南有些诧异,问:“你怎么来了?”他们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岳江南的家蒙佩文不知来过多少回,但大婚在即,佩文需住在自家宅子,好几日没来岳江南这边。

“有一件事,我实在看不下去。”蒙佩文说。

“什么事?”岳江南问。

蒙佩文说:“咱俩成婚,你摆什么阔气,还给人发衣服、送馒头?”

原来,岳江南为把婚礼办得热闹,不仅广邀宾客,请来了京城的戏班,还决定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白面馒头四个。岳江南笑着说:“你知道泾阳人把我叫什么?岳财神!财神结婚,花点银子算什么!再说,这不也是图个吉利吗?”

蒙佩文说:“既是做好事,就把好事做到底。你听说没有,有人刚领了衣服和馒头就骂开了。”

“怎么回事?”岳江南紧张起来,“衣服、馒头有什么问题吗?衣服都用的好布料,馒头我还亲自尝过。”

蒙佩文说:“衣服、馒头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排队的人领了施舍之后,到出口处有一班剃头匠等着,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顿了顿,她又说:“有人天不亮就去排队,中午才轮到,不料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辛苦一场,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就得缺一块。”

岳江南笑起来:“这事我知道。这是苏定河的主意,我觉得不错。你想啊,世上贪便宜的人不少,若不做个标记,有些人不知要领多少份。”

蒙佩文并不认可这样做,说道:“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人家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你既然要行善,不妨大气一些,别到头来银子花了竟惹来埋怨。”

岳江南摇了摇头,坚持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掏出真金白银,自然是诚心行善。我相信大多数人会感激我,至于有人一面领施舍一面骂娘,那是他自个坏了良心。对这种人,我懒得在乎。”

岳江南又说:“佩文,你心地太善良。还有一点和你哥挺像,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眼光。世上的事,凭的是一己好恶,管别人怎么说。”

一说到蒙元亨,佩文不禁皱起眉头:“不知他现在如何?”

岳江南笑了笑:“刚才我说了你哥的不是,但也得说说他的好。那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而且吉人天相,咱们不必替他操心。”

两人正说着,一名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道:“东家,今天来了好多船,停在泾河码头。”

岳江南说:“泾河码头哪天不是船来船往,有什么奇怪?”

“不,不是。”或是太心急,伙计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今天的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船还能长出翅膀?”岳江南说。

伙计说:“不是船有什么不一样,而是船上的货。船上装的全是棉布。”

“棉布?”岳江南既诧异又纳闷,“咱们的棉布还在江南作坊里,没运来泾阳。这是谁家棉布,有多少?”

伙计说:“谁家的棉布不清楚,但一上午就来了四五艘船,怎么也得有上万匹。”

“什么?上万匹!”岳江南坐不住了,“走,去码头看一看。”

岳江南刚要出门,苏定河却满头大汗地跑进院子。岳江南说:“老苏,正好你来了,咱们一块去码头瞅瞅。”

苏定河擦着额头的汗,说:“不用去码头了,我刚从那儿回来。打听清楚了,棉布是文盛合的。我还偷偷摸上船去,剪了一块布回来。”一边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棉布。

岳江南抓过棉布,仔细端详起来,越看越是脸色铁青,后背也在冒汗。最后,他用力扯烂棉布,一把扔在地上:“这些棉布是谁织的?”

苏定河说:“北方织出的棉布断头很多,瞧这质地应当出自江南。苏杭的布庄里,是不是有人偷偷接了文盛合的活儿?”

岳江南又捡起棉布瞅了瞅,说:“能织出这种棉布的,应当是苏杭布庄。但徽商的布庄向来同气连枝,不会暗箭伤人。”

苏定河说:“这年头,为了银子什么事都有人干。”

岳江南思忖了一下,还是摇头:“即便有人吃里爬外,我还不至于一点消息不知道。再说了,从日子来算也不对。咱们的棉布尚且在江南,文盛合的不可能这么快运到了泾阳。”

两人正说着,一名伙计前来通报,文知桐登门祝贺岳东家大婚,还带了一箱礼物。岳江南立刻说:“带他来见我,我倒要看一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知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先祝贺岳江南,又同苏定河打招呼。文知雪执掌文盛合后,众人对文知桐的称呼从少东家变成大爷,岳江南抱拳道:“在下婚事,竟有劳文大爷亲自跑一趟。”

“沾一沾岳东家的喜气,是文某福分。”文知桐笑着说,“原本我妹要过来,刚好码头那边有事走不开,我便抢了这差事。”

苏定河不想与文知桐绕圈子,说道:“听说文盛合的棉布到了?”

“没错。”文知桐挥了挥手,伙计立刻将一个箱子抬进屋里,“这些棉布是文盛合今年新织的,也是送给岳东家的贺礼。”

岳江南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真想一拳打过去。但他克制住情绪,微微笑道:“文东家送的礼当真不轻。”

文知桐说:“说到棉布,二位都是行家。你们给看看,文盛合的棉布质地如何?”

文知桐兴高采烈地捧出棉布,岳江南只瞟了一眼,说:“棉布质地不错。敢问是苏杭哪家布庄替你们织的?”

文知桐摆了摆手:“苏杭的棉布,这个时候哪能运到泾阳!实不相瞒,这些棉布就在离泾阳不远的山西、河南织的。”

岳江南压根不相信:“文大爷说笑了,山西、河南岂能织出这等棉布。”

文知桐端起茶抿了一口:“按我的意思,有些事不必告诉外人。但我妹说,文盛合的棉布究竟怎么织出来的,人家早晚会知道,不如广而告之,还显得大气。如今她是东家,我只能听她的。”

文知桐放下茶杯,说道:“过去北方织出的布断头太多,并非织机或手艺不行,而是气候干燥。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借助徽商布庄。最近,我们把这道难题破解了。只需将织机搬进潮湿的地窖,在北方也能织出质地上乘的棉布。”

“地窖织布?”岳江南瞪大眼睛,眼神中充满疑惑、迷茫乃至恐惧。

文知桐笑了笑:“有了地窖织布的技术,北方的棉花再也不必运去江南。别说你们广诚德,我看徽商八大布庄的好日子全到头了。”

文知桐越说越得意:“从此西北的商路,跟你们没啥关系了。有句话叫喝西北风,我看你们是连西北风也喝不到。”

文知桐的话尖酸刻薄,听得岳江南心惊肉跳。一旁的苏定河不甘心就此认输,说:“泾阳的染坊如今可在我们手里,就算你们织出棉布,也得改卷漂染。”

文知桐哈哈大笑:“要不说我妹这人心思还挺缜密,当初将染坊卖给你们时就留了后手。知道染坊里最关键的是什么吗?是做改卷漂染的师傅。这些师傅十有八九是山西人,跟了我们文家几十年,要他们重归旗下,不过一句话的事。”

“好手段!”岳江南叹了口气,“从一开始,文知雪就给我设好陷阱,什么出售染坊,什么去蒙古引见朋友,不过都是障眼法。”

文知桐本有富家子弟的张狂,憋了好久的恶气终于一吐为快,更是手舞足蹈:“现在知道已经晚了。那些蒙古的王公贵族,你认识了又如何,攀上交情又怎样?如今文盛合的棉布在北方纺织,光运费一匹布就能节约十文。生意人最现实,没人会为了交情出高价。”

岳江南自知大势已去,但还竭力保持着风度:“受教了。想不到我纵横商场,最终却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文知桐站起身说:“礼我送到,话也说完,告辞!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还要拆了你的独木桥。”

文知桐拂袖而去,屋里只剩下岳江南与苏定河,两人就这样呆呆坐着,谁也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一名伙计跑进来禀报:“泾阳的几位东家上门,说要祝贺岳东家大婚。”

岳江南终于重新开口:“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哪里是祝贺我大婚,分明是来讨债。”

苏定河哭丧着脸:“文盛合一定在外面放话,弄得人心惶惶。假若棉布卖不出去,咱们真没有还债的银子。”

岳江南挥了挥手:“就说今日忙着筹备婚事,没时间会客。明日才是大婚之期,岳某届时恭候大驾。”

伙计转身离开后,岳江南依旧愁眉紧锁,猛然间,他想起一件事,从椅子上蹦起来,朝后门走去。走到门口,果然如蒙佩文所说,除了排队领施舍的,还有一班剃头匠候着。岳江南扒开人群,揪出领头的伙计,不由分说便是一耳光:“你个混账东西,老子的名声,差点被你毁了!”

教训完伙计,岳江南又向排队的人群作揖道:“手下无状,让乡亲父老见笑。岳某在此向各位赔罪。”

岳江南接着说:“从现在开始,凡是依规矩排队的,只要能轮上,不管多少次,都可以领到棉袄和馒头。被剃了头发的,请到后门稍候,我叫人再补上一份薄礼,权当是赔罪。”

岳江南一说完,下面一片叫好。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来领施舍的人越聚越多,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与院外的嘈杂不同,院内却弥漫着一种恐怖的绝望。苏定河摇头叹道:“东家到底反应敏捷,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岳江南苦笑道:“躲一天是一天,让穷鬼堵住门,顺便把债主也挡住。”

苏定河哭笑不得:“今日门外这阵仗,债主倒是进不来。”顿了顿,他又说:“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吗?当初文盛合败了,如今不也活过来了吗?”

岳江南用拳头捶着大腿:“此败非彼败。文知桐说得没错,这一回咱们被人家连根拔起了。一旦山陕商帮能在北方织出上好棉布,徽商的布庄大势去矣。”

“怎么办?”苏定河抱住脑袋,几乎要哭出来,“之前指望着卖出棉布,大赚一笔还债,如今棉布怕是卖不出去了。泾阳城里的债主,除了那些商户,还有不少是专放高利贷的,这帮家伙收不到银子,可不会轻饶了咱们。”

岳江南瘫坐在椅子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苏定河忍不住抱怨:“说得轻松!你毕竟是外乡人,大不了溜之大吉,我可惨了!”

“溜个屁!”岳江南骂道,“泾阳城里的债主不少,苏杭的债主更多。从棉花大战到如今,我从徽商老乡那里借了多少银子!你以为我还有脸回去吗!”

苏定河知道岳江南说的是实情,如今两人真是难兄难弟,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他唉声叹气:“实在不行,老子只能回草原去暂避风头。”

“回草原?”岳江南问道,“如今那里可是兵荒马乱,去干什么?”

“我当然不想回去,可又有什么办法!”苏定河说,“当年文善达不肯收留我,逼得我去草原东飘西荡,混了几十年,起码算得上熟门熟路。”

苏定河又说:“至于兵荒马乱,老子才不怕!越是乱的地方,债主反倒越不敢找上门来。”

苏定河大吐苦水,却让岳江南嗅到一线生机。他脑筋转了转,一把抓住苏定河的手:“老苏,你要去草原,就把我带上。”

“你?”苏定河吃惊地看着岳江南。

岳江南脚一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与其被债主纠缠,不如远走高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泾阳待不下去了,江南更回不去。你说得没错,越是兵荒马乱的地方,反倒越安全。”他又说道:“我手里还有千把两银子,就带着这些银子一块去草原。从此咱俩不是什么东家掌柜,只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看来岳江南真打算远避草原了,苏定河想了想说:“你若是愿意,咱们自是一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接着,他问道:“什么时候走?”

岳江南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一旦债主堵到门口,想走都走不了。”

苏定河点了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明日的婚礼……”

岳江南说:“现在还扯什么婚礼!能够安然无恙地脱身就是万幸。”

苏定河又问:“蒙姑娘那边怎么办?”

岳江南皱着眉,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才说道:“我已失信于天下人,绝不能再失信于佩文。我这就去找她,如实相告。她若愿意跟着一块,自然把她带上;她若不愿意,也要安排人送她去保宁府。”

岳江南急匆匆找到蒙佩文,道出了实情。蒙佩文对生意一窍不通,她更不明白,上午还兴致勃勃筹办婚礼,为何几个时辰之后却仿佛大难临头,非要仓皇夜逃?岳江南急火攻心,几乎吼了起来:“我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何去何从,你快拿主意。”

蒙佩文虽不懂生意,却异常坚定地说道:“虽说明日才是大婚之期,但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岳江南激动地抱住蒙佩文,眼中闪烁着泪花:“佩文,是我对不起你。若有东山再起之日,一定还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蒙佩文也紧紧抱住岳江南:“风不风光的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比什么都强。”

情势紧急,容不得二人缠绵。收拾好细软之物,他们便出了后门。苏定河驾着一辆马车,早等候在外。上得车后,苏定河奋力挥动鞭子,骏马嘶鸣,车轮急滚,尘灰飞扬。

此刻的夜色格外深沉,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地上没有一丝光亮。马车孤独地行驶在路上,身后的泾阳城越来越远,一同远去的,还有一场原以为琴瑟和鸣、风光无两的婚礼,以及岳江南千里西进、扬名立万的梦想……

4.商道不是霸道,而是各行其道

文家大院尚善堂内,喜气洋洋,高朋满座,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都到齐了。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竖起大拇指,说道:“这就叫虎父无犬女,知雪厉害呀!岳江南这王八蛋,几乎把我们逼到死胡同了,可知雪三下五除二,立马让他乖乖滚蛋。”

“是啊!”有人附和道,“岳江南和那个陕商中的败类苏定河吓得屁滚尿流,坐着马车连夜出逃,不仅债主找不到人,连广诚德的伙计也找不到讨工钱的地方。”

又有一人说道:“岳江南这只丧家犬,连自个的婚事都顾不上。张罗了半天的婚礼,到头来新郎官落跑了。听说京城请来的戏班没收着银子,大骂姓岳的断子绝孙。”

厅内顿时哄堂大笑,有奚落岳江南的,更有对文知雪啧啧称赞的。这时,马福兴商号的东家马天行说话了:“知雪击败岳江南,为父报仇,替咱们争回一口气,自是可喜可贺。不过,我倒觉得她难能可贵之处还在其他。”

马天行老成持重,在商帮中颇有威望。见他发话,众人敛容细听。马天行又说:“知雪找出地窖织布的法子,除掉了咱们山陕商帮百年来的心头大患。但她没有刻意遮掩,而是开诚布公告诉了商帮同人。这等胸襟气魄,当真令老朽佩服。”

“马叔叔过奖了。”文知雪笑盈盈地走进尚善堂,“地窖织布是个大生意,非文盛合一家能吃下。有银子大家赚,何乐不为。”

见文知雪走进来,众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文知雪走到椅子边,招呼大家坐下,可众人见她未坐,便都站着。

文知雪说:“各位是长辈,你们先坐。”

周围响起一片客气之声:“文东家先坐。”

这般推辞了几次,马天行说道:“我看还是文东家先坐吧。”

“这可不行。”文知雪坚持道。

马天行笑着说:“巨鹿大战前,各路诸侯作壁上观。唯独项羽英雄盖世,引兵渡河,破釜沉舟,一战而破秦军。这一战让天下人见识了楚霸王的骁勇,大胜之后,项羽于辕门接见诸侯,诸侯膝行而前,不敢仰视。那里面,不少人也是项羽的长辈。”

马天行这番话既是引经据典,更是对文知雪极高的褒奖。文知雪连说不敢当,接着又说:“咱们就一块坐吧。”

落座后,文知雪说:“众所周知,棉布生意经营了上百年,最近却被岳江南搅得不安宁。所幸这个瘟神已被撵走,接下来大伙又能安心赚银子。”

文知雪话音刚落,厅内爆发出阵阵叫好。城东棉行的段东家更是站起来,激动地说道:“岳江南这个王八蛋,侵门踏户欺人太甚,竟敢跑到泾阳,踩在咱们山陕商帮头上拉屎拉尿。仗着有几个臭钱,勾搭上一个女人,婚礼还要大操大办显摆一番。老子收到他请柬时,气得浑身发抖。幸亏文东家站出来,帮咱们出了一口恶气。”

段东家说得义愤填膺,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嘲讽:“老段,这会儿大义凛然了,我怎么听说,当初你可是备了厚礼,打算和岳江南好好攀一攀交情。”

“放屁!谁在造老子的谣!”段东家怒不可遏。

岳江南风头正盛时,山陕商帮中有的是趋炎附势之人。如今岳江南败了,这些人又赶紧撇清关系,恨不能踏上一万只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文知雪早就看透。她脸上挂着微笑,示意大伙别吵了:“过去许多谣言,依我看都是岳江南放出来离间咱们山陕商帮的,大家切莫上当。”

文知雪继续说:“今日请大家来,就为一件事。按照规矩,经营棉布生意得有一家会首。我想推举马福兴商号,从今往后咱们唯马老东家马首是瞻。”

“老朽何德何能?不行,不行!”马天行立刻推辞道,“过去,文老东家是会首。如今,文东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理应继续担此重任。”

文知雪摆手道:“我年纪太轻,哪能服众。”

马天行说:“英雄不在年高,你的本事,试问有谁不服?”

“服!我们服!”大伙纷纷说道。

马天行又说:“文东家也看到了,这就是众望所归。若换了别人,老朽还不答应。”

文知雪笑道:“既如此,我只好勉为其难。只是日后有什么不周不到之处,万望各位前辈海涵。”

如今众人对文知雪可谓心悦诚服,纷纷站起身来道贺,文知雪也一一回礼。一番客套之后,文知雪接着说:“对于日后生意,我有一个想法。”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正襟危坐,等候着会首的吩咐。只听文知雪说:“地窖织布的技艺,各位都知道了。接下来,我想主动联络江南的徽商布庄,他们若愿意,也可参与进来。”

文知雪又说:“做生意不妨开大门、走大路,往后咱们陕商、晋商在北方挖地窖织布,徽商也可把作坊挪过来。大家公平竞争,就看谁家织出的布质地好、价格低。”

这一下,厅内顿时炸开锅。有人说道:“当初让徽商赚咱们的银子,是因为北方织布断头太多,如今干吗再让他们分一杯羹?”

文知雪说:“棉布生意做了上百年,陕晋徽三大商帮也合作了上百年。平心而论,苏杭八大布庄里,像岳江南这样坏规矩的毕竟是少数。许多徽商做了几辈子棉布生意,倘若一下断了人家财路,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一旦走投无路,难不成要他们学岳江南铤而走险。”

岳江南这个徽商中的后起之秀,不以常理行事,孤身西进,在泾阳城里卷起一阵腥风血雨。若不是冒出个文知雪,真不知结局如何。这些往事,的确令不少山陕商人心有余悸。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徽州子弟多才俊,真把人家逼急了,没准还有李江南、张江南……

当然,山陕商帮中也不乏骄狂之辈,他们不以为然地说道:“岳江南怎么了?不过小人得志,一时张狂,最后还不是夹着尾巴滚蛋。以后谁敢学岳江南,咱们就让他比姓岳的还惨。”

文知雪端起茶抿了一口,说:“咱们并非怕谁。不过我倒觉得,所谓商路指的是一路商机,人人发财。只有大伙赚了银子,商路才能兴旺。若由一家独霸,商路恐怕难以为继。棉布商路兴旺百年,不正是因为从陕晋徽三大商帮到蒙古王公,个个都有银子赚吗?在座的都是商场前辈,你们想一想,若一单生意只有一家吃肉喝汤,其他人连骨头渣也没有,这生意能长久吗?”

“我还以为,”文知雪又说,“各人应做自己擅长的事,切莫贪大求全,自以为能把天下银子全搬回家里。岳江南就是太贪心,结果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文知雪接着说:“前几日我去码头,同一位船老大聊天,他说到,帮文盛合运棉布,最多的一艘船装了五千匹布,而帮徽商布庄运棉布,一艘船最多装过六千匹布。我问他原因,他说徽商多年来织布运布,甚至连怎么在船舱里堆放布料也有窍门。一模一样的船舱,徽商就能多囤些布料。”

众人没想到文知雪竟观察得如此细致,也有人惊叹于徽商的办事缜密:“这些事看似细枝末节,却处处藏着银子。”

文知雪说:“文盛合多年来经营商路,织布并非所长。此番找出地窖织布的法子,既是不得已,也是机缘巧合。徽商织了上百年布,毕竟熟门熟路,若他们也用地窖织布的法子,没准比咱们织出的布更便宜。别人继续赚银子,自己也能采购到更便宜的棉布,何乐不为!”

文知雪最后说:“术业有专攻,家父当年奉行驻中间、拴两头的经营之道,往后我也会一心一意打理商路,只做擅长之事。地窖织布的活儿谁愿意做都可以,文盛合却不会做。各家织出的布,文盛合将仔细比对,择优采购。”

文知雪这番议论鞭辟入里,有人频频点头,有人听后陷入沉思,也有人交头接耳。隔了一阵子,马天行说道:“文东家,你打败岳江南只是术,这番议论却是商道了。我做了一辈子生意,听来依旧振聋发聩。”

马天行接着说:“刚才我用西楚霸王的典故,怕是将文东家说低了。商道不是霸道,而是各行其道。项羽不懂这个道理,一味霸蛮,才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当然,厅内之人未必个个都有文知雪、马天行的境界。什么是商道,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所在乎的只是眼下的银子。有人问道:“文东家,真如你所说,文盛合不做地窖织布?”

“当然!”文知雪答得斩钉截铁,“我们找到了这个法子,愿意分享给诸位,自己绝不染指。段运鹏即将回泾阳,地窖织布的事之前由他负责,各位可以向他打听,他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文知雪又说,“刚才我也说了,谁都可以做地窖织布,但织出来的布,文盛合将仔细比对,选择质优价低者采购。到时我们只认货,不讲交情。”

“文东家大气!”不少人闻言兴高采烈。而像马天行这样的老江湖更看得透彻,文知雪把持商路,美滋滋地吃肉喝汤,丢出来几根骨头却让别人抢得头破血流。这不仅是大气,也是大智慧!

昔日债主上门时,文知雪只让盛宇峰、宋元河代为送客。如今已是会首,文知雪却要亲自将众人送到院外。送走客人后,文知雪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宋叔叔,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宋元河没有回答,反而愣住了。文知雪又问:“宋叔叔,怎么了?”

宋元河反应过来,说:“东家,你还是叫我老宋吧。”

文知雪摇头说:“从小到大都叫你宋叔叔,往后也这么叫。”

宋元河似乎要说什么,文知雪挥了挥手,抢先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打当上东家,我的确改口了,称呼你老宋。”她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也不想这样,每叫一声老宋,心里便苦得不行。但没有办法呀,当初文盛合风雨飘摇,我一介女流肩上扛着这副担子,真是战战兢兢。父亲生前说过,一个东家得有威仪,为了立威,我只能整日板着脸,在许多叔叔伯伯面前,也不得不摆出东家架子。”

“文盛合总算缓过来,”文知雪长舒一口气,“我也不必再装了。”

宋元河辅助了文家两代人,自然明白文知雪的苦衷。昔日天真浪漫的少女,文府的千金小姐,一夕之间成为商号东家,内忧外患,主少众疑!宋元河简直不敢回想,那段日子文知雪是怎么熬过来的!

正是对一介女流的质疑,正是局势的艰危,让文知雪不得不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强悍与刚毅。她必须用高高在上的威严与冷峻告诉所有人,自己是文盛合的当家人!直到今日,挟着商场大胜的余威,终于能谈笑自若,且一颦一笑间已然不怒自威。

宋元河语气激动:“我晓得,东家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拼。”

文知雪拉着宋元河的手:“宋叔叔,文盛合没有垮在我手里。”

宋元河点头道:“不仅没有垮掉,而且凤凰涅槃,比昔日更强大。老东家看到今日,九泉之下也会含笑。”

文知雪哽咽道:“爹,你看到了吗?女儿没有让你失望。”

两人站在院内,回想着文家昔日繁华,感念这一路艰辛,竟是不约而同哭出声来。文知雪依偎在宋元河怀中,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宋元河抚摸着文知雪的头,安慰着:“想哭就哭吧,尽情哭出来。”这一刻,文知雪又做回了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宋元河则是当年陪小女孩做游戏、抱着她上街买糖葫芦的宋叔叔。

情感毫无顾忌地宣泄,话也像开闸的河水,两人从院中到屋内,尽情地聊起往事,从文家大院的柴米油盐,到文善达走马天下行商万里的豪迈气概……他们时而大笑不止,时而又会掠过一缕哀伤。

不知不觉聊了一个时辰,宋元河想起一件事,说:“东家刚问我今晚有什么安排,光顾着聊天却没禀报。前日接到盛东家的信,他今晚到泾阳。”

盛宇峰赴京后,文知雪去信让他别急着回来,而是取道蒙古联络棉布生意。盛宇峰去蒙古转悠了一大圈,今晚才回泾阳。

宋元河问:“东家要亲自去迎接吗?”

文知雪面露难色:“盛大哥这一趟辛苦了,我本应亲自去迎接,不过上午接到消息,苏先生明日就要远行。盛大哥平安归来,日后天天可以见面,苏先生这一去,却不知何日再见,我想今晚去送一送苏先生。”

宋元河问:“就是那个传教士苏乐西?”

“正是。”文知雪说,“你也知道,苏先生出趟门,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

“这些个洋人倒是闲不住,脚板也异常勤快。”宋元河笑道。

文知雪说:“盛大哥那边,宋叔叔帮我迎一下吧。明日我专门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5.蒙元亨一行人刚到西康,就被土匪劫走了

坚冰乱石,群峰耸立。一伸手好像就可以触摸到白云,不远处的天空蓝得发光。这里,既有山高白雪混银河的壮美,亦有树短赤茎无绿叶的荒凉;这里,便是被称作西康第一关的折多山,是由四川进入西藏的必经之路。

蒙元亨一行人被困在折多山已经半个多月,他们没有环视贡嘎群峰白雪皑皑的闲情,反倒整日提心吊胆。破旧的小屋不足以挡住寒风,大风不时灌进来,蒙元亨站在火炉前,频繁挪动脚步,两手一刻不停地搓着。何瑞源裹着一床被子缩在墙角,双目无神,面如土灰。

终于有人送饭进来,众人早已饥肠辘辘,赶紧围拢过去。刚端起碗扒了一口,却觉得难以下咽。罗兵忍不住埋怨道:“这饭怎么这么硬?有软和的吗?”

送饭之人身材敦实,走路一瘸一跛,听了罗兵的话,一脚踹过来,用生硬的汉语骂道:“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老子从不吃米,就为给你们煮米饭,专门去了一趟打箭炉,回来时摔到沟里,脚疼了好几天。”

罗兵被踢翻在地,手上的碗也碎了。他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无奈人在屋檐下,只好逆来顺受,拍了拍身上的灰,不再言语。

何瑞源赶紧出来打圆场:“我们早听说,折多山上连水都烧不开,米饭自然只能硬着吃。这位大哥辛苦了,改日一定报答。”

来人并不领情,骂骂咧咧道:“报答个屁!整日就知白吃白喝。都怪大哥仁慈,换了我,早把你们拖出去喂狗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三人默默听着,哪敢还一句口。待来人骂够了摔门而去,罗兵才哭丧着脸,说:“一路上都听说,到了打箭炉就得止步,不能再往前走。有人偏不听!现在好了,将自个送进土匪窝。”

罗兵自然是在埋怨蒙元亨。从雅州出发,一行人跋山涉水,历经艰辛,终于抵达打箭炉。打箭炉即后来的康定城,相传是三国时诸葛亮南征铸箭之地,因此得名。当年茶马互市兴盛时,打箭炉乃商埠重镇。前往打箭炉的商贾,也被称作炉客。

蒙元亨带着四川巡抚衙门的公文,前去拜见打箭炉的德让土司,不料德让土司不在,属下说他去成都了。辗转千里却失之交臂,何瑞源、罗兵抱憾不已,并说事到如今,只能等着德让土司归来。蒙元亨却不想坐等,而是打算继续西进。

何瑞源、罗兵坚决反对,一路上他们听无数人说过,汉族商人只能到打箭炉,再往西便是凶险莫测。蒙元亨却坚持己见,他在保宁府时就向赵明舟说过,商路即是人脉,昔日打通蒙古商路,靠的是结识了噶尔丹,要复兴茶马古道,不妨深入拉萨会一会西藏的头领们。当年闯得过黄沙戈壁,如今又何惧皑皑雪山!

蒙元亨想定的事,没人拦得住。何瑞源与罗兵哪怕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一同西行。商队越过打箭炉,便来到西康第一关折多山。他们头一回见识到这等雄奇险峻的高原雪山,不仅山路蜿蜒曲折,人更是越走越气短,呼吸都有些困难。

向导说,翻过折多山,前头还有贡嘎山、海子山、脚巴山……地势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难走。一听这话,连雄心万丈的蒙元亨也不禁打起退堂鼓。

恰在此时,一场暴风雪袭来。久居内地的人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雪,整张脸像被刀子割一般疼,眼睛都睁不开。更要命的是,暴雪过后清点人数,偏偏向导不见了。没有当地人指引,再也走不下去,蒙元亨不得不下令返回。

然而,折多山可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一行人在山里兜了好几圈,始终没走出去。携带的干粮所剩无几,若再碰上一场暴雪,就得全军覆没。

恰在此时,一伙土匪蹿了出来。其实,此刻遇上土匪也算撞上救星。所有人乖乖束手就擒,被押进一座山谷。

想到这些,蒙元亨仍是心有余悸,他裹上一床被子,对满腹抱怨的罗兵说:“幸亏咱们命大才遇上土匪,假如没遇上,早见阎王了。”

“你倒会苦中作乐。”罗兵摇头道。

何瑞源将碗里的饭硬生生咽下去,手指在衣服上揩了揩,说道:“元亨,你还别怪人家抱怨。叫你在打箭炉停下,偏不听!还有,当初干吗急着出发?货都没带齐,说什么先交朋友再做生意,现在好了,被绑票了,连赎人的东西都没有!刚才那人说得没错,咱们真成白吃白喝的了。”

此番西来,生意毫无进展,蒙元亨心中更有一种深深的挫折感。这种挫折感,即便当年北上蒙古,或是迎战山陕商帮,都不曾有过。旁人的埋怨并非全无道理,当初自己真把事情想简单了。

蒙元亨耷拉着脑袋,任由何瑞源与罗兵数落自己。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事到如今,只能盼着货早些运到打箭炉。有了货,就能把咱们赎出去。若路上顺利,货应该这几日能到。”

罗兵说:“咱们出雅州后,就没与四川联系过。货到没到,路上有无差池,鬼才晓得!”

三人正说着,猛听见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一脸横肉的土匪又站在门外,粗声粗气地说:“头领要见你们。”

三人被蒙上眼睛,推搡着走了好一会儿。摘下黑布时,只见身处一座山洞中,洞壁上挂着兵器,高处摆着一把椅子,一个身材魁梧、面色红亮的汉子坐在椅子上,双目炯炯有神。

蒙元亨认得,此人便是土匪的头领,叫作阿旺次仁。旁边有人用木棍一敲膝盖,三人腿发麻,立刻跪了下去。阿旺次仁汉语说得不错,他瞪着蒙元亨说:“你们是生意人,自然该懂规矩。身上既没银子,货又少得可怜,难不成想让老子做赔本买卖!”

“不敢。”蒙元亨说,“我跟头领说过,咱们的货还在路上,只要货一到,一定送来。”

“老子等不了!”旁边一人喊起来,“如此等下去,何日是个头!索性一刀砍了,图个痛快。”

说完,这人亮出匕首,一把揪起蒙元亨,眼看着就要捅下去。何瑞源、罗兵大呼饶命,一辈子没跟谁服过软的蒙元亨也求饶道:“有话好说。”

“慢着。”阿旺次仁挥了挥手。

蒙元亨被推倒在地,脸色发白,头上冒着汗珠。他抬起头,气喘吁吁地说:“多谢头领。”

阿旺次仁鼻孔里哼了一下,说:“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自己命大。刚从打箭炉传来消息,说是从四川运抵了一批茶叶、丝绸。”

“那一定是我的货到了。”蒙元亨既后怕又兴奋,大声喊道。

阿旺次仁说:“货是谁的还不晓得,但愿是你们的吧,否则那一刀子,真就捅下去了。”

蒙元亨说:“让我派一个人回去,便能弄清楚。若是我的货,立刻送来。”

阿旺次仁说:“只能这样办了。不过丑话说前头,要是敢耍花招,我可不客气。”接着,他又问:“你自己说,派谁回去?”

蒙元亨扭头看了看,何瑞源与罗兵均投来期盼的目光,他俩谁也不愿待在虎狼窝里。若论亲疏,罗兵是大舅子,但何瑞源落到如此境地,却是受己之累。蒙元亨心里存着亏欠,更不愿落下危急时刻只顾自己人的话柄。他狠下心,指了指何瑞源:“派他去吧。”

何瑞源感激地望着蒙元亨,罗兵却是垂头丧气。不料,阿旺次仁指着罗兵:“你回打箭炉去吧。”

众人惊诧不已,阿旺次仁身子往后一靠,说道:“无商不奸,你们的花花肠子太多。你说派谁去,我偏要换个人,可以吗?”

何瑞源的心情顿时跌落谷底,蒙元亨摇头苦笑,只有罗兵充满惊喜。他也不忘安慰同伴:“你们放心,我一定把货运来,救你们出去。”

何瑞源一把抱住罗兵:“兄弟,我俩的命可交到你手里了。”

接下来几天,真可谓度日如年。何瑞源无论白天夜里,始终在屋内走来走去,口中不停问:“你那个大舅子,信得过吗?”

“除了他,现在也无人可信了。”蒙元亨起初答了几遍,后来索性闭目养神,话也懒得说。但表面镇定的他,内心同样七上八下。打箭炉的货真是他们的吗?独担大任的罗兵能把事情办好吗?

数日之后,那名看守又来送饭。他的脚伤看起来好了,走路不再跛脚。进到屋内,他端出两盘糌粑,说道:“快吃。”

何瑞源刚要去接过盘子,看守的手一缩,恶狠狠地说:“这盘不是你的,吃另一盘。”

何瑞源实在看不出两盘糌粑有何不同,不解看守为何刁难。但身处险境,有的吃就行,别管那么多。他拿过另一盘糌粑,狼吞虎咽起来。

藏人几乎每餐必食的糌粑,实则就是青稞炒面。将青稞晒干炒熟、磨细、不过筛,便是可以食用的糌粑了。糌粑与陕西炒面有点相似,但陕西炒面是先磨后炒,糌粑却是先炒后磨。何瑞源乃川人,自不习惯糌粑口味,不过近日怀着绝不做饿死鬼的心思,吃什么都香。

何瑞源一边吃一边问:“大哥,外面有什么消息?咱们的货到了吗?”

看守没好气地说:“不知道!老实吃东西!”

蒙元亨接过盘子,也抓起糌粑,但一口咬下去,却发觉里面夹着东西,吐出来一瞧,竟然是张纸。看守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赶紧看。蒙元亨把纸扯开,只见上面写着字,他浏览了一遍,顿时心中大惊,再看第二遍,更是既欢喜又害怕。看守这时走了过来,吼道:“怎么这么啰唆,快吃!”说话间,他抓起糌粑,连着纸一起塞进蒙元亨嘴里。这一下,可把蒙元亨噎住了,两手抱住胸口,别提多难受。看守拿出水袋,给蒙元亨灌了一口,他才缓过劲来。

“别吃了!老子还有事!”看守抢过两人的盘子,转身就走。

何瑞源刚才光顾着吃,没注意其他,见蒙元亨盘子里还剩那么多,便问:“你怎么没吃?”

蒙元亨愣了愣,说:“不小心噎着了。”

6.蒙元亨使出空城计、苦肉计、连环计将土匪一网打尽,转危为安

接下来数日,不仅何瑞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蒙元亨也坐不住了,两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到了晚上,蒙元亨闭上眼,但根本睡不着。直到何瑞源的呼噜声响起,他才坐起身来,两眼盯着黑漆漆的前方。

一日傍晚,蒙元亨与何瑞源又被绑去山洞。阿旺次仁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笑容:“暴风雪没把你们吹进悬崖深渊,如今又有人千里迢迢把货运到,看来是你们命不该绝!”

“我们的货到了?”蒙元亨问道。

阿旺次仁点了点头说:“跟着罗兵去打箭炉的人传来消息,说今晚把货押来。我这个人是讲信用的,只要货到了,立马放人。”

“太好了!”何瑞源欢呼起来。蒙元亨稍微一愣,接着也是一副兴奋的表情。

阿旺次仁说道:“千里有缘来相会,咱们能认识,走的路可不止千里。既然有缘,不妨坐下喝一杯。”

“好啊!”蒙元亨抖了抖又脏又臭的衣服,豪爽地坐下,后背却冒着冷汗。

坐下后,蒙元亨大碗喝酒,一副毫不拘束的样子。阿旺次仁能做成一笔大买卖,心情也不错,还开起玩笑:“你身上揣着四川巡抚的公文,好歹算个官商吧,我却是个土匪。今日咱们算不算官匪一家?”

蒙元亨放下碗,抹了抹嘴说:“我是个商人,与官府高攀不起。至于头领你,切莫说什么匪。你乃绿林豪杰,水浒好汉。”

阿旺次仁摇头道:“我这个洞子难不成要改叫聚义洞,洞口再挂个替天行道的旗子?”

众人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蒙元亨却问:“头领不仅汉语说得好,竟然连水浒也读过?”

阿旺次仁啃着肉,说:“这倒不是自夸,《三国演义》《水浒传》我几岁时就读过。”

何瑞源赶紧奉承:“原来头领是读书人,怪不得如此仁义。别的不说,就说你让人去打箭炉买米,给我们煮了顿米饭,着实令人感动。”

阿旺次仁笑起来:“我不敢妄称替天行道,但心中真还有一份善念。银子得抢,命嘛,能不要尽量别要。被我绑的人,只要不玩花招,老老实实把银子送来,我定不为难他。”

“当然,这里毕竟不是客栈。”阿旺次仁又说,“不挨冻受饿已不错,舒舒服服自然谈不上。至于说米饭,不是给你们煮的,只不过突然间有了思乡之情,想吃顿米饭。可惜打箭炉的米到了这儿压根煮不熟,倒了可惜,便叫人送给你们了。”

“思乡之情?”蒙元亨诧异道,“头领莫非是汉人?”他又打量了阿旺次仁,从身材到面相,此人当是藏人无疑呀。

“我是藏人。”阿旺次仁说,“不过我的外公是汉人,而且与阁下一样,来自陕西。我从小在打箭炉长大,十多岁后才出关,到折多山落草为寇。打箭炉的藏人与其他地方不同,平时既吃糌粑,也吃米饭。不过到了折多山,米饭吃不上了。”

从陕西千里迢迢来打箭炉的,几乎都是商人,即当地人口中的炉客。阿旺次仁的外公莫非也是陕商?蒙元亨问道:“你的外公是做生意的?”

阿旺次仁点头说:“我外公是炉客。”

蒙元亨心想,怪不得阿旺次仁的汉语讲得好,从小还看过《三国演义》《水浒传》,原来他有一个当炉客的外公。此人自幼生长于汉藏杂居的打箭炉,饮食习惯自与关外藏人不同。

阿旺次仁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外公:“你们知道茶马互市吗?我外公当年从陕西来到打箭炉,就为了这个买卖。可惜生意不顺,赔光了银子,连回家的盘缠也没了,最终埋骨他乡。”接着他又笑了笑说:“不过,外公若是赚着银子衣锦还乡,就没有我娘,也没有我了。”

一路上,只要有人聊起当年的茶马互市,蒙元亨总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今日生死未卜,自己心事重重,实在无暇他顾。倒是何瑞源问了句:“茶马互市当年很兴旺,你外公为何会亏本?”

阿旺次仁说:“茶马交易由官府垄断,一匹马能换多少斤茶叶,全由官府定价。因此,只有那些与官府有勾结的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其他人却要听天由命,看各自造化。”

何瑞源没有那么多心事,接过话来:“这确实是件混账事!北京户部的官老爷,哪里知道打箭炉今年是什么行情。他们大笔一批,所有人就得按他们的定价交易,这是什么道理!”

何瑞源越说越有兴趣,又问:“当年明廷垄断茶马交易,虽说破规矩不少,好歹商路还维系着。为何大明衰败之后,没了那些规矩,商路反倒冷清了?”

三人正说着,洞外忽然响起一片嘈杂之声。不多时,一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在阿旺次仁跟前说着什么。蒙元亨听不懂藏语,但瞧这情形,心不由得揪起来。

阿旺次仁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转过身,一脚踢翻桌子,拔刀架在蒙元亨脖子上。

何瑞源一下蒙了,蒙元亨也吃惊地问道:“头领,怎么了?”

“你干的好事!”阿旺次仁怒喝道,“你派回去的人不仅没送货来,还报了官。我的兄弟被抓了好几个,只剩一人冒死回来报信。如今德让土司的兵马已把寨子团团围住。”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何瑞源惊慌失措,大叫起来。

“竟然敢耍花招!老子剁了你们!”阿旺次仁气急败坏,说着便要一刀砍向蒙元亨。

幸亏周围的手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阿旺次仁:“如今咱们被围,这两人还有用处,不能就这么砍了。”

阿旺次仁收起刀,一脚踹过去:“暂且留住你的狗命。把这两人绑起来。”

蒙元亨被重重踹了一脚,腹内翻江倒海般剧痛。他顾不得这些,躺在地上大喊:“头领,咱们都被人耍了!”

阿旺次仁一把抓起蒙元亨:“这话什么意思?”

蒙元亨哭丧着脸说:“生意人要银子更要命,我的命在你手上,哪敢耍什么花招。有人却想让咱们一块见阎王,他才好吞了我的货。”

蒙元亨这话自然说的是罗兵,何瑞源似乎明白了过来,大骂起来。

阿旺次仁骂完后才问道:“那个姓罗的不是你亲舅子吗?为何要害你?”

蒙元亨说:“头领是打小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人,这还不明白吗!利字当前,别说亲舅子,手足兄弟也能反目。”

“你想呀,”蒙元亨又说,“把货送来这里,头领发了财,我保住性命,咱俩皆大欢喜,罗兵什么也得不到。如今他玩这一手,咱们同归于尽,他却发了大财。”

这时,一名手下跑进山洞禀报:“土司的兵马开始强攻,一阵箭雨下来,射倒了十来个兄弟。”

情急之下,阿旺次仁说:“你去喊话,说放人的事可以商量,叫他们先住手。”

手下领命而去,外间的喊杀声却未停歇。不一会儿,手下又奔进山洞禀报:“兄弟们快撑不住了。”

阿旺次仁着急地说:“不是让你喊话吗?”

“喊了,可他们根本不听。”

蒙元亨虽不懂藏语,但这几句还算简单,加之双方的手势动作,也能猜个大概。他大喊道:“土司收了罗兵的好处,非要置咱们于死地。”

“事到如今,怎么办?”阿旺次仁大叫起来。

蒙元亨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头领快降了吧。”

阿旺次仁一把拎起蒙元亨:“你们这是里应外合,跟老子唱双簧吧!”

蒙元亨说:“哪有用自个小命唱双簧的!再说我不是让你向土司投降,人家摆明了要谋财害命,纵使降了也得叫你死。”

阿旺次仁听糊涂了:“那你叫我跟谁投降?”

蒙元亨说:“跟我投降呀。只有降了我,才能保住性命。”

阿旺次仁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自己的小命都难保,还要老子向你投降?疯了吧?”

蒙元亨说:“你我危在旦夕,只有降了我,咱们的命才有机会保住。”

在阿旺次仁看来,蒙元亨简直疯了,满嘴胡言乱语!不过蒙元亨却没有放弃,抓住阿旺次仁的手,说:“你听我说!他们想吞下这批货,必须用剿匪做幌子。我手里有巡抚衙门公文,是为朝廷办事,你降了我便是归顺朝廷。土司再厉害,也得给朝廷面子。”

阿旺次仁死死盯住蒙元亨,觉得这些疯言疯语中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真要是土司与罗兵勾结在一起,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把咱俩杀了,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敷衍朝廷。”

蒙元亨说:“所以咱们得唱出空城计,让他们不敢敷衍朝廷。”顿了顿,他又说:“我修书一封,头领立刻派人送至两军阵前。信中就说阿旺次仁已归顺朝廷,正帮着把茶叶运往藏区。如此一来,你的兄弟们就不是土匪,而是大清的商队。”

“更关键的是,”蒙元亨接着说,“我会在信里说,阿旺次仁归顺一事已禀告朝廷,信使正在前往成都的路上。得让他们清楚,这事瞒不住,别想着杀人灭口。”

“他们能信你的话?”阿旺次仁将信将疑。

蒙元亨说:“不会全信,但也不敢不信。大清国运昌盛,兵强马壮,一个小小的土司绝不敢轻易招惹。”

见阿旺次仁还在摇摆,蒙元亨又说:“除了空城计,还得给人家甜头。我愿把一半的货分给土司,头领不妨也拿点见面礼。你想啊,德让土司担着杀人灭口开罪朝廷的风险,为的不就是银子。如今他同咱们合作,毫无风险就能坐享其成,何必再与罗兵沆瀣一气。”

“你考虑得周到。”阿旺次仁这么说,显然是同意了。

蒙元亨赶紧修书一封,阿旺次仁派人用弓箭射了出去。不一会儿,喊杀声果然停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留八字须的男子骑着白马走到阵前,他头戴盔甲,腰间挎着镶嵌宝石的弯刀,在火把照映下英姿飒爽。

此人高喊道:“我乃德让土司,请蒙元亨出来说话。”

蒙元亨举着火把,爬到山岗上,又把信中所写喊了一遍,只不过说得更加绘声绘色。他说自己奉巡抚之命到此,遭遇风雪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阿旺次仁仗义相助。阿旺次仁已归顺朝廷,巡抚衙门不日便有公文传到。

待蒙元亨说完,德让土司说道:“蒙先生远来是客,但这个阿旺为祸康藏多年,他的话不可轻信。”

蒙元亨说:“阿旺已归顺朝廷,他昔日的罪状该怎么罚,日后可否将功折罪,一切听朝廷决断。”

马蹄轻动,德让土司双手握住缰绳,似乎仍在犹豫。蒙元亨摇动火把,高喊:“土司老爷,信使此刻没准已到成都,巡抚大人自会秉公裁决,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此刻四面楚歌,稍有不慎便沦为刀下鬼,阿旺次仁自是心惊胆战。不过眼见蒙元亨搬出巡抚大人,让素来高傲的德让土司陷入踌躇,阿旺次仁也有一种傍上大树的感觉,胆子稍微壮了些。他举着火把来到高处,喊道:“德让老爷,小人在外糊涂多年,后悔不已。近日幸遇蒙先生指点,愿弃暗投明。小人那些财物,将尽数献给老爷,算是悔过自新。”

“当真?”德让在马上厉声问道。

阿旺次仁说:“绝无戏言。”

恰在此时,德让阵中射出一箭,正中蒙元亨右臂。蒙元亨惨叫一声,火把顿时掉落。“谁在放箭?”德让转头怒喝。

阵中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工夫揪出来一人,火把照过去,正是罗兵。军士禀报说:“箭是此人射的。”

德让一鞭子挥下去,骂道:“见利忘义的小人。”

蒙元亨忍着剧痛,重新举起火把,口气异常严厉:“德让,你再听信小人挑拨,贻误时机,便是与巡抚大人作对,与朝廷为敌。你担当得起吗?”

“不敢。”德让举了举手,“放箭的人已被我拿下,待会儿就交给你处置。既然有蒙先生作保,我不为难阿旺。叫他的人放下兵器,给我滚出来。”

事到如今,阿旺次仁知道硬拼只是死路一条。他吩咐手下,将大刀长枪放下,短剑藏在怀里,所有人慢慢走下山。

蒙元亨与何瑞源走在队伍中间,刚下了山,见着被五花大绑的罗兵,顿时怒不可遏。何瑞源不顾一切冲过去,迎面就是一巴掌:“你个挨千刀的,老子的命差点丢在你手里。你连自己亲妹夫也害,还是人吗?”蒙元亨右臂中箭缠着布,他挥起左拳,正中罗兵下腹:“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德让见状,喝道:“住手!把他们拉开。”

军士一拥而上,有人抱住蒙元亨与何瑞源,有人将罗兵拽开。一番推搡之后,两边阵形免不了乱了。待到秩序恢复,只见蒙元亨与何瑞源已被推到土司马下,阿旺次仁的弟兄们却被孤零零围在中间。

阿旺次仁察觉出异样,心中高呼不妙。可惜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德让土司拔出腰刀,高喊道:“给我拿下!”

身陷重围,军心涣散,哪还抵挡得住。少数几个亡命之徒拔出短剑相抗,立刻被砍翻,剩下的全都束手就擒。阿旺次仁被五花大绑,押到德让马下。他没有看德让,两眼怒火却朝向蒙元亨:“你们果然狡诈,让我中了计。”

何瑞源虽一直蒙在鼓里,但局势发展到如今,总算是看明白了。他迎着阿旺次仁的目光冲上去,抬腿便是一脚:“你小子不是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吗,怎么不多学一点东西?光知道空城计,不知道还有苦肉计、连环计?”

何瑞源越骂越起劲,本想再踹上几脚,但自个背后却挨了一拳。回头一看,罗兵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们两个王八蛋,老子为救人不知吃了多少苦,一句感谢没有,上来就是几拳头。刚才我左脸挨了一耳光,现在把你的右脸伸过来。”

何瑞源挨了打却欢喜得不行:“两边脸都是你的,任你抽!不过可不能光抽我,元亨也打了你,你也得打回来,否则就是偏心。”

罗兵扬起手,并未真打下,只捏了一把何瑞源的脸:“元亨就算了,他好歹中了一箭,算扯平了。”

何瑞源说:“兄弟,以前不知道你的箭法这么厉害。稍微偏上一点,元亨的命可就没了。”

罗兵说:“论刀枪拳脚,还没怕过谁,但骑马射箭可不敢自夸,更没百步穿杨的本事。”

“刚才这箭不是你射的?”何瑞源问。

“当然不是。”罗兵说,“不是要演苦肉计吗!趁着黑灯瞎火,便把账算我头上了。”

众人哈哈大笑,德让土司朝后指了指:“是这位兄弟射的。在打箭炉,他的箭法公认第一。他说射手腕,绝不会射到胳膊。”

纵然有神箭手相助,蒙元亨依然后怕不已。他瘫坐地上说:“太险了,太险了!我宁可把货送给阿旺,也别玩这一出。”

罗兵说:“能破财免灾当然好,可惜无财可破。咱们的货至今还在路上,不知何时到打箭炉。”

“什么?”蒙元亨惊问道,“连货也是假的,是你们摆出来的迷魂阵?”

德让跳下马来:“实在没办法,才不得已剑走偏锋。只是让蒙先生受惊了。”

蒙元亨站起身来:“是惊到了,但能活着回来便是万幸。”

德让扶住蒙元亨:“你身上有伤,请上马吧。打箭炉里,还有一位故人在等着。”

“故人?”蒙元亨又是一惊,自己头一回来打箭炉,哪儿来什么故人。

7.架吵三回,没有是非,蒙元亨和文家的恩怨谁也理不清

从折多山回打箭炉的路上,蒙元亨一直追问哪位故人在等着自己。德让却是笑而不答,或是一句“到时你自然知道”来敷衍。一行人进城之后,蒙元亨被安顿到驿馆,他实在困乏,加之有伤在身,倒头呼呼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蒙元亨迷迷糊糊中仿佛听见有人叫自己。声音越来越近,而且好生熟悉!房门被推开,一个穿黑色袍子、金发碧眼的洋人站在面前。

这不是泾阳的传教士苏乐西吗!苏先生,没想到你我也能相见,当真缘分不浅。蒙元亨眯着眼笑起来,接着头一偏,又睡了过去。

在驿馆的床上,各种各样奇怪的梦几乎没间断。在梦中,蒙元亨见到了正在关外苦寒之地的父亲,父亲披头散发,脚上戴着镣铐,让人揪心不已。他还看见了文知雪,两人一起行走在泾阳小巷,有说有笑。后来,他又回到了魂萦梦绕的保宁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妻子罗世英。罗世英迎候在院外,怀中抱着小孩。蒙元亨冲上前去,搂住妻子,急切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亲人、爱人,甚至不知是否平安降临人世的孩子,蒙元亨通通见到了。只是没想到,故人苏乐西也走入梦乡。虚幻的梦境真是太美好,几乎能满足一个人的所有愿望,以至于蒙元亨不想醒来,只愿意继续美梦。

“元亨,快醒醒!”声音更大了,蒙元亨的肩膀还被人拍了几下。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苏乐西依旧站在面前。

蒙元亨仍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梦是真?他捏了捏伤口,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真有故人来!

苏乐西笑容可掬道:“这么困呀?刚才都醒了,还冲我笑了笑,转头又睡了。”

蒙元亨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我以为在做梦呢!哪里能想到,真是苏先生!”

蒙元亨快速穿上衣服,又拉住苏乐西的手问道:“你怎么到打箭炉来了?”

“来大清几十年了,从没到过藏区,早想着走一遭,最近总算下定决心。”

“从泾阳到打箭炉的路艰险无比,就你一个人?”蒙元亨又问。

“德让土司一年前给我写信,说他要去成都,邀我来成都相聚,再一同赴打箭炉。”

“你怎么认识德让土司?”蒙元亨追问道。

“德让早年被老土司送往成都求学,不幸染上恶疾。碰巧我云游到成都,替他治好了病。”

“缘分,这真是缘分!”蒙元亨又惊又喜。

“从泾阳动身前,我便听说你来了打箭炉,一路都在打听你的消息。到了这里,却听说你又朝西去了。正当遗憾时,一日在街上闲逛竟偶遇罗兵。这才知道你们被土匪劫持,赶紧向德让土司求助。”

两人正说话,罗兵走了进来。蒙元亨笑道:“苦肉计定是苏先生想出的,你可没这脑子。”

罗兵一屁股坐下来:“这计策我确实想不出。”

苏乐西说:“我不敢贪功,这是德让土司的主意。你们的货迟迟不到,只好用这个险招了。”

蒙元亨刚睡醒,口干舌燥,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对罗兵说:“你当初给我通风报信时,怎么不说苏先生也到了打箭炉?”

罗兵说:“幸亏德让土司抓住了一个土匪,逼着他做内应,才能给你通风报信。那封信夹在糌粑中,当然能短则短,难不成写上几大篇,吃喝拉撒的事一样不落?”

“那倒也是。”蒙元亨又笑起来,“幸亏我从糌粑中得到消息,心里有了底,否则都不知该如何演这场戏。”

三人兴高采烈地聊起来,说到兴奋处,蒙元亨不禁手舞足蹈。可是手一举,箭伤又发作,一时疼痛难忍。苏乐西见状说道:“把衣服脱了,我来瞧瞧你的伤。”

蒙元亨脱掉衣服,苏乐西没来得及为他治伤,先不自觉捂住鼻子。蒙元亨不好意思地说:“在土匪窝里待了许久,衣服没换过,让先生见笑了。”

苏乐西皱皱眉说:“裹着这么脏的衣服,对伤口可不利。”

“真臭!别说苏先生了,连我都受不了。”罗兵抓起衣服,“让苏先生为你疗伤,我把衣服拿出去洗了。”说着他便朝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摇头:“本该我妹干的活儿,如今落到我头上。这舅子真不好当。”

苏乐西小心翼翼地换药,虽剧痛无比,蒙元亨始终忍住一声没吭。换好药之后,蒙元亨问道:“伤势不重吧?”

苏乐西说:“放箭的乃德让土司手下第一神箭手,尽管没射中要害,力道却大得很,险些就伤着骨头。虽性命无虞,可仍要好生将息一段日子。”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没什么。”蒙元亨倒不在乎。

坐起来后,蒙元亨忽然记起苏乐西刚才的话,问道:“苏先生说从泾阳动身前便知道我来了打箭炉,是佩文告诉你的吗?”

苏乐西摇起头:“不是佩文,是文知雪。动身前一晚,她为我送行,中间提到你去了打箭炉。”

听说文知雪,蒙元亨心头一颤,接着说道:“我给佩文写过信,想必是她告诉岳江南,岳江南又告诉了文知雪。”

“对了,”蒙元亨不愿在人前多提文知雪,岔开话题,“佩文和岳江南还好吧?算着日子,他俩成婚应当有半年多了。”

“不太好。”苏乐西叹了一口气,说起泾阳城里的变故。文知雪出其不意大获全胜,岳江南满盘皆输仓皇夜奔。在新婚前一晚,蒙佩文也跟着岳江南一同出走。

原以为妹妹正是新婚宴尔,却不料已亡命天涯,蒙元亨脸色铁青,连手臂的伤口也愈发疼起来。

“佩文,哥哥对不起你。”蒙元亨摇头叹道。如今自己坐困打箭炉,妹妹与岳江南销声匿迹,不知有生之年兄妹能否再见一面!

苏乐西劝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太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话,不过我也清楚,两地关山万里,自己帮不上他们。”蒙元亨情绪甚是低落。

“临走前,文知雪还让我打探你的消息。”蒙元亨不愿多谈文知雪,苏乐西却主动提到。

蒙元亨心头又是一震,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问道:“她怎么说?”

苏乐西说:“文知雪说,康藏地势险峻无比,当年好些陕商去了没再回来。她让我路上留心一下,你究竟是死是活。”

“死又如何,活又如何?”蒙元亨心中矛盾,既不想聊文知雪,却又会忍不住问上几句。

苏乐西说:“这话当初我也问过文知雪,她没有作答。”

蒙元亨只是苦笑,苏乐西摇头叹道:“架吵三回,没有是非。你和文家的恩怨纠葛,怕是谁也理不清。”

房门又被推开,罗兵拿着新衣服走了进来,让蒙元亨换上。接着,罗兵问:“苏先生,咱们何时动身?”

苏乐西一拍脑袋说:“光顾着聊天,竟把正事忘了。元亨,今晚德让设宴款待,说是给你压惊。但你箭伤未愈,不知能否成行?”

“我没事,咱们一会儿就出发。压惊倒不必,只是有好多事想与土司老爷聊一聊。”蒙元亨振作起精神。如今父亲含冤莫白,妹妹不知所终,自己已是整个家族唯一的指望。扛着如此重担,实在不能有半分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