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窗户被帘子遮住,行驶了一个时辰左右,才停了下来,璇瑰抓起她,下了马车,眼前赫然是一座偌大庄园,璇瑰解开她身上穴道,领着她穿花拂柳,不知过了多少亭台桥池,才到了一处水榭附近,水榭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纵于水面的汉白玉小径,水榭中隐隐约约有一人。
璇瑰在汉白玉小径前停下脚步,跪下礼道:“主上,人带到了!”
水榭中的人挥了挥手,璇瑰立刻就退下了,当然退下前还对舒玄月使了个眼色,以示警告。
隔着汉白玉小径,舒玄月看到水榭里那人雪净的白袍,站起时的那风姿仪态,心中豁然一震,才恍然觉悟原来那夜昏死前见到的那张脸不是梦,这样的仪容举止,只要见过一眼是绝对不会忘记的,他果真来了!
她缓缓拜倒,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孤跟前来。”轻缓的声音随着清风飘送到她耳畔,一如既往地端雅好听。
她慢慢地摇摇头,抬头凝视着水榭里白衣胜雪的身影,曾经她觉得他离她很近,此刻却觉得他又离她很远了,他总是这样,似近还远,像个捉摸不透的幻影。
“自你从宫中不告而别,不知不觉竟有月余,此地风和日丽,不似京都寒风朔雪。”他立于水榭畔徐声道,似在感念,又似转眸凝视。
舒玄月痴痴地听着,不禁回应道:“东海郡的冬日往往来得比北都晚,但也逃不了那寒风朔雪。”
他微微一笑,道:“你已知此地是东海郡?”
舒玄月猛地回过神来,握紧了手掌,道:“殿下,我在船上曾推算过所经位置,只是猜测而已,还有,我、我没有不告而别,我跟灵瑜国师请过假的。”
他转眸看向她,星辰般的眸子在暖阳下熠熠生辉,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孤并未责怪于你,平身吧。”
舒玄月站起身,垂手立于小径旁,脑袋也低垂着,盯着自己的鞋尖,清风刮着落叶残花轻拂过来,淡黄的阳光照得她有点头晕目眩,一切恍若梦中,她微微挣了一下,重让自己大病初愈的混沌脑袋清醒起来。
“殿下看到我寄给方大人的信了么?”她垂着头轻声道出。
他微颔了下首,缓步走到水榭中央,扬首直视着她,道:“你忠心为国,本该论功行赏,可惜,你却救走了最不该救的人。”
舒玄月咬唇,道:“殿下,既然我现在人在此处,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但临死前,我只想知道,为何您要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太子胤玺闻言,幽黑的眼眸流过一丝诧异之色,但很快归落深潭,他抿唇负手走回玉石棋盘旁,只道了声:“他们未必无辜,你也未必会死。”说罢,两指拈起一子,继续下那盘未下完的棋。
舒玄月本想说“那你宁可枉杀千人,也不让一人落网么?!”,但这话听起来太像质问,何况他现在似乎已有不悦之色。
清脆悦耳的子落棋盘声从水榭传来,似乎他已不想再理会自己,但他又未叫自己离开,这是何意?
她呆看着那个独自下棋的身影,原来他是个喜欢与自己对弈的人,难道皓朝上下找不到对手了么?
她足足站了半个时辰,腿脚发麻,一摸头上,全是被风吹落的枯叶,似乎又发起烧来,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昏倒,挤出干涩的声音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我都会接受的,我还欠着殿下的救命之恩。”
“啪——”她听到一声很清脆的子落棋盘音,他并未回头看她,只是道:“你无需着急,等轩辕彻落网,自然会对你们有个决断。”
舒玄月露出自己也没想到的微笑,道:“好,那民女等着殿下的决断。”
太子胤玺惊讶地看向她,她镇定地盯着前方池水,道:“民女这星象师的官是做不成了,谢谢殿下当初的厚爱,请容我戴罪请辞。”
过了好一会儿,一道朗朗的声音才传来,“好,孤一一准奏!”
他的朗朗清音,传入她的耳朵,却只觉得耳膜嗡响,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悄悄舒了口气,垂下眼帘,道:“多谢殿下恩准。”
他盯着她,半晌之后又转回头继续下棋。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低身行礼道:“殿下若无其他事情,那民女就退下了。”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她的行李包裹早已随着倾覆的小船落入大江,如今她孑然一身,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她径直绕出园子,施展“瞬移”术离开了侍卫林立的庄园。
这里是东海郡最大的城池——垣城,桃源谷就位于东海郡,但在更偏东的绿柳镇附近。垣城商贸繁荣,街市上很热闹,人潮涌动,随处可闻摊贩叫卖声和说书杂耍曲艺声,舒玄月茫然地走在街头,走了好几条街,后来看到有一家当铺,便进去将凤凰面具当了,换了十两银子做路上盘缠。
她在街上走了大半日,直到看到没入连绵屋宇深处的昏黄夕阳,才意识到今日粒米未进,胃里早已饿得麻木。她走进路边的一家小酒馆,由于天色已晚,店里食客稀落,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壶酒和一碟菜,便独自自斟自饮起来,不知不觉,竟将一壶酒喝完,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窗外月朗星稀。
“小二,再上一壶酒!”
店里的伙计很快端上一壶酒,舒玄月正欲继续痛饮,忽然,酒壶被人握住。
“谁?!……”舒玄月怒目圆瞪,正欲发作,一双鹰似的眼眸映入眼帘,“轩辕彻,你小子还敢……”
“闭嘴!你这女人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外面喝酒,喝醉了被人占便宜怎么办!我们南夜国民风热情开朗,也没见过你这么随意不自重的女人!”
舒玄月莫名其妙地被人臭骂了一通,本来心情不好,此刻更是怒火燃烧,她握起拳头,朝那张脸就打了一拳,怒声道:“你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喝我的酒,想怎么喝酒怎么喝,关你屁事!我这张脸,还会有人想来占便宜?真是疯了!我只是心情不好喝点酒而已,你干嘛说我不自重?!呜呜……”她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趴在桌上背脊起伏。
轩辕彻的俊脸被她打了一拳,正一肚子火,刚欲发作,见她大哭起来,不禁愣住,一时之间骂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得傻看着她,窘迫道:“你别哭了,其他人在看着我们呢,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她却还在哭,黑鸦似的乌发垂落在颤抖着的瘦削肩膀上,他情不自禁地向她的脑袋伸出手,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满脸愤懑道:“你们全都耍我!特别是你,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我看起来这么好欺负么?!”
轩辕彻闻言静默了,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然道:“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轩辕彻对天发誓!”
舒玄月没理会他的发誓,依旧哽咽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轩辕彻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你哭得这么厉害,不会是因为姓重华的对你说什么了吧?”
舒玄月哭得愈加厉害,她伸出颤巍巍的手继续倒酒喝,轩辕彻一把夺过:“你喜欢他?!”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快还我酒!”
轩辕彻眉眼凑近,眼神森冷,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放屁!我谁都不喜欢!”舒玄月吼道,一把夺过酒,“我只喜欢酒!”
轩辕彻神情松懈下来,坐在她对面,道:“好,那我陪你喝!”
轩辕彻一边喝,一边继续数落着她单身女子夜游饮酒的坏处,舒玄月只当没听见,忽然,他的手腕一顿,掷下酒杯拔出剑,舒玄月惊然抬起头,只见小酒馆门口走进一名带着几个护卫的执剑女子,赫然就是璇瑰!
“大胆逆贼!赶快束手就擒,你已经被包围了!”
轩辕彻身后也忽然冒出几个护主的黑衣人,两方正剑拔弩张,店里伙计已逃得无影无踪,大堂里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舒玄月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璇瑰刚才的台词实在太恶俗了!
璇瑰充满杀气的眼眸里又添上怒意:“死女人,闭嘴!”
轩辕彻袖口一扬,一枚冷箭忽然向璇瑰飞去,他声音冰寒道:“死女人只能由我来骂,别人若敢骂一个字,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璇瑰冷笑道:“那就看看今日谁死无葬身之地!”说着,她便握剑冲过来,后面的侍卫一拥而上,窗外又跳进十几名。
舒玄月醉倒在桌上,只听到旁边兵兵梆梆激烈的兵器撞击声,剑划过空气的声音和厮杀声。
轩辕彻寡不敌众,虽然他武功高强,但也渐渐落了下风,他抓起舒玄月一条胳膊,喝道:“快走!”
舒玄月无力地摇摇头,道:“我今天跑不动了,你先跑路吧。”
轩辕彻扯了她几下,见她依旧像滩烂泥似地趴在桌上,他不愿放弃,索性准备抱起她跑路,舒玄月推开他,大声道:“我不走!我不走!……”
轩辕彻退后几步,眼里流露出一丝伤痛,然后转身飞上夜空,宛如一只黑色大鸟离开了此处。
轩辕彻的轻功极好,璇瑰见追他也追不上,便拎小鸡般拎起烂醉的舒玄月,回到了庄园。
璇瑰将舒玄月扔到地上,便向太子胤玺报告今晚遇到的事情,太子胤玺皱眉注视着地上的舒玄月。
“主上,这女人原来是个酒鬼,一时半刻没看住她,她便跑到街上胡喝了……”
璇瑰本欲继续说下去,见太子皱起眉头,便适时闭嘴转移到其他话题,“据属下观察,那逆贼似乎对她产生了情意,若把她扣在身边,不愁那逆贼以后不会自投罗网。”
太子胤玺眸光一闪,道:“你听到他们今晚说了什么?”
璇瑰便将她今晚听到了两人对话从头到尾陈述了一遍,当然略去了舒玄月的脏话未说,太子胤玺边点头,脸色却愈显淡漠,璇瑰很少见太子露出这样不悦神色,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战战兢兢地再说了几句后,便不敢再说话了。
“主上,这个丑女人给您拎鞋都不够资格,那逆贼居然敢问她是不是喜欢您,完全没把尊贵的皓皇族放在眼里,真是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璇瑰,你今晚的话太多了。”太子胤玺的眼神扫过她的脸,璇瑰立刻跪在地上,噤声不语。
他踱步到趴在地上的舒玄月身边,只见她脸色醺红,闭着睫毛翘长的眼睛,安静地昏睡着,似乎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眼皮动了动,掀开了眼帘,水盈盈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他,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快速走回上首位置。
“她醒了,带她回去醒酒。”
璇瑰应诺,将神志还不清醒的舒玄月扶起带了出去。
模模糊糊中,舒玄月被灌了汤药,然后昏头昏脑睡去,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舒玄月头痛欲裂地从床上坐起身,睁眼便看到床头不远处立着的“冰”美人,她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更加嫌恶,弄得舒玄月也想不通自己啥时候这么招人嫌了。
“可以不让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你吗?”舒玄月毫不客气道。
璇瑰气得杏眼圆瞪,道:“又不是我非要伺候你,若不是主上的命令,我早就……”
“杀了我?”舒玄月冷笑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对不?在宫里时,你见过我,我从女奴一跃成为星象师,受到太子器重,如今还要你来伺候我,你当然心怀不忿!”
“你!”璇瑰气得说不出话来,“牙尖嘴利!”
舒玄月歪头继续冷笑:“你如今也知道我的脾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三倍奉还,你若本不想我这张利嘴在太子面前抹你黑,就少在我面前摆副臭脸!”
璇瑰开始还很生气,后来渐渐镇定下来,第一次认真打量了舒玄月一番,眼神里多了丝谨慎,然后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