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传言,温屿舟不好惹,温屿舟的对头更不好惹。
你看上这个男人很危险——迟梨,你挑谁,都比挑他强。你知道他有多少女人吗?据不完全统计,他睡过的女人,至少不下一百个。
最要命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你喜欢的这个温屿舟十八岁就因故意伤害罪被抓,后来被一个富婆保了出来,在国外洗白身份,重新回国做生意,也是靠那个富婆起家的。
最最要命的一点,温屿舟有个死对头,这个人是商界大佬,背后的势力很复杂,你若真成了温屿舟的女朋友或者老婆,很可能会被人家盯上,说不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黑历史也是……迟梨忍不住想打断对方,她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子,见惯的都是饮食男女的恋爱日常,这种黑道总裁的戏码大概只在网络小说中才会存在,难不成陈泰也追小白文?
耳朵里仍是喋喋不休,她终于无法忍受:“陈泰,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这都从哪儿听来的?无缘无故这样诋毁诽谤别人,这还是你吗?何况,温屿舟这人是好,还是坏,你不是没有看到。他不过是面冷心善,你说那一堆,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们是老同学,希望这些话不要再从你口中说出。”
她想挂断电话,陈泰冷笑一声:“我跟他并没有天大的仇恨,唯一的一点不过是因你,我对他产生了些许嫉妒,但也不至于编这么复杂的谎言来骗你。你去打听打听吧,蘩蘩,关于他的故事很多,也许真假难辨,但你我都明白一点,这个人不简单。你若打算迎风逆行,首先请把自己保护好。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担心你。”
房间里的灯忽然熄掉,迟梨走向窗边,发现整栋小楼一片漆黑,想必是停电了。她在夜色中搜索着温屿舟的身影,对电话里的老同学道了句谢,语气却十分郑重:“关于温屿舟的流言,希望你不要再散播,我会弄清楚一切的。”
原本只是静静地靠在墙壁上等迟梨打完电话的温屿舟在灯光熄灭的瞬间绷直了身体。那次遭遇后,他对黑暗有了莫名的排斥与恐惧,然而,此时此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独自待在屋子里的她会不会害怕。
他开门进去的时候,与恰好出来寻他的迟梨撞了个满怀。黑暗中,两具温热的躯体接触,心跳和呼吸瞬间都被刻意地放缓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道:“停电了。”
“嗯。”
“怕吗?”
“不怕……怎么,你好像怕黑?”她察觉他的手心沁满了冷汗,抬手往上摸,他的鬓角、后颈竟已湿透了,“又不舒服了?”
“没事。”他握住她的手,拽住她准备下楼,“我们去找支蜡烛。”
走道上有窗,窗外有月亮,走了一段,他们才发现其实四周已没有那么黑了,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她在左侧,在他扭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一股陌生的温情充盈心头。奇怪,在此之前,他最不能忍受夜晚停电,不喜欢一丝丝模糊或暗淡的光线,哪怕只是阴雨天气,他的房间里也要灯光大亮,仿佛明亮的光线能够驱散所有不安。可现在月光稀薄,没有灯光、烛火,他侧头注视着她,却仿佛置身于阳光下,她清晰真实,近在咫尺。
温屿舟记得,叶芷云曾充满幽怨地对他说:你是个根本不懂爱的孩子,你不会爱,拒绝爱,也注定不会得到爱。
那么,此时此刻,这一缕缕萦绕在胸口的情愫,是爱吗?
温屿舟停步,在月光下用不确定的眼神打量着她。
迟梨方才心神不定,陈泰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回荡,那些跟他有关的事是真,还是假,她说着不在意,其实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楚——也许是她对他的渴望又深了一层的缘故吧。
“温屿舟——”
“迟梨——”
沉默了片刻,他们同时叫了对方的名字,都是有话要说,有问题要问,却都让彼此先说。
温屿舟咽下了羞于出口的关于爱的问题,让眼前这个美好如花瓣的女子开口。
迟梨拢了拢肩头,吊带睡衣外虽披了外套,但仍旧感觉冷,温屿舟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炽热的目光和声音一起落下来:“要说什么?说吧。”
他想就这样与她立在陌生的窗台前,并肩看月色。
迟梨心思辗转,终于仰起头,看向他黑黢黢琉璃般的眸子:“我听说你在棠安一中念过书,你……还记得我吗?”
其实,听到“棠安一中”这几个字时,温屿舟的神经猛地一跳,但最后的问句却令他松了口气,甚至微微笑起来:“要我说实话吗?”
迟梨翻了一记白眼,天真可爱,他忍不住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流连片刻,不肯撤离:“不记得……要不咱们回房间,我再回忆回忆。”
他的呼吸发生变化,迟梨有所察觉,碍于心里有事,便笑着推他:“我说正经的,有人说你跟一百个女人上过床,还说你被富婆包养,这个是不是真的?”
温屿舟慢慢放开了她,眼神从朦胧到清明,再到淡淡的凉薄:“你信这些?”
迟梨意识到他不悦,却不肯失掉这个机会,故意笑:“一百个女人有点夸张,被富婆包养这条你要不说说是怎么回事?”
温屿舟嗤笑一声:“这都是陈泰电话里告诉你的?”他松了握她的手,转身去看月亮,面带苦笑,“没什么可说的,我这人不喜欢解释。”
“不解释是心虚吗?”迟梨笑着说了一句。
忽然,温屿舟撇开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地在她的脸上盯了两秒,又兀自转到一边:“我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如果你那么想探究我的过去和背景,那么,在我看来,你和别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他说罢,看了她一眼,然而,也仅仅是一眼,然后他就起身进了房间。
迟梨回过神来正要追进去,只见温屿舟已拿了他仅有的那个小包出门。
“你明天和其他人一起走。”经过她身边时,他顿了下脚步。
“你要去哪里?”她的外套滑落,她用手抓住,然而,温屿舟没有回答她,只是迈开步子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温屿舟——”她提高声音喊时,人影已经下楼,她僵了一般立在原地,空空的走廊上月光洒了一地。
过了一会儿,她从窗台上望去,温屿舟的身影在深夜的大地上渐渐消失,留在耳边的唯有河里的流水声。
傻瓜。
温屿舟一边走,一边骂自己,此刻他走在泥泞不堪的泥地里,像跋涉在茫茫荒野上,曾欣喜若狂地以为找到了安全屋与摆渡人,原来不过是一场空梦。
他傻到差点失了自己一贯的坚持,蠢到以为这就是爱与被爱。
心里闷闷地痛着,他走到不知几点,双腿已麻木酸痛到几乎失去意识,好在天色微微发白时,山间弥漫的晨雾中,一户藏民发现了他。
迟梨不停地打着温屿舟的电话,可是徒劳,或是他不接,或是打不通。
天亮时,汽车启动,将暂留的人全部载回了拉萨市区。
温屿舟是死还是活,仿佛从这一晚起,就与她失去了关系。
回到拉萨,再见到陈泰,这个头一天还忧心忡忡、懊恼不已的年轻男子像换了个人,意气风发到甚至得意扬扬,面上的红光像吃了一个月十全大补丸。
他坚持要请迟梨吃饭却被拒绝,只好开车送她到机场,临走时又神神秘秘道:“过不了多久,咱们应该就能再见面了……”
见迟梨没什么反应,他只好补充道:“我要调回玉市了。”
停顿了一秒,迟梨淡淡道:“好啊,祝贺了。”
陈泰自然失望,但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那番电话起了作用。他一边失落,一边又抱着些许窃喜和期待地同她挥了挥手,看着她头也没回地大步走进候机厅。
邻座的乘客在看一份当地的报纸,迟梨无意扫了一眼,忽然看到陈泰的大幅照片,忙借了报纸细细看,忽然明白了温屿舟昨晚那句话的意思。
直升机救人一事让陈泰成了名人和英雄,想必他能调回玉市便与此有关吧。
迟梨还了报纸后,轻轻摇头。
她不知道的是,温屿舟在要直升机前就跟陈泰的领导说得明白,投资一个亿给山南项目的人情,算在陈泰的头上。
看来,人心确实是不可信的。
返回玉市的路上,其实迟梨一直在生温屿舟的气,尤其是他那句“在我看来,你和别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真的让她伤心极了。
每个女人都渴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在恋爱中,更是希望自己是对方眼睛里的唯一。
然而,慢慢地,当她反思起自己那一晚的言行,她想,或许的确是自己太冒失了。温屿舟是怎样一个人,除了“风尘”“捉摸不定”“面冷心热”这些她自行贴上去的标签之外,根本没有什么词语能够来形容他。
罢了,说到底,这第一仗是她败了,败在贸然激进,输得心有不甘。
因为提前两天结束了行程,迟梨回到报社上班时,不少同事看到她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提着在拉萨机场买的一堆特产挨个办公室去送,每到一个办公室,人家都会吃惊地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没到领导那儿报到吧?”
正常公休而已,去行政班销个假即可,不用专门到领导那报到吧?迟梨虽这么想,还是应着“是”,简单地和大家打完招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怕晚了自己又忘,迟梨一早过来就直奔各同事那里分发礼物,这会儿回到自己的位置,发现两名工人正在那里安装新桌椅,原来那张旧桌椅被摆在一边,电脑和被放进一个纸箱里的零碎物品正躺在地上。
“欸!”她叫起来,“师傅,我不需要换桌椅。”
“是我要换的。”格子间的对面探出一个脑袋,长长的头发,粉嫩白皙、描画精致的小脸,涂得又红又艳的嘴唇边笑意闪动:“不好意思啊,老师,赵主任说,从今天起,我坐这个位子。”
迟梨愣住:“那我坐哪儿?”
休了几天假而已,窝都被人占啦?一些正埋头工作的同事投来目光,却谁也没说话。一扇门适时被推开,里面走出揉着脖子、拧着眉、头发花白的编辑部主任赵宁:“迟梨回来啦?”
“主任,怎么回事?”迟梨隐隐带着怒气,就在刚才,她还把特意买给赵宁老婆的羊毛大披肩送到了他的办公室,可那会儿他恰好不在,她也没留意自己座位上有什么异样。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赵宁黑框眼镜下的眼皮颤了颤。
“旅行还开心吗?”赵宁给她用纸杯泡了毛尖茶,应该是上品,茶绒极细,上下翻动。
“谢谢主任,遇到点小插曲,但总体还好。”她捧了茶,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宁那双因常年爬格子而高度近视的、微微凸出的双眼。
“嗯……你不在这段时间,各部门岗位有些小小的调整,迟梨,你现在是海屏主任的人了。”
What?
迟梨不可置信:“王海屏不是去年就被辞退了吗?这又……是哪个部门?”
赵宁使了眼色,示意她小点声,端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将不慎滚入舌尖的一颗枸杞嚼了又嚼,叹道:“唉,日子不好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海屏主任能力还是有的,至于其他方面……人无完人嘛,另外,我得纠正你一点,王海屏是主动申请停薪留职,并不是被单位辞退啊,你小孩子家的不要胡说……得了,收拾收拾去广告部报到吧,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年轻人多跑跑,没坏处!”
一个假期回来,她就被不声不响地调到了广告部?
即便迟梨平时看起来再怎么与世无争、好欺负,这次她也是真的生气了,何况她还在失恋期!
她鼓起勇气第一次因为自己的事情去找社长,可惜社长出国考察去了,她又找了总编,总编也不在。
她找到主管副总那里,对方只一个劲地夸她,夸她编稿编得好,排版排得美,在办公室里人缘好,走到哪里都是一块闪闪发光的大宝石……
说到底,这件事没有了转圜余地,这个广告部她是去定了!
唉,去就去吧,迟梨想,除了王海屏那人有点讨厌外,广告部的工作她也不是不能做,毕竟每个岗位都需要人,哪里是自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呢。
午休时,迟梨满腔郁闷地返回办公室拿东西,她的物品已被装进箱子堆在墙角,烈焰红唇的小姑娘坐在新桌新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打《王者荣耀》,桌面上是吃完还没丢的外卖包装……
迟梨抱了箱子离开时,那女孩扭头冲她笑了一下,一秒钟后又一头扎进游戏中。
下午的时候,迟梨到广告部报到,其间陆陆续续也听到了一些内部消息,大概了解了突然被调走的原因:王海屏重回广告部当主任要广招人马,点名将她要了过去;她一走就接了她位置的小姑娘据说是某大客户刚毕业的孩子……
她在广告部同事的引领下把东西归置好,刚刚在座位上坐下,一阵风将一股烟草味和王海屏那沙哑刺耳的声音送了进来:“啊呀呀,小迟来啦,太好了!大美女,欢迎啊,欢迎!”
迟梨赶忙站起来:“谢谢王总,今后请多照顾。”
王海屏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大笑:“那还用说,今晚我安排地方给你接风,再顺便给你介绍几位大客户。美女,跟着你王哥好好干,比你在编辑部熬着强一百倍!”
“王总,我晚上还有……”
“有什么事也得推掉,今天必须去,地方我待会发你微信上,欸,我还没加你的微信呢,来,扫一下!”
糟糕透了,下班的路上,迟梨的心情晦暗到了极点。
要不是说要回家换衣服,王海屏会直接把她拉到车上去赴宴。
她坐车晃晃悠悠地回到小区,走到楼下看到一辆车,熟悉的三个六的牌照令她混沌麻木的神经顿时清醒紧绷起来——他怎么来啦?
《花花公子》杂志的创刊人及主编休·海夫纳接受采访时自称与上千个女人上过床,那么,与此相比,传说中温屿舟有过上百个女人,似乎也不那么惊世骇俗吧,至少惊不过这位海夫纳老爷子。
迟梨知道自己纯属自我安慰,但怎么办呢,喜欢上一个人,就像身体里被他种下了蛊,哪怕知道他真是坏得无可救药,还是忍不住为他找各种借口。
何况,她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词。
更何况,如果两人彼此相爱,其他那些又算什么呢?
她想开了,心情便轻松了,嘴角含着微笑,朝那辆车走去。车里的人应该是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她,他将车窗摇下,一只手伸出来晃了晃。她加快脚步走过去,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开门下车。
“迟梨,好久不见啊!今晚有空吗?”
迟梨呆住,明明是温屿舟的车,结果下车的人却变成了……叫什么来着?
对,祁少恭。
祁少如果知道这一刻迟梨的想法,肯定会绝望到想自杀,他心中的女神居然几乎忘记他的名字,好在她很礼貌地扬起笑容:“祁总好,真是不巧,晚上工作上有应酬。”
祁少恭皱皱眉,一脸无可奈何,却还是绕到车后从后备厢里取出了一大捧鲜花,玫瑰、雏菊、满天星、绣球等混搭在一起,清新好看。
他叹了口气:“听说这些天你去旅行了,我忙着谈一桩生意,来回飞了几个国家,都没顾得上关心你。这束花你务必收下,算是赔罪。”
迟梨并不稀罕他的“赔罪”,单纯觉得花朵鲜嫩可爱,于是道谢接了,旁敲侧击地说道:“没见你开过这辆车。”
祁少恭拍拍车门,给她看前面的大灯:“喏,温总的车,下午跟他出去打牌,路上他不知在想什么,好好地竟撞到护栏上。本来我是准备帮他修车的,听王海屏说你被调到他的部门了,便顺道来看看。”
温屿舟撞车了?
迟梨脱口而出:“人没事吧?”
她自然是问温屿舟,祁少恭却笑着转了个圈给她看:“一样不缺,好好的!”
那他呢?这句话,她却再也问不出口了。
道别时,迟梨心不在焉,拿着花一路疾行上了楼,转身时看到汽车的车尾,多希望车里坐的人是温屿舟。
把那束花插进门外走廊上的水桶里后,迟梨决定发微信给温屿舟:“听说你下午撞车了,没事吧?”
在追求温屿舟这件事上,她总是显得很没有骨气,没有原则。
骨气和原则能帮她找到好男人吗?不能,所以她不需要。
温屿舟这个人,有时候不正经得像个风尘浪子,正经起来的时候又像座千年难化的冰山,尤其是对她,从不正经到过分正经,迟梨也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毛病。
直到晚上坐到王海屏安排的晚宴上,迟梨也没等来温屿舟的回复。她想他可能把自己屏蔽了,但自己仍旧可以查看对方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的确乏善可陈,不看也罢。
说是给她接风,宴席上入座的却都是她不认识的人,连广告部的人也只来了王海屏一个。
吃饭的会所非常高端,比起温屿舟的凤泉山庄有过之而无不及。迟梨坐在最下首的一个座位,也不怎么说话,除了王海屏拉着她向在座看上去个个衣着不凡的商界精英介绍寒暄,她一一点头微笑,硬邦邦地坐回椅子上。
主位上的宾客一直未到,所以谁也不好动筷。王海屏活跃着气氛,招呼大家喝茶。在迟梨看来,明明就很尴尬,有些话题根本无人接,她都替老王难为情。
茶壶空了几次又添上,门口传来些许动静,包厢门被推开,几个人姗姗来迟。
两男一女,为首的男子黑衣黑裤、身形修长,进门轻声道了句“抱歉”,凤眼流转,淡淡的笑意在看到迟梨时瞬间凝住。
迟梨更没想到,等了这么久的大客户居然是他!
先收回目光的是温屿舟,原本已欲坐下的他忽然侧身牵住了身后的女伴——一个下巴尖尖的、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的青涩女孩,说道:“来,雯雯,坐这里。”
他的动作优雅绅士,叫雯雯的女孩受宠若惊般垂头羞涩地挨着他坐下。
“温总日理万机还肯赏脸,真是让王某脸上有光!谢谢,谢谢!来,大家先干一杯!”王海屏招呼着,在座宾客纷纷举杯,酒杯碰在一起,真真假假的客套话纷扬一片。
迟梨作势举了举酒杯,自己将酒喝了,杯底见空时察觉一道目光射来,她抬头迎上去,他却已笑意盈盈地转头握住了雯雯的小手。
第二杯、第三杯,每一次只要有人举杯,迟梨就举杯,不管别人是蜻蜓点水地抿一口,还是装腔作势,她都是一杯见底。坐在旁边的男宾客看到,夸她海量,又忙不迭地给她斟满,向王海屏道:“你带来的这个姑娘不得了!”
“小迟!”王海屏顺势叫她起来,笑着向温屿舟道,“这是我部门的小迟,也是我新晋的得力干将,今后温总有什么事需要跑腿的,招呼小迟一声就是。别看这姑娘话不多,人能干着呢!”
“好。”温屿舟应了一声,似笑非笑,似看着她,眼神却又像飘在很远的地方。
“小迟,还愣着做什么,给温总敬酒啊。今后咱们的业务还得靠温总多支持呢。”
王海屏推她一下,她站了起来,酒杯是满的,她双手举着,嘴角扬起,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谢谢温总,我先干为敬!”
国酒茅台,入喉辛辣,呛得她几乎流出泪来。她掩嘴转头,酸苦味刺激得她咳嗽难停。她丢下酒杯,转身跑了出去。
终究是先败得狼狈,她咳够了,靠在洗手间的墙壁上,眼泪不争气地冒出来,她擦掉,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和温屿舟之间的关系亦是莫名其妙。
亲近或疏离,仿佛都是翻覆手之间的事,天底下哪有这么不靠谱的感情?
……他们之间有感情吗?
她默默地回去,席间宾客酒兴正浓,原本固定的座位已被打乱,王海屏揽着一个客户亲亲热热地喝酒,还有些两三个凑一块抽烟、对饮,谈兴颇浓。
迟梨环视了一周——温屿舟和那姑娘不在,随行的另一位男宾却没走,温屿舟的手机也在,迟梨稍稍定了心。
她大口喝了半杯茶,身边的空椅腾地坐上来一个人,她扭头一看,正是温屿舟。
他黑黢黢的眼睛看过来,说不清有什么情愫,迟梨想张口问问他下午撞车的事,一抬眼却看到他领口那抹若有似无的红,口红的红。
她没记错的话,那个一脸清纯羞涩的雯雯小姑娘樱桃小嘴上涂的正是这个色号的口红。
她将话吞了回去,温情与不安变成一腔冷笑,她端起酒杯咕咚一口,手腕被人捏住,是他压低的声音:“想把自己喝死?女孩子烂醉如泥很好看?”
迟梨用力抽出手,也压低嗓音妩媚地一笑:“与你何干?”
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像是故意气他。
温屿舟皱了眉头,好看的五官泛起一层寒霜,迟梨起身,拿了桌上的包转身即走。
包里的手机在响,她摸出来接通,是家里打来的。妈妈说中秋节快到了,问她什么时候放假,到时一起去看外公。
迟梨乖乖地应了,刚挂了电话,又看到祁少恭发来的微信:“结束了吗?地址发过来,我去接你。”
身后有脚步声,迟梨猜到是温屿舟,却拨通了祁少恭的电话:“我在广安路黄金年华,门口等你。”
“有护花使者来接?”戏谑的声音跟上来。
她转头,夜色,路边,灯红酒绿的世界,他像一道令人挪不开眼的风景。
“与你何干?”她还是那句话,既然你眼里的我与其他女人无差别,我眼里的你又与其他男人有何区别?
“我猜猜是谁——祁少恭?”
呵,老狐狸!迟梨不语,才九月,玉市的夜晚便有了凉意,他也不再说话,靠着路边的一棵树,静静地抽烟。他们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不交谈,也不看彼此。
直到三个六的牌照的奔驰越野车在眼前停住,祁少恭的脸从车窗探出来有点惊讶:“温总也在这儿?我打算接了迟梨再去给您还车呢。”
温屿舟将摁灭的烟头丢进垃圾箱,大步向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请。”
“快上来!温总亲自给你开门,看迟梨你多大的面子!”祁少恭笑道。
迟疑片刻,她终是上了车,温屿舟从另一侧坐进后排,对祁少恭道:“去酒吧坐坐?”
“好啊!我请客,迟梨,一起吧!”难得大名鼎鼎的温屿舟主动邀约,祁少恭乐得开花,最近一桩生意,多亏了温屿舟在中间帮忙,才让他狠赚了一笔。
“不了,我不大舒服,麻烦前面路口把我放下,你们去玩。”迟梨淡淡道。
祁少恭发动了车子,一边开,一边劝:“玩一小会儿再回去嘛,你看温总难得有兴致……”
她看温屿舟明明经常有兴致,带小姑娘啊,泡吧什么的,对他来说不是家常便饭吗?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就横过去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却被他紧紧攫住,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了过来,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的几根手指上。
迟梨赶忙收回,却被大力握住,她心口一跳,紧张地向前看去,祁少恭还在喋喋不休:“咱们就去你家附近,玩一会儿就送你回家……”
她瞪温屿舟,他只微笑,像没有看见似的,目不斜视地与祁少恭说笑搭话:“放心吧,有我在,祁少恭不敢对你怎么样……祁少,听说如今的小姑娘谈恋爱都要看祖上三代,你要追谁,可得先把自己的身世、家底向人家交代清楚……”
迟梨指尖一攥,猛地用力瞪向他。
温屿舟嘴角含着一丝嘲讽,手却不肯撤,牢牢地扣着,温度从他的掌心抵达她的掌心,突然就融化掉了她心底的怒怨。一丝酸楚的暖意涌上,她的手指便温顺了,任他悄悄地握着,隐秘而又快乐。
他转头,目光亦深深。
此时有人打祁少恭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接了几秒,将车靠边停住:“抱歉,我接个电话。”
待他急急下了车走到一棵梧桐树后接电话,迟梨的手动了一下,她想,总得说点什么,消除一下误会也好,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在乎别人口中那些事情的真假。
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吻过来,她一抬头,他一低头,黑暗中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唇,带着些许酒意,融化了彼此的心,却又都在角力着,像是比谁更耐折磨。
他折磨着她,可她也是实实在在地折磨着他,两个不肯把自己的心扉打开的人相撞在一起,想靠近,又刺伤,一次次,却不肯罢休。
他吻得霸道,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她低低地发出声音,在紧张与眩晕中摸不到南北,余光瞥到他的领口,又被那吻痕刺激得瞬间清醒许多,指甲在他的后背掐了一把,终于被放开。
温屿舟目光不定地看着她笑:“以后别再来招惹我,否则……”
迟梨气结:他还要不要脸了?她愤怒地开了车门,腿已伸下去一半,后腰却被人揽住,火热的掌心贴着她的肌肤。她听到祁少恭的声音:“怎么下来了?公司有点急事,已处理好了,走吧,玩会儿去!”
那只不安分的手早已撤离,迟梨脸色难看:“不了,我还有事。”
她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前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脚,一脸轻松地曼声道:“刚才温总有句话说得没错,现在的女孩都很现实,尤其到了像我这般恨嫁的年纪的,谈恋爱都是奔着结婚去的,家世不求显赫,为人不求富贵,清白干净、磊落坦荡,能过日子即可,祁少追女孩前可先对照对照,只怕像我这类的是难入你们的法眼的。”
她说罢,便上了车,瞬间消失在城市的夜色里。
一脸发蒙的祁少恭坐回车上,尴尬地冲后座上的男人道:“她这什么意思?难不成知道……我和吴家的事?”
明明在追着人家,背地里又要和合作伙伴的千金订婚,这便是他祁少恭的心虚之处。
温屿舟歪坐着看他,目光犀利:“坊间传言你要和吴家千金订婚,看样子是真的了。”
祁少恭启动车子,朝温屿舟家的方向驶去:“都是我老爹一手操办的,我又能怎样,比不得你,什么事都自己说了算。唉。”
“迟小姐这边,你不打算坦白?她不像是愿意陪你玩玩的人。”一向自大孤傲的人竟对别人的闲事热心起来。
祁少恭不以为然:“这样的姑娘追起来才有意思,要都跟其他人似的,我勾勾手指,她就挤破头地往前凑,温哥,你不觉得腻味?且玩着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宵有妞搂着睡,哈哈!”
迟梨回到家,王海屏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听人说你和温总一起走的,怎么样,搞定了吗?”
他的口气猥琐,迟梨气得翻白眼:“说什么呢!我在家呢。”
王海屏显然很失望,却哈哈笑起来:“也是,姓温的哪有那么容易搞定,本来以为你不一样呢,得了,回头多往人家公司跑跑,一年弄回来一百万,我把广告部副主任的位置给你……”
迟梨没等他讲完就挂了电话,微醉,头晕,她渴得厉害,碰巧饮水机里一滴水也无,家里到处也找不到饮用水,她只好拿了钥匙、钱包下楼,打算到小区超市里买水。
电梯下到一楼,门一打开,一个人影像墙似的堵在她的眼前,她向左,他也向左,她向右,他也向右。她抬头,撞进他含着一丝痞笑的幽幽眼眸中。
“你来做什么?”
“还你东西。”
一把伞、一个手电筒。
“我说过,不用还。”她瞥了一眼,想从他的身边绕过去。
温屿舟用身躯挡住,低头轻笑:“我这个人恩仇分明,有借有还,欠别人的,一定要还,别人欠我的,我也定要讨回来——”
话音未落,迟梨就从他手里抽走了伞和手电筒:“现在你可以走了。”
……
她噔噔地钻进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买东西,买完水又要了一碗卤煮,淋上辣椒油,坐在靠玻璃窗的塑料桌前吃得酣畅淋漓——穿着拖鞋、睡衣,残妆未卸,头发乱糟糟的,这与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也许是故意的吧,太过小心翼翼反而被轻视,她干脆满不在乎,看他又能怎样?
她这是在和他博弈吗?
温屿舟站在路边抽烟,很有耐心地等她吃完抹干净嘴巴提了水出来,他走上前去打了一声招呼:“刚才话没说完,你欠我的,打算什么时候还?”
迟梨瞪大眼睛:“我欠你什么啦?”
“半条命。”他指指一侧的肩膀,“你忘记我为了救你被石头砸中,还差点失了身。”
前半句还好,迟梨本是念及他的好的,可最后那句就尴尬了……她脸有点热,转身抬脚甩胳膊:“神经病,喝多了吧你。”
在夜风里匆匆往前奔走,石子路不平坦,她穿着拖鞋,走了没多远就绊了一下,将拖鞋甩出去老远,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幸亏温屿舟上前接了一把,暖暖的大手掌托在她的腰间。
低低的笑声轻浮地钻进她的耳朵:“喂……上次没做完的事,打算什么时候补上?”
朦胧的夜色里,迟梨望着眼前人的两道目光,脑海里像燃起无数焰火,噼里啪啦,又热烈,又凌乱。
“补……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人的脸皮究竟是有多厚……
“清白干净,磊落坦荡……嗯,很好。”正当迟梨脑袋里一团乱麻似的,他却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话,没等她接腔,话题却又转到了另一个上面,“怎么突然被调到广告部了?你不适合干这个。”
这句话之后终于有了较长的停顿,迟梨呆愣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正常岗位调整吧,我们实行轮岗制。”
他哦了一声,似乎恢复了正常:“如果不习惯,可以跟我说,我和你们老总……”
“不用。”她拒绝得干脆,“正常轮岗,人家能干的活,我怎么就不能干,不劳费心。没其他的事,我走了。”
从他怀里挣出,也没使多大的力气,迟梨低头离开,余光扫了一眼,男人一身黑衣、黑裤,被暗夜掩藏着,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揣摩不出他的心思。